榭不凡是在深夜十一点钟回到家的。他把借来的包扔在茶几旁边的地板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靠着厚实饱满的靠垫，长舒一口气。内心的窝火与焦灼还有莫名的尴尬化成了一句话: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接着，他站起身来，拿起茶几上用来喝水的玻璃罐头瓶子，走进厨房。案板上放着的热水瓶里还有一点水，榭不凡端起热水瓶给罐头瓶里到了半瓶水，又坐在沙发上。

他喝了口水，放下罐头瓶，拿起手机，翻看自己发出和收到的微信消息。

今天发出的第一个信息是一张图片。那是下午四点五十分的时候，他在哈尔滨机场候机室里用左手拿着机票右手拿着手机拍的，图片里清楚显示了他的名字，还有他左手捏着票的大拇指盖。

他把这张图片发给了表弟何士诚。发图片后，还附带了个呲牙笑的表情。然后又发了文字:估计晚上九点落地，那你来接我嗼？

何士诚回了信息:好。

晚上八点五十九分，飞机落地。榭不凡走下飞机，打开微信，问何士诚，你在哪里？何士诚回复:t3。

榭不凡从t2的走廊走到t3，四下里不见表弟的影子，就又发微信，没见你啊？在哪个门口，有什么标志？

何士诚回的信息是:刚看错了，我是在t2。榭不凡用拇指按了几个字:唉，你这货，后面附带了呲牙的表情。

榭不凡又走到t2航站楼，依然不见何士诚的影子。他依然发微信问何士诚在哪，内心并没有平日里的急躁。他想着，坐在何士诚的车里，给很少有机会出门的何士诚讲一下他去哈尔滨中央大街上的索菲亚教堂见闻，让何士诚这个土包子也见识见识什么是洋建筑。

这个土包子，如果当年听他军区参谋长堂哥的话，一直呆在部队，现在说不定都是个副团长了。哪还至于从部队回来，在工地当保安，四个月都拿不上工资。何士诚鄙视地想着。

哼，土包子就是土包子，一点远见都没有。部队在山区里驻扎，他愣是看上了当地的村姑，两个脸蛋跟猴屁股一样红，就这还爱的死去活来的。带着人姑娘在农村老家住了一个月，要不是姑父姑妈坚决反对，早都娶回家生一窝猴屁股一样的红脸蛋孩子了。

想到这里，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笑容在榭不凡被手机屏照亮的嘴角显现了一下。

何士诚当年的故事经常被亲戚们聚会时当做玩笑话提起。当然，这种玩笑肯定是要背着何士诚现在的媳妇的。

何士诚离开部队的错误，在他回到地方上一事无成到处打工的处境中得到了验证。他何尝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何尝不后悔年少时的轻狂呢。

一两次的旧事重提只当是玩笑了，三番五次地说，那便是给人伤口上撒盐，故意揭开以前的伤疤，让人心痛不说，脸往哪儿搁呢。再说了，何士诚好歹已经是六岁孩子的父亲，再这样开玩笑已经不是让人不好意思的事，那简直让人恼羞成怒。

于是，何士诚在一次喝酒的聚会上彻底发飙了。他借着酒劲，抓起手边的啤酒瓶使劲在桌面上杵了两下，震得那圆桌上的碗碟弹跳起来，再咣当当落在桌面上，就像钢琴键上一个个跳动的音符。

从瓶颈处碎裂的啤酒瓶在何士诚的手掌心变形，碎片散落得稀里哗啦，蹭得桌面满地都是。

兴许是太过用力，兴许是酒喝多了，何士诚红着脸，挥着他蚯蚓般蜿蜒着鲜血的手，当着榭不凡这个表哥和其他三个表弟的面，郑重其事地说，以后谁要是在提这事，别怪我和他绝交。

红脸蛋姑娘的故事消失了，就像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天际一样，只能远远望到，永远不可触及。

往后的亲戚们聚会，又有了新的话题。何士诚的老丈人不愿意让自己的独生女跟着何士诚守着清贫，隔三差五给女儿家贴补。

小到三五百元的塞给女儿，大到一两千元的压岁钱营养费塞给外孙。再大呢，前阵子给何士诚买了汽车，当然，老头只是给了百分之六十的首付，其余百分之三十，小两口就自己按月还吧。现在，好多年轻人都有私家车，老头不忍心让自己女儿每次回娘家时，提着大包小包，还得抱着孩子挤公交。

何士诚已经记不清自己从何时起，成了表哥表弟的取笑对象。而且这取笑永无止境，似乎每次不开他的玩笑，大家就没有别的话题。但他有着大多数穷人的逆来顺受，听着刺耳的话，也只是低眉顺目地笑笑，不置可否。

就像很多次，他的公务员表哥榭不凡在他当面说的，何士诚，你小子有福，公司四个月没发工资，就算四十个月不发工资，也饿不死你小子，你看看，你每个月两千元的工资不是照样开着本田车乱窜么，有什么要紧？天塌下来，有你那大个子丈人顶着呢，嘿嘿嘿。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某一天，他很认真地同表哥说一件事，想让他帮忙时，表哥以玩笑戏谑的语气把他何士诚柔软地顶了回去。他急了，再三强调这是很严肃的事。无奈表哥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横竖不切入他的正题。

何士诚那时的感觉，就像是摸到了一条泥鳅，只感觉滑溜溜的，就是抓不住。让人气恼又无奈。

他决定对这些泥鳅样的表兄弟们敬而远之，我何士诚没本事，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们有本事，走你们的阳光道，咱井水不犯河水，各吃各的饭。

然而，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他不想和表兄弟们来往，但是大家喜欢和他说话，尤其是表哥榭不凡。人家当着国家的差，工作清闲薪水又高，还经常借着出差旅个游逛个景。这倒也罢了，榭不凡上天入地那是人家的造化，人家就是这好命，有什么办法。

让何士诚不高兴甚至感觉有点恶心的是，榭不凡一出差就发图片。据何士诚的推断，榭不凡给个人发出的图片可能也就是给他何士诚发了。他搞不清楚表哥给自己发图片的意图在哪里。说好听点，是给他何士诚分享；说难听点，那就是给他显摆炫耀。

除了图片，表哥发来的信息百分之百是逗他玩儿的。何士诚觉着，表哥应该天天过愚人节。因为，他一会儿发个信息，诚诚，我在你们单位附近的饭店吃羊肉泡馍，你过来一起吃吧。

何士诚很委婉地拒绝。表哥很热情很真诚地说，赶紧来吧，我都给你把饭要了，饭都端上来了。然后，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图片在何士诚的微信里出现。

何士诚想着，既然表哥如此盛情，那就去吧，结果到了一看，哪里有个人影。再语音时，表哥说，唉，我没等到你，自己吃了就走了，随后一阵大笑，听着是能呛出眼泪的那种笑。

此时的何士诚拿着手机，窝在自家沙发上，脸上挂着残留的笑意，给正在机场航站楼寻找他的表哥发信息说:哥，我在t2等你的时候，被警察抓了，警察说我违停，他们正在打我。

还没发完，何士诚就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他想，原来捉弄别人是这么有趣的事啊，哈哈哈。

榭不凡看到何士诚最后的短信漏洞百出，意识到那家伙根本就没有来接他。于是，他微信语音给何士诚，妈了个蛋，把你狗日的咋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