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有妖。
这早已不是这里的新鲜事,村里的村民对后山又是忌讳又是害怕,每每太阳落山,必定早早叫上家中老小赶紧回家,紧闭大门,点上灯,昏黄中更是鬼影绰绰,缺少娱乐活动的近山村落,普通百姓无非是早早休息,静等第二日的清晨罢了。
而要说到这不惧后山、不畏鬼魅之人,恐怕只有村头那破败小屋里的疯癫郎,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午夜,为村民打完更,也会提着一壶酒,借着月光晃荡在山边,好不自在。
正是如此,家中老辈亦是不让小孩接触那疯癫之人,平日相逢也自是远远避之。疯癫郎亦并非疯癫,年轻之时,颇具才华,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然而仕途不然,进京赶考多次未中,途中受了魑魅魍魉蛊惑,失了心智,沉迷入口的那一盏酒而成为了村里的打更人。而这区区俸禄,也只够他挥霍在那贪杯之人的酒上了。
疯癫郎姓氏为胡,名罔,而这名早已为人忘却,只是胡生胡生的唤着,倒也代替了原名,他也只愿自己就这般隐姓埋名的过着便好。
这一日,一如往常,村里的孩子虽对胡生心存畏惧,倒也知道并非恶人,是不是白天还是回去听他说说故事,当然这是不能让家中大人知道的事。
“胡生胡生,这后山之中真的有妖吗?”村里年龄最小的孩子,眨巴着眼睛望着胡生,渴望听到后山的故事。
“何为妖?何谓妖?无非是和我们一样生存着的人罢了,无所畏惧,则无妖矣。”胡生摸摸孩童的脑袋,笑笑走了。
这一夜,胡生打完更,已是午夜子时,提着空捞捞的酒壶,满面红光,晃荡到山脚,望着月牙出了神。
“这位公子,深夜至此,莫不是有何烦心事?”轻柔呢喃飘进胡生耳朵,久久回荡,猛然惊觉,转头可见那出落秀美之人,略施粉黛,却可惊艳四座,这村落何来如此动人之人?
“这位姑娘……”胡生竟一时语塞,仿佛又回到了那年赶考,途中偶遇的迷路少女,那双眸,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只可惜,如今自己这般潦倒模样,也是不知从何开口。
“常见公子夜半至此,孤身一人,甚是寂寥。倒不如,与小女子亭中一叙?”这女子信手一挥,杂草丛生之处瞬间出现了亭台楼阁,天空似乎也亮了起来,水声潺潺,鸟鸣清脆,流连忘返。
胡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身青衣的姑娘,却在一桶水浇在头上的刹那,睁开了双眼,眼前只有一簇人关切的叫喊着,“胡生!胡生!”
原来是村民以为这胡生半夜酗酒,醉死荒野,赶紧试试这彻骨的井水是否能唤醒他。
一见这胡生睁眼,一群人做鸟兽散,也算是安了心,不然这半夜打更的活儿可没有下家愿意接手。
拍拍脑袋,却再也想不起昨夜到底聊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为何置身于此,只记得最后一句,“若缘未了,后会必定有期。”
而这日,胡生破天荒的修剪了自己的胡茬,重新梳起头发,对着河边倒影,着实又能捕捉到自己当年眉清目秀的模样。
胡生只是担心,落魄的自己又一次撞见那样温婉倾城的姑娘,然而这样的担心,似乎过于多余。
而天不随人愿,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再也没有遇见。
胡生依旧每夜打更完便来到山脚,那条小路已被他来回踱步踏出小径,他未曾告诉村民那夜的际遇,他知晓即便说了,谁又会信这一疯癫之人的话语呢?
夜里的后山,寂静的怕人,是不是传来草丛被踏过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野兽轻声嚎叫,胡生拿着火把,又一次走进后山,把酒吟诗,跌跌撞撞,氤氲月光下形单影只,矮树丛划破衣衫,滴滴血迹渗出来,香味吸引了山中沉睡的野兽。
那晚,他未归,村里也再没有了疯癫郎的身影,只是,村民遥遥可见,漫山遍野,开满了白色的未闻花,花香四溢。
“姑娘!雨来风疾,若不介意,何不上车避避?”那个男子的眼眸明亮,回身四周,竟无一人,难道在和自己说话?
百花妖单名一个霰,这几百年来,孤身一人在这人间流浪,她早已习惯形单影只,只记得上次和人类说话已是很多年前那位老朽,而这日却被一年轻公子邀去车上避雨,甚是惊喜,却又很无措,除了平时和山里的花花草草聊天,已经很久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儿,这可如何是好?
霰一言不发,默默坐在这位公子身旁,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而恰恰这余光流转,给眼前这位公子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而她,却美得不自知。
天公作美,很快放晴,到了附近的城镇,霰匆匆下了车,只知道这位公子要去京城。
霰在城镇的驿站驻足,努力听着路人的闲聊,渴望打听到京城的位置,去往各地的人都不多,毕竟是个偏远小镇,她努力等啊等,终于知道了京城的方向,跟着那些路人的足迹,终于到了京城。
可是京城布阵森严,更是有捉妖师布下的阵法,还未靠近,边被那符咒控制的头痛欲裂,身体也快散了架。
霰不得不沿途而返,渴望与那位公子再度相遇。
长途跋涉,于她而言,并不痛苦,累了便吸食凡尘间清晨露水,养足精神继续行走。
这一路,走了十几年,却再未遇见他。
这日,她依然在路上,看到这样一座普通的小山,却总觉得它的味道甚是熟悉,她驻足于此,这样的感觉似乎在告诉她,请留下来。
造化弄人,她终于又找到了他,她记得他的眉眼,清秀无邪,似乎眼眸中有着湖水的鳞鳞波光,只是,这次相逢,他憔悴了很多,苍老了不少,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可以看到自己。
可惜的是,他早已不记得当前的避雨之约,也认不出眼前的自己,略带心殇,只庆幸他没有被夜里的偶然邂逅吓走,而是多年后相遇略显局促的他,想想这次该换自己先开口了。
她用山上的花草化作亭台,这次换她来邀请他来这赏风月。
他们在月光下促膝长谈,可能是他喝了那叫酒的水,滔滔不绝,没有了当年的寡言少语,感觉到这么长的时间,他亦经历了不少。
霰说了这最近百年来最多的话,而他也是落榜以来和别人说的最多的一次。
东方既白,百花不得不离开,看到趴在石台上沉睡的他,不忍离去,只是自己倘若再不离开,这光天化日下的元气消耗怕是要了她的命。
留下一句,“若缘未了,后会必定有期。”
便挥手收回了那些香榭楼阁,转身隐入山中。
正是这天,她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胡生,和当年遇到的男子一样俊秀。
她不敢告诉他自己是妖这个事实,因为倘若说了,亦怕自己灰飞烟灭,也怕他再也不敢出现。
夜夜的守望,看到依旧带着一番书生气的他,却不敢再靠近。
人妖殊途,她知道不久他就要离开这尘世,像当年那个老朽一般,在眼前慢慢失去呼吸,再也没有醒来,而自己又要开始新的流浪,她能做的,只要再看看他就好,多看一眼就好。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霰已经忘记自己在这小山上呆了多久,只是自己来了之后,这小山更是枝繁叶茂了。
那个夜晚,她一如既往,而他亦然,这次他走进了后山,而她步步紧跟,不敢多言,她担心他的安危,而他寻寻觅觅只为再与她相见,哪怕一次就好。
“胡生!我在这!”她情不自禁,轻唤尔名。
她看到他的衣衫,早已被后山的荆棘划破,血肉模糊,她不忍他再继续走下去。
“原来你在!”胡生丢下酒壶,拉住百花的手,激动地一时语塞,仿佛他们初次相见的场景。
“你受伤了!”百花妖随手一挥,将这花草幻化为一条丝带,包扎在胡生的小腿,她不知人如此脆弱,在这样的年代,荆棘划破的伤口亦会血流不止,而人类的血竟然是红色的。
“姑娘,未知芳名,特来请问……”胡生一定喝了不少酒,只是这血腥气息,只怕会吸引这小山里的野兽,霰想带他离开这里,只是这里荆棘遍布,步履艰难。
“胡生,我……”话未毕,周遭悉悉索索的声音,后山的一群豺狼已经顺着血迹围了过来,群居者自是垂涎于眼前这人类,只是他们无法伤及这百花妖分毫,眼里只有那垂垂老矣又为脚伤所困的凡人罢了。
“我只是一只百花妖,又何足挂齿,他们伤不了我,只恐怕今日便是你我最后相见之日……”
霰面对这些野兽,浅薄的法力已无法阻拦,她知道这注定是眼前这个胡生离开的日子了,眼角清泪顺脸颊流下,滴在地上化作山间一朵小花,星星点点,却格外惹眼。
“姑娘!雨来风疾,若不介意,何不上车避避?”一句话回荡在耳边,久久不绝。
胡生伸手抹开她的眼泪,嘴角轻扬,轻声细语如初见,一把推开她,而自己葬身狼群。
原来他,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