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个季节刚好。白云、风、迁徙的鸟类和浓重不落的雨水,天空上的一切都逃不过五教楼门口那几只灰色鸽子的眼睛。清晨的时候温度还没有开始回升,它们双脚纤纤站在菊展旁边的石灰围栏上,飞行尚未开始,羽翼里仍然是安静的味道。我有时候从那里经过,总觉得它们会转动小巧的脑袋,拿装满天空的眼睛看我。
没什么好奇怪的,秋天滋生幻想。我想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就是这样——
一
有一个吉他手,才华天成,精通乐理,写出来的曲子让很多人着迷。十五岁之后他一直追随乐队,到过了很多地方,写出来很多新的歌曲;可惜后来吉他手受到不公的诋毁,嫉妒者拿出他的个人品行大肆诽谤,毫无凭据的话飞快传播,甚至抵达吉他手本人都未曾走到过的地方。
除了年长一点的鼓手之外,乐队中的其他成员统统认为,此时吉他手的存在有损集体声誉。他们看重听众的称赞多过一份精妙无双的乐谱。不合事理的团结让形势变得更加糟糕。在一场
演出中,舞台上嘈杂的乐音从四面响起。希望吉他手离开的人在演奏时故意放慢一拍,因此吉他手明亮的电音始终凸显在最前面,而鼓点的节奏徘徊在两者之间,听上去像说谎者的心跳,因为面临揭穿而惶恐不安。
最后嫉妒者得志而去,真心的观众败兴离开,整个演出广场空空荡荡,连演奏者都停了下来,当然,我们的吉他手除外。他依旧专心地弹拨琴弦,心无旁骛,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不相干。直到歌曲结束,他才把视线放在琴弦以外的东西上。然后他收拾好自己的乐器,将一份涂改很多的谱子递给角落里缄默不语的鼓手,极平淡地向自己曾经的队友挥手告别。
那张谱子耗费了吉他手五年的心血,足够使乐队重振声威。他们可以很快找到另一位吉他手替补空缺,然后用别人的作品取悦世界。
二
在此之后,我们的吉他手独自踏上旅程,继续创作。这时候他二十岁,很年轻,伤心的事情就像一场荒唐轻浮的梦,睁开眼睛就能忘掉。只是吉他手从来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多作停留,他曾经让自己的心在一个地方停泊五年,被驱逐之后只能做漂泊不定的孤船。
吉他手像行军一样穿过许多地域,当他觉得需要停下来的时候就拿出吉他,不管是繁华的街道还是幽闭的森林,他只管停下来,弹琴唱歌,匆忙的行人和树洞里的松鼠同样停止自己的事情去听他,然后歌曲结束,故事里所有的人物都继续前行。
假如吉他手就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必然会错失很多东西。还好有一些微妙的情节适时出现,故事可以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吉他手已经不记得自己走过了多少地方,写出来多少歌曲,总之旅途漫长,而且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他在路上替换掉身上很多物品,纽扣、帐篷、水壶之类,最主要是靴子,只有吉他一直挂在肩上,从不更换。
有一回他穿越一座城市,中间停下来唱歌,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身后是一条环绕城市的河。这里地广人稀,道路上总是空荡荡的。吉他手身边没有其他人,他唱歌给整个城市听,琴声很好,只是心中觉得疲惫。
歌曲结束,吉他手应该去下一个地方。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在这里购买一些需要更换的物品。城市的居民把商店开在靠近街道的阳台上,吉他手沿着一排小房子跑了一圈,就买到了所有需要的东西——经过仔细清点,才发现依旧缺少地图。长久以来,城市里的人痴迷绘画艺术,在潜心研习构图技巧的时候荒废了测量学和其他科目,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人们使自己的作品布满整个城市,却不能画出一张地图。
不过我们的吉他手并不在乎,他既不担心误入沼泽又不害怕迷路,他只是需要地图上的任意一条线路,并沿着它走下去,不停留在原地。
所以吉他手重返卖给他琴弦的阳台,主人家的男孩守在柜台前作画。吉他手用一首歌向男孩换来一张鸽子的速写,铅笔的线条清晰极了,看上去比他之前买到的所有地图都要上乘很多。
然后吉他手当作自己站在鸽子的左脚上,向尾翼出发。远方的道路平坦异常,没有山坡没有河流,连高度超过肩膀的植被都没有。即便如此,吉他手依旧规规矩矩沿着自己的地图走,绕出和鸽子的肚腹一样的形状。
三
十八天之后,他已经抵达象征鸽子尾翼的地方。
吉他手静静站在小镇边缘,浅浅的雾气从地表升腾而起,枯萎的树叶自天空缓缓落下,零散单薄,却无尽无息。吉他手出生在气候温和的海岛,现在走出去太远,陌生的气候让他觉得寒冷。
即将来临的夜晚使街巷上的每一栋房子都门窗紧闭。吉他手在找到那家尚未打烊的书店之前,恍惚以为这次走的路多过以前所有旅程的总和。然后他走进去,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暖的空气,浓重的睡意袭来,吉他手闭上眼睛,唐突冒失地倒在店主脚边。
这场睡眠很深,不能被任何声响惊扰。吉他手在梦中见到一位温柔的姑娘,而梦中的自己依旧在沉睡。姑娘帮吉他手卸下行囊,并试图将他拖到更舒适一点的藤椅上。可惜姑娘力气单薄,在拖运中间还磕到桌角,弄伤手背。吉他手觉得歉疚,想用力醒来,可是等他睁开眼,已经有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洒进来。
这时候梦中的姑娘依然存在,她站在一排书架后面,对吉他手讲,今天我不开店,你尽可以睡到第二个天亮。不过既然你醒了——她向吉他手走近一点,伸手指指装着吉他的背包——然后说,可以弹给我听吗?我们的镇子上没有吉他手。
吉他手终于看清了姑娘手上浅浅的淤青,既想说对不起又想说谢谢,最后他什么都没讲出来,点点头给姑娘唱了一首新歌。姑娘的眼睛给了他灵感,然后他被自己的歌声打动,突然想要留下来。
四
故事讲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吉他手收起地图,留在姑娘的书店里,弹琴卖书。可是这个城镇不寻常,吉他手很快就可以发现这一点。
吉他手一向不善于计算时间,他只觉察到小镇里有一个漫长无期的秋天,秋天有落不完的黄叶和枯萎的蝴蝶。终于他向姑娘表达自己的困惑,希望得到诚实的答案。
姑娘绞着双手显得有些不自在,但她毕竟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当局控制整个城镇的天气、季节和时间,而镇长先生专政而痴情,失去爱人的痛苦让他更加专治独断,下令用长久的秋季来表示对夫人的沉痛悼念。与此同时,当局公布许多新的法规,下令宵禁,城镇的边界出动军队戒严,没有人可以随意出镇,除非得到当局的一百道签证。一些人为了签证挖空心思磨烂嘴皮,最终却在漫长的等待中垂垂老去;而更多的居民安于现状,秋天的生活让他们对一切事物心灰意冷。
而我们的姑娘读书。文字勾勒出各种各样新鲜奇异的场景,让她心生向往。除了读书之外,姑娘在自己的阁楼远眺小镇外面的景象,浓重的雾气遮挡视线,所以她动用想象。天黑以后姑娘写诗,积累成册在自己的书店出售诗集。后来当局以为这些诗句不怀好意,诱使其他居民抵触秋天,并派人到书店清理了所有有关外界的书籍,焚烧姑娘的手稿,只允许出售种植指南和烹饪守则。
吉他手听完姑娘的讲述,认为当局的做法极其不公,并用一贯的沉默表示愤怒,然后他冷静下来,从中发掘出另一个值得困惑的地方。他想起之前通向小镇的平坦道路,在边界也没有遇到姑娘口中戒严的军人,他只是规规矩矩沿着地图走,就可以绕过一切险阻。
那个盛产画家的城市具有极高的艺术崇拜,测量学也并不是唯一的制图技术。男孩为吉他手绘制的鸽子地图把所有的山谷、丘陵甚至人力看守都化作平坦的道路。
意识到这些的吉他手大吃一惊,随即为自己没有随意丢弃那张神奇的地图感到庆幸。然后他用安抚的语调对姑娘讲,你还记得自己写过的诗句吗?
吉他手彻夜不眠,将自己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谱进曲子里,使每一声和旋都饱含赞誉。他不想浪费姑娘的才华,仅此而已。而姑娘在一旁安静地陪伴,不讲一句话。几天后,吉他手的专辑经信件公司送到镇上的每一户人家,大家在惊叹感染人心的旋律时,不会忘记相互询问:究竟是谁可以如此精心地作词,写下这样优美的诗句。
居民的高度赞扬引起当局的注意。他们同样收到吉他手的专辑,并和其他居民一样从歌声中感受到了鲜花、白云、雨季、春风和旅途的意义。这些东西鼓舞人心,却也对城镇的管制构成威胁,当局决定为吉他手的歌曲召开临时会议。经过简单的调查,两位案犯浮出水面。
午夜的时候,吉他手和姑娘正在敲定最后一首歌的旋律,姑娘因为过于专注打翻烛台,黑暗让整个房间变得格外安静。然后他们听到门外“噼噼啪啪”轻微的爆裂声,一股木质燃烧的气味从四面向中心聚拢过来。
吉他手的旋律让城镇的居民意气高涨,当局唯恐触犯众怒,因此这次采取了卑劣的手段。
冲天的火光将房间重新照亮。吉他手此时表现得英勇无比,他将惊慌失措的姑娘拦腰抱起,单手砸碎窗户,向小镇的边缘逃去。
吉他和姑娘的诗句势必要烧毁在大火里了,吉他手在奔跑的途中向姑娘道歉,对不起,我毁了你的诗和书店。而姑娘瑟缩在他怀里轻声哭泣,她知道即使午夜边界也会有士兵把守,没有人能出去,吉他手受到自己的拖累,丢失了吉他,以后再也不能自由地唱歌。
此时吉他手突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褶皱的白纸,借着月光,姑娘可以看到画在上面的铅笔线条,是一只鸽子。然后吉他手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静,似乎能够抚慰一切不安——
你说下一个地方我们要去哪里,鸽子的心脏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