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刚从国外的P市出差回来。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有很多已经建好的建筑，高大辉煌，和正在开工的建筑。人们也彬彬有礼，谈吐优雅、风趣，仪态端正。

奇怪的是，在市中心，有一个很大的喷水池，那里却如同一潭死水。死水正中央，矗立着城市的女神，一条蓝色的鱼始终在围绕着女神打转。这条鱼个子很大，似乎瞎了一只眼睛，游动的时候身子摆来摆去。有时候我觉得她死了，但是过了会，她又叹息着一点点动了起来，仿佛不甘心似的。

我问人们，但是人们都蔑视地说，不要管她，让她活该去！

人们不仅态度如此，还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有多么厌恶她。我所入住的酒店老板，很爽朗、有风度的一个人，可是会把饭店的垃圾食物倒给她，还说，吃吧，你也就配吃这些。小孩子们经常用石子打她。家长们对此不但不干涉，还说，干得好，孩子们。人们为什么要把愤怒倾注于这条鱼身上呢？

城市里也有些教徒。我见过一些教徒，他们都是一些很虚伪的玩意。他们在极弱势的人面前划着十字，心里说：主啊，谢谢你，让我没有成为他。他们对这条蓝色鱼的处境视而不见。

这不过是一条鱼——P市的人们何必如此认真？我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当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小男孩闯进了我的房间。说闯，是因为我根本不期待不速之客。最后一天，我想整理一些资料。

你有什么事？我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您是记者先生？小男孩很恭敬客气，我有点好笑地点点头。

小男孩一下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带着哭音说，我想和你谈谈那条鱼。

但是我不能让一个孩子看出来我很在乎这件事，于是我说，你说吧。我脸上带着客气、豁达的笑容，这笑容带着施恩的意思，仿佛是告诉对方我见过许多世面，在我眼里，你的那些把戏玩弄不了我。

其实我心里在激动着。

那条鱼，是我的姐姐。男孩大哭了起来。我递给他纸巾，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当你听完这个故 事后，一定要把它记录下来，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救救我的姐姐：

我姐姐是这个城市的头号美人。她真是什么都不缺。她的家庭和睦，父母都很爱她，她的弟弟就是我，也很爱她。她一出门，身上会冒着光，当她回家关上门时，连阳光都舍不得，会偷偷溜进来。追求她的人太多了。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都有，干什么的都有。甚至连捡破烂的，都来提过亲，说愿意把每天捡到的最好的破烂奉献给我姐姐。他一定是疯了！人们都很喜欢她，见到她，会开心地称她亲爱的罗茜。

可是我姐姐呢，她谁也不喜欢。她虽然对人和蔼可亲，但是人们能感到她心里是不在意的。她会在一起聚餐的时候发呆，望着人们、望着食物，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有时候会说自己不属于这里，我问她是不是累了，她笑着说自己指的不是餐桌。她在一起郊游的时候，就走在最后面，落寞地抚摸着路过的花朵和枝条，有时候还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我觉得姐姐并不快乐。

有一天姐姐又坐在了女神池边。她用手划着水玩，她的手落到哪里，池里的鱼就跟到哪里。她笑了，说自己多么想成为一条鱼。

池中的女神突然开口说话了。亲爱的罗茜，你不了解你在做什么，去生活吧，像人一样。

可是我不快乐。姐姐对女神开口说话并不奇怪。对于美丽的姐姐，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快乐吗？鱼快乐吗？罗茜，不要问傻问题。对于一杯水，为什么就不能当它是一杯水呢，喝下去解你的渴。罗茜，别再说傻话了。

就让我当一天鱼也好。我只想做一条鱼。姐姐忧伤地说。

你如果想好了，这个我可以帮你。

姐姐终于变成了一条鱼。是一条蓝色的、有五六岁男孩那么大的鱼。真的是好美！她身上磷光闪闪，太阳照耀下简直就是一条金子鱼！她为获得新的生命雀跃，她纵身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她还会向空中吐出水泡、水柱，会有水滴落在人们脸上、身上，人们都惊喜地看着这条蓝色的鱼，为她给他们带来的新的改变而感激。

姐姐真是一条快乐的鱼，从来没见她那么快乐过，她一天都在游动、在嬉戏，有许多人看她，人们都笑着，人们都很爱她。

当晚上，姐姐重新变成人的时候，她脸上有无尽的向往和留恋。我感到仿佛要永远失去她了。她喜欢我，但是她没有像其他人的兄弟姐妹那样给过我生活的关心。她在和我在一起、爱抚我的时候，我能感到她的心很远很远。可是，我能感到姐姐的心又单纯，又孤独，我很爱她，我很怕失去她。那以后我经常和她一起出门，我要确保她晚上还能回家。

有一天，姐姐又坐在池边回想当鱼的快乐。女神要她快回家。

我多么想再做一天鱼。

突然，有一群人，疯狂地涌了上来，他们分工合作，有按住姐姐头的，有按住姐姐脚的。姐姐拼命挣扎。我吓坏了，赶快回家找父母。发现父母已经来了，他们抱起我，让我不要看。我被父母捂着眼睛，我使劲地挣脱，零零星星地看到了发生了什么。他们，那帮人，给姐姐做了一个手术，他们把姐姐永远地变成了一只鱼，和之前那条蓝色的鱼一摸一样。手术很残忍。然后，他们把姐姐扔进了水里。去游吧，人们说。

后来我知道，人们这么做，是为了P市的旅游项目，希望能开发一个蓝鱼主题的游乐场。而我的父母竟然同意了。我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我家搬到了更好的地段，还买了外国名牌车。有时候，母亲会撅着嘴说，女儿整天恍恍惚惚，向往着一个不存在的世界，这样对她更好。

我发疯般地跑到水池边，看到姐姐在水里呆着，不动。她蓝色的身躯还偶尔会闪光，会刺眼。她的眼睛没有神采，她钻到女神身边，仿佛在呜咽。

人们希望姐姐像那天一样带来无尽的快乐。可是姐姐，在水里，除了发呆，还是发呆。她也仿佛不认识了我一样。她会向靠近她的人撩起水，打湿对方的衣服和鞋帽；她会张嘴恐吓池边的人，威吓对方不要靠近她；她经常在池边蹭身体，想把身上的鳞片蹭掉，时间长了，她身上确实暗淡无光了，人们也不爱看她了；她最多的时间，是贴着女神的腿，呜咽。

慢慢地，人们开始讨厌她了。人们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我的父母也是。人们比着谁能对她更恶劣。那个流浪汉，就是向她求过婚的流浪汉，甚至用石头打瞎了她的左眼。他甚至因此而得到一部分人的尊敬。仿佛，对她施以虐待，变成了一项道德义务。人们必须去这么做，否则会遭到周围人的白眼和谴责。

女神已经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人们却发现，池水越来越脏了，靠近了还会闻到臭味。人们在讨论着把这个池子的水吸干，把池子拆了，建一个女神的雕像，周围再造一个坛。到时候，姐姐会去哪里呢？他们会把姐姐弄到哪里呢？

小男孩泣不成声。

这个孩子是在说笑，拿我取乐？还是神经错乱了，自己幻想出这么一大堆故事？

我该怎么办！

有人敲门。酒店老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对夫妇。女人的脸上刻着很多纹路，又瘦又窄；男人的帽子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男孩看到他们，本能地躲到我身后，那对夫妇还是把男孩拉了过去，他们向我道歉，说自己的孩子一直有幻想病，喜欢胡言乱语，城市每来一个陌生人他就会这样，现在又叨扰了我，实在不好意思，祝我明天的旅程愉快。

男孩被他们带走了，他一直回头望我，眼睛里有绝望也有希望。

我到底该相信谁？亲爱的朋友，你可曾去过P市，可曾见过那条蓝色的鱼？你告诉我，那条蓝色的鱼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