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玉
『这世上所有初见都是久别重逢,余生都是漫长告别。』
这几天反复听一句歌词——
“不辞而别的朋友/一见如故的路人”
所谓辞,实际上是一场为重逢而铺垫的告别仪式,仿佛“再见”二字里熔刻了仓颉时代遗留的古老咒语,但凡念出来,就一定能实现。不辞而别,则失去了预言的约束,它往往意味着再会无期,字里行间透露出从此山水不相逢的决然。
小说与电影里啊,好像总有那么一双推波助澜的手,把主角们的命运牢牢绑在一起。所以不辞而别也好,刻意绝情也罢,无论过程多萦纡曲折,他们最终都会毫无悬念地在人海重逢。
而人间与剧本终究不同,天地浩大,岁月漫长,多数人都只能充当彼此生命中某个毫不起眼的配角,镜头匆匆扫过,姓甚名谁一概不知。
所以大多数的不辞而别到底是什么呢,非要用一个词形容的话,大抵就是无疾而终。
这是一段冗长的过程,中途无风无雨,无灾无痛,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各自走在各自的路上。他们曾有交集,却又难耐路途遥远,于是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旁观,任由彼此渐行渐远。后来终于走到分岔路,临别时预感从此以后将各路天涯,可没人挽留,也绝不回头。
有一日整理旧物,翻出两本落灰的同学录。花哨纸页上认真写满每个同学的名字、星座、爱好、电话、家庭住址,事无巨细,生怕毕业以后就失去联系,愧对三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可事实上,它们存在的意义终究会渐渐被被时间剥蚀,只留一层纪念品的驱壳,谁还会真正在意每个人后来的去向呢?
没有人。
莫说保存联系方式了,就连他们的名字,也是在翻看时才恍然记起。
还有那些一起长大的玩伴,隐忍于口的暗恋,书信往来的笔友;那些曾经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仇敌,恨之入骨的老师,避之唯恐不及的怪人,统统都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变得杳无音讯。
一切不曾刻意挽留或摆脱的疏离,都叫做不辞而别。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不停行走,走别人走过的路,遇见别人遇见过的人。这些听起来平淡无奇、甚至令人沮丧的事实,却因为不可预料而变得动人起来——我们谁都不确定衣柜后面会不会有一个童话世界;不知道沙漠的哪个角落会藏着一口水井;料不准城堡里住着的是睡美人还是黑女巫;又或者,在某个年年岁岁花相似的河岸,会不会恰好就渡来了一个远方的归人。
远离故乡时我们总是惊奇又惶惑,只好把无处安置的落寞都寄托于疯狂。每个旅人都仿佛一团暗火,稍一触碰就擦出明亮的火花,因为谁都知道没有来日方长,于是便无所顾忌地剖心掏肺。那些令人向往的一见如故,都是冒着毫无保留的风险所换来的。
而更多时候,这种经历就好像在绝城的荒途里同搭一辆车。陌生人来自山川湖海,带着各自或温柔或粗犷的江湖气,本该一生都毫无关联的命途,却因一场短暂的交汇而拉扯了个结。这些素昧平生的路客们来来往往,行囊里装着沉甸甸的故事,然后在生命中无数个短促明亮的节点上,风尘仆仆地相遇。
异乡羁旅,途中孤寂。倘若恰巧相逢,便是冥冥机缘,早一步或迟一步,是遇见长河落日还是明月大江,都未尝可知。
沿途天寒地冻,春暖花开,那些短暂却亲密的时光就像长夜灯火,只在昏暗时充当彼此的光源,等到天亮就悄无声息地熄灭,宣告这场因缘际会的结束。
这世上所有初见都像久别重逢,所以漫长余生只能用作告别。
我曾在途中见过很多陌生人的眼睛。它们有的困顿漠然,有的明亮雀跃,那都是我从未到过的遥远星球。世间每个人都如同宇宙的碎片,不受掌控地漂浮,不停与其他的碎片碰撞、融合或擦肩而过。
宇宙浩瀚,岁月无边,自太古之初一别,千百万年后又再度相逢,似乎也未尝没有可能。
那日与人聊起曾在生命中昙花一现的过客们,发觉无从计数,更是无从道来。朋友也好,路人也罢,无论你们曾平稳还是颠簸地同行过,这段路是长是短,走得稳健或轻急,终归都是要各路天涯的。
说来也奇怪,我们总是在离别的场合感到万般不舍,却对日渐疏远这件事无动于衷。或许人天性如此,若非鸿沟裂于眼前,我们还是更愿意选择一边侥幸观望,一边止步不前。
所以那些遍布人生旅途的过客,大部分都坐在一辆单程行驶的公交车上,你投币搭载一段路,下车,它便一头驶入人海,湮没在万物逆旅之中。即使有朝一日,岁月模糊那些同行者的面容,你也会记得来路并非孤身一人。
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像是燃烧的焰火棒。你惊喜地举着它乱舞乱晃,温柔或夸张地画成喜欢的图案。它们明亮且眩目,滋啦啦地冒着火花,视黑夜为仇敌那般炽烈的燃烧,然后光芒就戛然而止。
而那些由我们亲手绘制的,曾在黑夜里发闪闪发光的纹路,全都清晰地烙印在眼睛深处。即使后来我们见惯了山河壮阔与星辰浩瀚,无论眼前是雾霭弥漫还是黑暗无边,这些曾突如其来闯入生命,又匆匆寂灭的火花,始终沿着不变的轨迹,在我们眼底明灭地闪着微光。
李宗盛在《山丘》里哑着嗓子唱:咒骂人生太短,唏嘘相见恨晚。倘若相逢匆忙,不妨点根烟聊聊天,烟雾辛辣还是轻佻都总归要消散,就像说起的过往一样杳无踪迹。
亦或是问一句:客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