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灶台上还堆着母亲腌了一半的芥菜疙瘩，咸涩的气味在早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弟弟的游戏机声音从里屋炸开，伴随着他兴奋的叫嚷。这个家，父亲像块沉默的石头，母亲操劳得只剩唠叨，弟弟的世界则永远只装得下他自己。不算揭不开锅，但也从没宽裕到能让小青觉得“底气”二字怎么写。
高二开学的清晨，小青对着柜门上半块模糊的镜子，努力想压平那几根翘起的头发。镜子里那张脸，苍白，带着点洗不掉的乡野气，镜子里是一张下颌线清晰却略显紧绷的脸，普通的眉眼总让她想低头。昨天路过街角，那个染着蓝紫色短发的女孩和朋友们放肆大笑的画面又撞进脑海，像一道刺眼的光，灼得她心口发烫。一股强烈的、想要撕破这层“普通”外衣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把洗得发白的校服拉链猛地拽到胸口以下，对着镜子，用力抿了抿唇，试图压下那份不安，挤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尽管指尖冰凉。
她故意磨蹭了很久。直到估摸着第一节课的下课铃都该响了，才慢吞吞地晃出家门。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她踢着石子发出的单调声响。校服袖子被挽到手肘，露出的胳膊在微凉的晨风里紧绷。‘再晚点……’她心里默念，想象着推开教室门那一刻，几十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的情景。那感觉，应该……很酷吧？尽管此刻手心里的汗已经黏腻得让她想擦在裤子上。
第二节课大概上了一半，她才终于蹭到教室门口，里面早已是老师平稳的讲课声。从门缝望进去，黑压压一片后脑勺，零星几个空位像被遗忘的孤岛。她定了定神，压下狂跳的心脏，伸手推开了门。
“报告。”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几十道目光瞬间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打了过来。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讲台上的何老师停顿了一下，眉头微蹙，打量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她进来。
成了！这注目礼正是她想要的。小青努力维持着下颌线的紧绷，让表情看起来尽可能的平静无波，甚至带点漫不经心。她挺直背脊，目光没有躲闪，坦然扫过教室——中间是四人一排的座位区，两边是三人一排。空位果然不多了，大多在角落或前排老师眼皮底下。她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右边第二排靠窗的一个空位，旁边坐着高一的老同学李彬彬——那个胆子挺大、嘴皮子也溜，皮肤黝黑的男生。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她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穿过讲台前的空地，走向那个右边第二排的空位。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自己背上，有好奇，有漠然，或许还有一丝惊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小腿肌肉微微发颤，手心湿冷，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下颌甚至扬起了微不可察的弧度。‘就是这样，就这样走过去……’她给自己催眠。
终于走到座位旁。空位的另一边，靠过道的那个位置，桌子空着，椅子歪斜地塞在桌下，显然主人还没来（或者来了又走了？小青没多想）。她拉开自己的椅子，动作尽量显得随意，然后稳稳地坐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嚯！小青同学？”旁边的李斌斌立刻侧过头，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带着点惊奇和赞赏的笑容，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够可以的啊！开学第一天就敢这么‘压轴’出场？还这么……淡定？”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特别是她拉下一半的校服拉链，“有范儿！高一真没看出来你这么飒！”
小青心里咯噔一下，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李斌斌这直白的评价和探究的目光让她瞬间破防。‘飒？他居然觉得我飒？’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隐秘的得意交织着，让她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她强忍着低头躲避的冲动，只是微微侧过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点李斌斌那种“满不在乎”的调调：
“嗯，路上耽搁了。” 说完，她立刻把书包塞进桌斗，拿出数学书，假装专注地看向黑板，不敢再看他。天知道她用了多大力气才没让声音发抖。李斌斌那“高一没看出来”的评语像根小刺，扎得她心虚。他果然完全不了解真实的她，只看到了她费尽心机演出来的这一层壳。
（课堂上...时间流逝...）
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伸懒腰的、聊天的、跑去厕所的。紧绷了两节课神经的小青也松了口气，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准备趴一会儿。
就在她侧过脸，视线不经意扫过旁边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个位置……有人了！
一个男生不知何时出现的，正大喇喇地趴在桌子上。一头黑发有些凌乱地支棱着，后颈的衣领也没翻好。他整张脸都埋在交叠的胳膊里，只露出一点紧抿的嘴角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更扎眼的是，他一只胳膊底下，赫然压着一部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小说的页面。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趴着，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青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目光像是被粘在了那个凌乱的后脑勺和发亮的手机屏幕上。这就是那个报道完就溜号的……新同桌？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课间休息的喧闹声浪像一层厚厚的毯子裹着小青，却捂不热她心底那份独自面对新环境的微凉。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粘在了那个凌乱的后脑勺和发亮的手机屏幕上。‘看小说？’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于激起了一点涟漪。小青自己就是个资深小说迷，那些由文字构筑的奇幻世界，是她逃离现实、舔舐孤独、偷偷汲取一丝勇气的秘密堡垒。也许……也许这本陌生的书，能成为撬开同桌那身尖刺的钥匙？
这个想法像火柴擦亮了一瞬微弱的光，给了她一点近乎悲壮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感觉那口气卡在喉咙里，有点干涩。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又松开。她努力调动起脸上那层练习过无数次的“面具”——嘴角要向上弯，不能太假，眼神要……嗯，要像李斌斌那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和坦率（天知道她对着镜子练了多少次才勉强及格）。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身体只敢微微前倾一点点，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声音努力想拔高，想显得随意又带点熟稔，却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绷紧的弦：
“呃……同桌？” 她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算是礼貌的开场，然后才鼓起更大的勇气，把后面那句排练好的话吐出来：“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的语调努力模仿着李斌斌那种自来熟的轻松，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调侃！
趴着的身体似乎顿了一下。几秒钟让人窒息的沉默后，那颗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侧转过来一点。
小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清了他的侧脸——下颌线紧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晰轮廓，皮肤是那种很少见阳光的苍白。他的眼睛半眯着，眼睫毛很长，却覆着一层浓重的、拒人千里的倦怠。那目光只是在她脸上极其短暂地扫了一下，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好奇，甚至连被打扰的明显怒意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她只是空气里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不足一秒。他甚至没有完全抬起头，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听不清的、介于“嗯”和“哼”之间的单音节，然后——在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信息的小青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隔绝感，重新把脸埋回了臂弯里。那只压在手机上的胳膊，甚至下意识地往里收了收，屏幕的光被他的身体遮挡得更严实了。
“……”
小青脸上那点勉强挤出来的、故作轻松的笑意瞬间冻结，然后像脆弱的冰壳一样碎裂、消失。一股强烈的尴尬和羞耻感猛地涌了上来，烧得她脸颊发烫。她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卖力表演却无人喝彩、反而被无视的小丑。那句精心准备的、自以为能拉近距离的搭讪，像个笑话一样摔在地上，连个回声都没有。
她几乎是立刻、狼狈地转回了身，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桌上的水杯。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难堪。她死死地盯着自己摊开在桌面上的《高中物理必修一》——崭新的封面，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冰冷空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的边缘，仿佛要把刚才那几秒钟的尴尬从记忆里抠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