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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母亲还只是个二十一二岁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姑娘。
那时的母亲常穿着一身整洁粗布衣服、扎着一头乌黑黝亮长头发,鼻梁有些塌、眼睛也不大,所幸皮肤白皙、身材匀称。又在村里小学代课算是有个正经职业,所以上来提媒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外婆家的门槛。
提媒的人太多,以至于外婆招待谋人的饭都煮的不耐烦了,而母亲却还一个也没看上。
这可惹恼了外公,眼看这二十好几的女儿还不出嫁,在当时的农村可是要被人说闲话。
这且不说,外婆一共生养了六个姑娘,老大、老二已经出嫁。母亲排行老三,底下还有老四、老五、老六。三个妹妹都还在读书都需要拿钱供养,还指望着我母亲嫁个好人家能拿点钱粮回来贴补家用。这下彻底没了着落,气的外公直剁脚拿着响竿(旧时农村家里用来驱赶鸡鸭的竹竿)就要朝母亲身上打。这一打父女俩就此闹翻,母亲一气之下搬到了学校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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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退休前是一名公办教师(当时的正式教师称为公办教师)在当时的农村这样端铁饭碗、吃皇粮的工作可不得了。人人见外公都要恭敬的称呼一声:“万老师好!”
一直到我上小学时,教我们的汪老师动不动就拿我外公做例子宣扬读书的重要性—那就是老了啥也不干每月还有五六十元工资可领。
农村的老人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这每月几十元钱那可是不少的数目了。
每每此时总会引来无数的同学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更加深了我的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清高。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埋下了祸根………我的这种自恃清高(不屑去逢迎上级、左右逢源)的性格直到后来出入社会工作总是显得那样不合时宜。(不过这却是后话。)
虽说外公每月都有一笔不小的退休金,但却因生养的多又都是女儿,在农村靠劳力吃饭的年代常常也是入不敷出。
母亲小的时候农村要挣工分,女人一天只能挣半个工分,男人一天却能挣一个工分。也不怪农村人都喜欢生养男孩。
母亲少时,外公在外地教书,留下外婆一个人带着一群娇滴滴的女儿过活。因外婆忠厚老实、性格温顺善良,不好与人争吵却时常遭邻里人欺负。
就连家里辛苦喂的鸡被人偷了,种在园子里的菜着割了,晾在院里的棉花被被人顺走了,外婆也默不吭声。姨娘几个柔柔弱弱也随了外婆的性子,让人瞅着懦弱好欺。
唯有母亲有份男子气,见人拿了家里的东西硬是不顾外婆阻拦,便冲到人家门前连跳带骂、点名带姓诅咒,撒泼打浑拉扯着人家不但主动归还东西还得赔礼道歉才肯罢休。
那些人见了外婆家里还出了这么一个浑人,从此便再也不敢招惹。后来外婆家也没有发生类似丢东西的事情过了好长一段安生日子。
家里没个男人背挑不得,粗使活也干不得,很受当地人歧视,当地人都是本家一个姓氏的很排外。等到快退休了外公才申请调回了老家。
回到老家外公家的日子更是捉襟见肘,随着女儿们长大。小时候衣服都是小的捡着大的穿,吃的糊住口就行。大的两个女儿出了嫁,连个做活的劳力也没有了,小的几个还要读书,外婆劳累过度常年病病怏怏成了个药罐子。啥都等着用钱,可不就愁死了外公。
本指望着母亲嫁人贴补点家用,更是没有了着落,接连几天连着母亲一顿好骂。
外公可不比外婆,那脾气是出了名的火暴。别看他一身中山装、上身口袋里还经常插了支大号钢笔。活脱脱一副老教师的模样,但骂起人来可是有板有眼、一套一套的。
什么“任你豆芽长上天都是一盘菜”
“你假的屁眼牵广线”什么的…………等等不尽其穷。
母亲当年最怕外公,因为外公骂她挑三拣四二十几岁还不嫁人,母亲被迫搬到了学校宿舍住不敢回家。一到放假才偷偷溜回家先从门缝里瞄一眼外公不在家才敢进屋,三五两下吃完饭外婆再给折些园子里的新鲜蔬菜拿回学校。
这时只要听到外公在屋后特殊的咳嗽声,(现在寻思来许是常年教书的原因外公许是得了咽炎,他时不时总会咳嗽几声,这也成了识别他标志性的声音。)母亲慌的还不及拿菜便一个箭步从前门飞一般的逃了出去。
由于母亲勤勉好学又乐于教育事业,不论是先天的口才了得,还是后天的精于专研,都让她在教师生涯中如鱼得水,年年被乡里评为优秀、先进、十佳,在桃花这个小小乡镇的教师圈子里混的是风生水起。
3
不久便被转为了民办教师,给她提媒的人更是空前绝后。
就这样在家人的不断催促与外公蛮横专制的态度中,母亲终于顶不住压力同意到一户还算好的人家看看去。(也就是我奶奶家)
奶奶家在离外婆家临近的一个小镇边上,爷爷是区政府食堂做饭的。奶奶死了丈夫带着当时只有三岁的大爸嫁给了一穷二白的爷爷。亏了解放后爷爷贫下中农的身份道是吃了香,政府把他安排到区政府食堂做饭,让原本一无所有的爷爷得了一个肥差。
在当时那个生活贫困、物资匮乏、好些人还饿肚子的年代,区政府食堂的大厨那可不就是个肥的流油的差事吗?
再加上我父亲当年,年方二八、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帅气男儿。一眼便吸引住了母亲的目光。
后来到了奶奶家,母亲刚跨进大门槛,一眼望见奶奶家厨房火坑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腊肉、香肠,馋的直咽口水。
这可被眼尖的奶奶瞅见了,麻溜儿的一下取了好几节香肠和一块腊肉就给母亲煮上。吃完临走时还拿了两根香肠和一块腊肉给母亲带回了学校。
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母亲回忆起来也还念着奶奶对她的好。
那一块腊肉两根香肠便促成了这一段姻缘,母亲很快便与父亲办了喜酒领了证。虽然那时的父亲单只是生了一副好皮囊,没工作没钱更没房。
当时结婚时奶奶曾向母亲保证等爷爷退休后就让父亲接班到区政府的供销社工作,也算配得上母亲。但这个保证直到父亲母亲离婚后奶奶才兑现了她当年的承诺。(这也是很多年后母亲告诉我的话。)
奶奶生养了三个子女,加上带来的大爸。父亲排行老二余下有一个弟弟和妹妹。也就是我幺爸和幺姑。除开大爸不是爷爷亲生的,她和爷爷还不得不考虑余下的子女。
幺爸幺姑只有初中毕业、唯有父亲念完了高中。无论论排行还是学历照理说接班都理应是父亲。
接不了班又心有不甘的的父亲只能另谋出路在母亲所在的小学旁边开了酒厂酿酒。因为第一次做生意不懂经营又被外公时不时背着酒与酒糟去卖了好些,父亲又因顾及颜面也不敢说词。父亲的第一次生意就这样失败了。
父亲因生意失败失了心气儿,整天不是留连于麻将桌旁就是呼朋唤友喝个伶仃大醉。
等到我出生时,已是家徒四壁了。因为我的早产家里穷的又无钱粮,面对嗷嗷待哺、身体只有小猫般大小的婴儿,父母已是束手无策。加之还是个女孩,更是不受爷爷奶奶待见。父母当时尚且年轻不懂抚育婴儿。母亲又得着急上班,不到百天便把我丢给了外公、外婆养了去。
这样一直到我两岁那年,母亲突然身患重疾,眼看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也没钱医治,只能卖掉仅剩的粮食四处借钱看病。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一个弱女子。爷爷见到医了好多钱也没有见效,好一阵歹一阵已经瘦骨嶙峋、整天要死不活的母亲,开始发话了。
“让她死也不要死在我家里,抬她回桃花去。”
父亲自己挣不了钱哪里还敢说话,一声不吭索性甩下家里这个烂摊子丢下病重的妻子跑去了海南岛打工。
就这样母亲被抬回了外公家,眼看人就要不行了,急的外公生病乱投医。请来了好些“担公阴阳”开始给母亲做法。呼啦啦把大火纸烧了一地,两个人身着怪服的人又是杀鸡放血又嘴里念念叨叨的不停,一人把烧了的纸灰捻些到盛着清水的碗里洒了几滴鸡血,用筷子一顿乱搅就让母亲喝了去。然后又端了一碗酒猛灌了一口朝着母亲的身体喷了去。
做了法也不见好,母亲仍在床上痛的直打滚不停呻吟着。惹来外公一顿臭骂,不过这次是骂那不中用的“担公阴阳”。
我当时年纪小,约莫就有两三岁的样子,见到母亲那样却一点也不心疼,只顾的玩还不忘说笑几句。“妈妈老是哼哼唧唧的,再不听话就叫人像杀鸡那样杀了去。”
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悔恨,不知当时为啥会说那般话,真是少不更事。
就这样母亲时好时坏,后来遇到了跑江湖的游医胡乱开了几个方,道是把母亲的病给治好了。后来这个人也成了我继父。
4
在我五岁那年,母亲病愈后就与从海南归来不久的父亲离了婚,嫁给了治好她病的江湖医生。
我在外婆家一直住到十岁。
后来父亲又成了家,娶了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的姑娘。
因为外公、外婆逐渐老去,十岁那年我随父亲到了他家。
在那里我过了段最悲戚的生活,被看似善良的继母百般的嫌弃。诬陷我偷了家里的钱柜钥匙着来父亲一顿毒打;把好吃的菜全部藏起来或是倒了喂猪也不留给我吃;最可恨的是把母亲刚给我买的新衣服和鞋子趁着我上学就送给了别人;把我费力捡的一大袋花花绿绿小石头全部扔到的粪坑里………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
生病了也不给看病,到后来索性就不拿钱让我读书逼着我到广州去打工等等,直到今天回想起以往的种种都不甚心酸、恨从心起。
如果说在外公家过的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倍受疼爱的公主般日子;那么到父亲家就彻底沦为吃不饱穿不暖动辄被打骂时时遭冷眼的女奴般生活。
一朝天堂一朝地狱………
在父亲家的四年里让我吃尽了苦流干了泪,直到十四岁那年因为遭到父亲的又一次莫名的毒打,我无路可走只得厚着脸皮逃到了母亲家。(之所以说是厚着脸皮是因为我知道当时父母离婚时我是判给了父亲,母亲给了我一大笔抚养费,当然这钱都在父亲手里。我又在外公家生活了十年,十年来吃穿用读书都是母亲给钱,父亲没有出过一分力。我知道母亲对我已然是尽力了。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给她再添麻烦。)
当时的母亲家也是困难重重,承包了旅行社的大客车跑长途不曾想在途中翻了车。所幸没有人死但伤的人却很多,所以惹了官司上了法庭,把在县城里的房子和钱都陪上了还欠几十万外债。
母亲只好又回到了老家,在桃花街上开起了诊所。
当时弟弟年纪较小,继父是也是离了婚重组得家庭,还带来了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姐姐,继父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爹我叫他爷爷,家里负担也是很大。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我去母亲家的那年又恰好遇到了母亲再一次的生病。原本风雨飘摇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我陪母亲去看病,耽搁了一个多月的课。当时的我正读初三,在父亲家里时因为时常饿肚子又遭打骂便已使的我厌恶了学习,逃学不上课是常有的事。后来因为母亲生病便索性不读书了,母亲病着哪里还顾得上我。
后来母亲病好些,我又回来参加了中考,马马虎虎凭着以前的记忆,考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学校。后来到了县城去上了一年多高中母亲终于抵不住各方的压力又拿不出多余的钱来只得让我外出打工去了。
那时的姐姐(我继父得女儿)初中毕业就已经出门打工去了,母亲因为和继父结婚就辞去了乡村教师的工作,完全靠着继父赚钱生活,彻底失去了话语权。再加上姐姐都没有读书还要送我读书,爷爷(继父的爸爸)和继父都会有意见。
后来母亲说,这就是女人不能有自己的工作靠男人生活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