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你在电话另一端说。
“嗯?”
“梦见我们分手了,就在教学楼二楼那个大平台上。你还穿着横条纹的短袖衫。”你说。
今年冬天一点儿也不冷。我站在图书馆外面的小路上,踩着厚厚的梧桐树叶,接你的电话。
“我从梦里惊醒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泪水。”你说。
“就在我难过的时候,我才忽然反应过来,我们好像……早都分手了。”你又说。
我不记得我们具体分手多久了,大概三年,大概三年半。只知道,如果我们没有分手的话,到现在该是四年零三个月。
我早把你的联系方式删掉了,我也天真地以为我再也不会想起你。可是记忆是个和爱一样诡异的家伙,你总是偷偷蛰居在我身体内的某处,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它便蓬勃张狂。
2
有一年深冬的傍晚,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那年北方下大雪,路上结了冰,冬青树上结了冰碴子,冬青树上也挂了冰柱。公交车的轮子上套着防滑链。车比人跑得慢。
横着三个座位,我们并排坐。我坐在你旁边。对面也是三个座位。与我们对坐的,是中学生模样的姑娘和小伙。
我在车上绘声绘色地给你描述那天老刘在班里的糗事,老刘是我们数学老师。
那时候饮水机里的水要班里的男生自己去抬。那天上课铃响了,去抬水的同学担心搬着水桶进来影响老师上课情绪,就把两个桶放在了教室门口。冬天的教室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老刘课上到一半,说要回办公室拿东西,一掀门帘,一个大步流星,连人带桶一起滚到走廊里……
我哈哈地笑,你也哈哈地笑。坐在我们对面的姑娘小伙显然也是听到了我声情并茂的故事声,一起哈哈哈地笑。窗外雪片纷飞。
雪天路滑,路上一个摩托车蹿出来,司机猛踩了刹车,公交车在一片骂声和惯性中停在了北方寒冷的冬天里。
我的头顺势抵在了你的一侧肩膀上。
对面的姑娘,她也抵在了那个少年的肩膀上。
下车时,你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3
让我彻底爱上你,是你邀请我去你家一起听你朋友寄来的唱片。
我从来是个五音不全的人,荣幸的是,我从来不引以为耻。所以我能在兴高采烈时大声唱出跑调的歌。
你的房间和无数年轻人的房间一样,墙上贴着各种肤色的篮球明星的海报,抽屉里收集着你喜欢的新鲜玩意儿,深蓝色的被子蜷缩在一旁,一把吉他立在墙角,书架上净是一些军事或者历史杂志,还有几本志怪小说。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你放了唱片,是个我不知道的现在也回想不起来的音乐家。
我们都沉默得没有道理。
当我坐在你床边低头小心翼翼地玩了五分钟自己的衣角后,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你。
你竟为唱片感动得泪流满面。
那个乐曲响起的时候,我全身心地投入在自己的腼腆中,而你全身心地浸泡进了自己内心的汪洋大海中。
想必在那一刻,你长驱直入地理解了那个音乐家,你们以同样的频率共振,你们以同样的速度腐朽。
那一刻的你,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强大,眼里仿佛有通向神明的道路。
那一刻,我承认我彻底地爱上了你。
4
我们曾一起在青春期的荷尔蒙里翻涌过。
我们一共吵架过n+1次。每次都在吵第n-1次时,我们义正词严地警告对方,这是最后一次。每次也都在第n次,我们莫名其妙地和好。
第一次争吵是因为隔壁班的姑娘递给你一张纸条。这无可厚非,可是你居然按照纸条上的要求,晚自习等她一起回家了。
第二次争吵是因为我上课总是看言情小说。这无可厚非,可你居然因为这样的事情整整一周不理我。
第三次……
第四次……
你看,我们就用这样鸡毛蒜皮的方式厌倦着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在我们以为这天底下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再值得我们去争吵时,我们分手了。
不需要想一切能想到的理由。
无非就是,不爱了。
分手以后你说,送姑娘回家,是想和她当面说清,不想她失落,毕竟她没有欠你什么。你还说,当初不让我看小说,不是不让我看小说,是不想我成了一个泡在情绪的废液缸里的姑娘。
说实话,分手以后,我觉得你太男人了。
5
我一路跌跌撞撞,后来有过七八个男朋友,可是谁也没有你给我的感觉强烈。
我一直在思索,这是为什么。
后来在读《挪威的森林》时,看到一段渡边君对初美的描写,我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初美是渡边好友的女朋友,按渡边的话来说,初美长得不算漂亮,她所发出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力,却能引起对方心灵的共振。
“它类似于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了什么地方,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的震撼恰恰是我‘自身的一部分’。”
你给我的即是:唤醒了我身上长眠未醒的一部分。
你不仅给了我一段男女相恋的甜蜜时光,还给了我一个作为异性的充满理性与逻辑的视角和思考。你不仅给了我作为一个男友的温柔和关心,还给了我作为一个朋友的真心诚意的劝诫和勉励。
我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长相厮守的日日夜夜,偶尔一个人的日日夜夜,宁愿时间静止的日日夜夜里,你都在唤醒我的一部分。离开你后的日日夜夜,所幸你唤醒我的,我都保管着带去下一个日日夜夜。
6
大概十年前,发小儿问我:“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我摸摸脑袋,想着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多多哥哥,说:“我会喜欢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人。”
十年前,我12岁,你也12岁。我们还不认识。
大概六年前,我坐在你后面,我用圆珠笔在你背后戳你,我悄悄地把写着“办证”的小纸条贴在你背后,你从不介意。
六年前,我16岁,你也16岁。我们刚认识没多久。
大概四年前,我给你写:我的身体里住过我一生至今每个冬天的雪,住过大海,住过这世间所有流浪的爱人。你问我:“是马良的《坦白书》吗?”
四年前,我18岁,你也18岁。我们好像从小一起长大。
现在,我22岁,你22岁。
你爱上另一个她。我也爱着另一个你。
我会告诉别人,我们不认识。我想你也一样。
7
我们曾用无比尖锐刻薄的话讽刺过对方。我们曾一起将彼此的鄙薄和不堪完完全全地展露给对方。接着我们又用无限的真情和眼泪向对方告白。
在泛滥的荷尔蒙中一切都单曲循环。
这个能接过你递来的一把刀,能看到你伤疤的人,是可以爱的。
这个能许给你一束光明,能用光芒刺痛你的人,也是值得离去的。
8
有时候真觉得,爱情像是大海,像童年的大海,无边无际到不了头。
广阔到我的心里曾除了你,什么也容纳不下。
可迈克尔•翁达杰在《英国病人》中又这样写:“爱如此的小,它可以穿过针眼。”
细小到如今我竟在心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容纳你的地方。
没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高兴。
9
仿佛如同一场梦,我们如此短暂地相逢。
我在电话里愣了一下,说:“你确定我穿着横条纹的短袖衫吗?我很胖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