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布罗茨基写过:“观察者唯一可以有正当理由宣称的,是他也有一点点现实,其程度也许是卑微的,但在质量上并不逊于被观察对象。”中国哲学讲的“明心见性”,以及王阳明思想精粹中的“知善知恶是良知”中的善恶和知也并不能简单地理解成人性的善良卑劣,以及知识。思想性强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个维度发生共振。最终或许可以归结为最基本的一致性问题。从认知的角度看,一致性必须经过许多的比较和鉴别才能体现出来。一致性问题,也可以说是所谓互联网思维的最基本的问题。九九归一,就像佛家说的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最终完成螺旋式的升华和再造。
最初读到到布罗茨基的雄文《驶离拜占庭》(Flight from Byzantium)是在1989年12月。那时我刚从云南大学毕业一年多点,在成都一家小的制药企业工作。布文载于英文版的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1986(《1986年最佳美国散文选萃》),我当时能买到的也只能是两年后的国内影印版的了。之后3年中,我精读了这篇文章,顺便也自己把它全部译写成中文。我自己的译文中有好几处细节上不知所云的硬伤,比如现在才知道是乌兹别克的沙希津达清真寺的词语Shah-i-Zinda。不过那些细节并不妨碍对文章理解的大局。翻译的事自知甘苦,后来这个译文也就束之高阁了。2002年7月,我再次到洛杉矶时,在加州大学欧文分校旁的书店买了原版的布氏文集《小于一》和诗集《言辞片段》。后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拿出来读一读。
2、
我生而有幸,从1996年就开始接触互联网,从1997年应聘进入天府热线到现在,从事的职业都没有离开过这个行业。互联网给我们带来的,首先就是彻底打破了固有的习惯,把我们的目光从习惯了30公里以内的人扭转到了千里之外、万里之外未曾谋面的熟悉的陌生人。回头审视自己在这个网世界或网视界中如过客般的20年,基本没有林军那本《沸腾十五年》里面描绘的奋发、高蹈以及类似“又脏又乱又快活”的感觉。这里我说的高蹈应该囊括了汉语词典解释中①远行、②隐居、③突出等全部的意思。林军那本书,有人称之为中国互联网的当代史。我觉得对1995年到现在的21年,是我们至今立身其间的一段过往与当下的交织状态。林军描述的那15年,或许称为过往更恰当些,称为历史的话显得太近。维基百科关于“历史”这个词条的解释,其中含义一项的最后一段结语这样描述:“尽管历史研究倾向于一些专门的地点、时间和主题,历史学家也同时会关心其它普通的一些内容。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历史已经成为一个非常普通的词语,就是研究过去人类的所有事情,甚至于现在更兴起了一门所谓的广义历史。过去研究历史都是为了应用或者理论的目的,而现在还多了一条:那就是对人类过往的好奇。”
不可否认,互联网为我们打开了一片新大陆,从微澜之火到到如今灯海璀璨,以至于互联网思维和互联网捎带各种各样的尾巴的词组大行其道。我们或者可以模仿制造理论体系的做法,把这一“显学”命名为互联网学。那么,这个所谓的互联网学已然成了一种类哲学体系的构架。人人都以嘴边挂上互联网思维和互联网+为荣,都以为任何业务只要搭上了互联网的快帆,必定驶向不朽的拜占庭。叶芝的诗是《驶向拜占庭》,而布罗茨基的文章则是《驶离拜占庭》(黄灿然译文用的标题是逃离拜占庭)。拜占庭作为历史上强大的文明具有内蕴丰富的象征,在当时就代表了一个超凡的新的永恒,也是叶芝诗中理想的永恒之乡。两年前谈互联网思维可能还显得高深莫测,那个时候正是小米很懂新形势下的传播理论和策略,成功地找到了基于互联网的想法在这个时空片段的成长捷径,成功地包装了一条工具主义的“互联网思维”的营销之路,很多人由此知道了“互联网思维”。2013年11月3日,央视新闻联播发布了专题报道:互联网思维带来了什么?几天之后马化腾在2013“道农沙龙”的发言中提出“一定要具备互联网思维”。于是乎,互联网思维在双重加持下就成了万能的狗皮膏药,什么都可以往上贴,平面媒体、电视访谈纷纷摇旗呐喊,各种解读如过江之鲫。各类培训机构也借机起哄,办论坛、开峰会,都在忙着解释什么是互联网思维,忙着如何利用这个词组给企业开药方,仿佛拜占庭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大家抵达。互联网思维这时已经成为了一笔巨大的生意,并且覆盖了从业务到创新、从产品到人生所有的领域,似乎已经成了我们的灵魂和生命线。套用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一句话,我们将所有的能量都放在了互联网思维的问题上,结果,我们不知不觉中抛弃了自己本来的目标。我们被异化成了互联网思维的傀儡,成了电影黑客帝国中说的“生物电池”。很多东西都不清楚了,都发生了扭曲,或者被遗忘了。我们也许离社会已经很远,只看到或只愿意看到自己看到的,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因为人站在完全自我的立场和基本面上看问题的观点一定是错的。以至于最近北京三里屯出现扫臀女(穿性感比基尼,屁股上印了二维码让你扫描)这种地面推广活动也是不稀奇了。对这个三里屯的“臀推”风波,有个朋友说了一句话:这不是色情,这就是互联网思维的哲理。我想,性这个对文明和伦理体系具有破坏力量的本能,被全面商业化后,被驯服、被利用,被描述为“得屌丝者得天下”后,变本加厉铤而走险,但反而还越屌丝越恶俗越有人看,效果愈加显著。这种互联网思维毫无节操可言甚至性泛滥的庸俗和恶俗,不正是马尔库塞批判的“压迫性的反升华”的互联网演绎么?不正是对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妖魔化解读么?
3、
知行合一在现今已被包装为一种革命性的行为实践理论,但其实却物化为一种工具。其间各色人等各有解读,有人拿来作为股票和期货市场的运作宝典,也有人以之充当道德和责任感建设的指导,当然也有以王阳明理论来套互联网思维的培训课件的。《明朝那些事》里面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所谓政治家的徐阶终于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无论有多么伟大正直的理想,要实现它,还必须懂得两个字——变通。只有变通,只有切合实际的行动,才能适应这个变化万千的世界。这个万花筒般的斑斓世界,或可说美丽,或可说肮脏,是多线度的的,不是单一的非正即负的矢量,而是向量。《尚书·说命中》上说:知之非艰,行之惟艰,我想这也是知行合一在远古的发端罢。
《明朝一哥王阳明》的作者吕峥对互联网思维的几种具体表征或现实中的做法有过一次绝妙的批判: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没有真心发愿,真情流露,做再多的社会化营销、大数据分析,也只是自欺欺人,缘木求鱼。
若企业大谈简约思维,却不懂得少即是多,我知其未知也;
若企业大谈极致思维,却无法打造让用户尖叫的产品,我知其未知也;
若企业大谈迭代思维,却不会从小处着眼,快速创新,我知其未知也;
若企业大谈流量思维,却不能把免费从量变坚持到质变,我知其未知也;
若企业大谈跨界思维,却对产业链和产业边界模糊不清,不敢进行颠覆式创新,我知其未知也;
若企业大谈平台思维,却没有多方共赢的胸襟,将公司打造成“自燃型”员工创业的航母,我知其未知也。”
吕峥最后总结为:而互联网思维,归根结底,也不是一个概念,一套说辞,不过是一种务实求真,知行合一的人生态度罢了。
4、
对于后现代主义的诗歌,其实我们也不是十分有把握,到底那些堆栈出来的素材是不是诗?那些流水账一样拼凑的各色素材难道不是卖弄么?
拍摄星空照片时,会使用到一种名为堆栈技术的后期处理工具,也就是几十上百张照片用软件合成一张绝妙的图景。当然,我们同样在诗歌中也看到作为大师的埃兹拉·庞德对素材的娴熟运用,其代表性的作品是巨著《诗章》(Cantos)。《诗章》中碎片式的主题,先集中再分散,重新剪辑和组合,中间还穿插了大量的孔孟之道的内容,穿插了不少汉字,让我们叹为观止。但从另外一个视角看,后现代主义又把众人看待客观世界的评价尺度从高大上矮化到了形而下的机械主义评估准则。我们逐步异化成了物,甚至物的奴隶。一切的一切,实际上都是物质利益在驱动,普通人和大多数学者的评判标准都变成了追求金钱财富多与少的标准。
所谓的互联网思维,很大程度上也可以投射到后现代主义艺术上去,从内容到形式都抛弃了此前一切传统商业的范式。从对后现代主义诗歌的观察,我感到其实更为贴切的是称之为互联网思潮。在新的环境下,或再抽象化一点说,在新的语境下,原有的商业模式的现实意义已经消失或被替代了。相同的概念或逻辑结构被赋予了多种阐释的可能,原来代表的意义已经加速淡出了。我姑且模仿一下《后现代主义百科全书》中的“后现代主义诗歌”这个词条的表达结构来写一个“互联网思维”的词条:“互联网+”的人物们突出了互联网在其数据、意识形态、业务类型和互联网人所交织成的关系结构中进行共谋、合作的这一事实。一方面与时代的变迁及人物们的求新创造欲望有关,另一方面更与商业发展规律、与来自人类内心的自尊、影响的焦虑有关。
5、
成都是美食之城,但各色时髦如春江水暖的大众化美食现在流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火锅鱼(火锅煮鲤鱼)流行了四、五年,后来的香辣蟹、烧鸡公、邮亭鲫鱼、爬爬虾流行的时间就短了许多,一两年就成了过眼烟云。当然吃货们的脑海中存档的只会是那么火、那么多同质化的馆子和当年坐在门口等桌子的盛况。又忽然想起去年的11月,成都光是二环路以内就铺天盖地出现了上百家经营柴火鸡的店,甚至有好事者戏谑性地涂鸦了崔护的佳句,把“人面桃花”直接更新为“鸡肉馍馍”。那时真是一桌难求啊,预定晚了就吃不到鸡……去年,吃柴火鸡那是要拼抢的。大半年过去后,之前成都一环、二环范围内上百家的柴火鸡几乎已经销声历迹。说起对饮食的感慨,我2001年冬天在北京知春里名为沸腾鱼乡的水煮鱼馆子吃过一次后还写过一首同题诗:
面对沸腾的火锅,我心凉如水。
生活的新词一个个蹦出来,
核酸口服液,互联网收费服务,
减肥食品,耶路撒冷的人体炸弹,
摩肩接踵恰如一尊尊提线木偶。
这样的坦诚是否是另一样伪装?
开玩笑时,她说花言巧语就最好听。
前两天,偶然遭遇一个词pound cake,
那所谓的水果蛋糕当然没有诗意。
(这么重的油气和糖谁能受得了?
虽然也叫甜甜儿,但同布兰妮却无干系)
作家和书商想的全是两码事,
光洁度和异物感也能联系在一起,
有心病的人儿,睁大你怯生生的两眼。
如若太在乎一件东西,你对失去
就必然万分惋惜。算了,肉丸子就不必了,
那些繁文缛节太累,白米饭就行,
记得小时候我好几次把元子煮成了渣肉。
风吹日晒中,大地并非真的辽阔,
翻阅辞章时,历史并不真的久远,
沉着同勇敢和坚强丝毫无关。
一但谎言附丽了赢利的前景,
合理回避就成了丢枪的逃兵,
鸡蛋里就长出了肉刺肉钉。
如果寿限未满,那条鱼
决不会在今天死于我们的饭碗。
坐在电脑前,ICQ也不能阻挡
我们面对的物理距离感。
6、
从后现代主义诗歌的拼装、组合、打乱、重构,我又联想起罗兰·巴尔特的解构主义文本,想起了他的晚年著作《恋人絮语》,还想起了大学二年级时主流舆论对存在主义以及萨特的批判。这些东西其实都构成了萨特所说的“我们的处境”。回归到当前,谈论转型互联网的人,大多数的人实际上都是在赶时髦,而不是真正有远见。赶时髦是社会上流行什么就做什么,听到假裁缝吆喝就穿新衣,然后别上B2B、O2O的像章。90后美女情趣店老板马佳佳说:用钱搞定的用户都是婊子,用伺候搞定的用户都是大爷,只有用品牌魅力搞定的才是真爱。卖煎饼果子的黄太吉说:一切都是可以连接起来的,这叫互联网思维。其实这些手法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一样的套路,也只是戴一顶Cyber+的花花帽子而以。用后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可以把一套无厘头说法包装成很有远见的合理预期,甚至一个貌似成功的经验也可包装成普遍适用的商业模式。用后现代主义的手法,也可以把阳明先生的南镇观花【注1】与薛定谔的猫【注2】揉在一起,或用当下爱用的词----融合在一起。但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岂不是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了么?
我相信所谓互联网思维的意义只具有符号学的意义,是抽象、空洞而教条的,其总结出来极致、迭代创新、跨界创新和故事营销等九大规律也只是在文本上构成了总体性、普遍性的万能公式,不是个性化的入门钥匙。且不说行业的商业本质属性、管理的核心基础、核心竞争力和团队的核心能力,就看那些成功故事加持的冰山。那几十座大小冰山的水下部分你能看得见吗?他们告诉了你故事之外更精彩更残酷的故事了吗?
我们这个时代是个搞笑和似是而非的时代,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任何一个意识形态来主宰所有人的思想了。仔细分析后,你终将会发现绝大多数人甚至每个人,明里暗里还是被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所奴役。
注1:《传习录下》上有记载: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注2:奥地利著名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创始人薛定谔(E.Schrodinger,1887—1961)1935年编出了一个有关量子力学的佯谬,用来解释处于“叠加态”的微观粒子状态的不确定性。薛定谔试图借此阐述的物理问题是:宏观世界是否也遵从适用于微观尺度的量子叠加原理。这个理想实验的具体内容如下:把一只猫放进一个不透明的盒子里,然后把这个盒子连接到一个包含一个放射性原子核和一个装有有毒气体的容器的实验装置。设想这个放射性原子核在一个小时内有50%的可能性发生衰变。如果发生衰变,它将会发射出一个粒子,而发射出的这个粒子将会触发这个实验装置,打开装有毒气的容器,从而杀死这只猫。根据量子力学,未进行观察时,这个原子核处于已衰变和未衰变的叠加态,但是,如果在一个小时后把盒子打开,实验者只能看到“衰变的原子核和死猫”或者“未衰变的原子核和活猫”两种情况。薛定谔在1935年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量子力学的现状》,在论文的第5节,薛定谔描述了那个常被视为恶梦的猫实验:哥本哈根学派说,没有测量之前,一个粒子的状态模糊不清,处于各种可能性的混合叠加。比如一个放射性原子,它何时衰变是完全概率性的。只要没有观察,它便处于衰变/不衰变的叠加状态中,只有确实地测量了,它才会随机地选择一种状态而出现。那么让我们把这个原子放在一个不透明的箱子中让它保持这种叠加状态。薛定谔想象了一种结构巧妙的精密装置,每当原子衰变而放出一个粒子,它就激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最终结果是打破箱子里的一个毒气瓶,而同时在箱子里的还有一只可怜的猫。事情很明显:如果原子衰变了,那么毒气瓶就被打破,猫就被毒死。要是原子没有衰变,那么猫就好好地活着。----这个理想实验的巧妙之处,在于通过“检测器-原子-毒药瓶”这条因果链,似乎将铀原子的“衰变-未衰变叠加态”与猫的“死-活叠加态”联系在一起,使量子力学的微观不确定性变为宏观不确定性;微观的混沌变为宏观的荒谬——猫要么死了,要么活着,两者必居其一,不可能同时既死又活!难怪英国著名科学家霍金听到薛定谔猫佯谬时说:“我去拿枪来把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