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喜欢寂静二字,喜欢到夜夜把盏寂静,喜欢到生生在寂静里淘出欢喜,而那欢喜是隐忍的,藏着许多你人生的秘密。我不去破解,我只由着我的笔,为你代书:倾国倾城,寂静欢喜。
你从来不迷信美丽,所以,我从未告诉你,初见你的一笑,再见你的长发,更见你步步行来的墨行,足堪倾国倾城。可是,你又何曾在意过倾了哪处国又倾了谁家的城,每每将心事付予桃杏,可何时曾见过哪一枝被你送嫁给东风?大概你有灰白斑驳的心墙,有黛瓦的思绪蒙窗,可是,你偏又如水绕巷,缓缓淌离归家的画堂。那水,无人搅动自是无波,当躲不过浣衣淘洗时,也只是一瞥留目,时间的延宕,从来不是你阻步的理由。
总认为生而北方的女子,当是寒冽里一声轻斥,眉目带劲朗的,可是,看你第一眼,便不得不把你拽入江南。江南的屋舍,适合做你的寂静城,江南的巷弄适合安放你的微笑不语,江南的水泽更适合拓印你夜夜清月的脸庞。
目光跟着你走的岁月里,让我也学会了寂静,所以我把相邀从来不对你说明。只每每在暮色近时,撑挂起第一盏灯,挂在廊檐下,像隐隐而开的花红,临街临水的细碎花叶把等待发枝成你的眉眼弯弯。我并不指望吹断天涯的云水,我只希望每一个晚妆之下,你都有一面花镜,正面翠叶,背面朱帘,而你的托腮而凝恰如炉香逐丝,所有的冷落轻弃,都离你更深更远。
那一天,我看到了你笔下的一场场戏,你说,不恋慕名角儿的声线眉眼,更爱上那些寂静的戏码。江南是最易生戏的地方,有烟有雨有采莲有渡口,有吴山有越山,夜色四笼时候,红灯招招,现时现下就可以尽观那些故事的前世种种。
你总说我是浮世里的一小闹,我是真的不及你呢,这寂静真是拿捏不好。想你旧时里偶尔的一句轻嘲竟真如那一声唱腔: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陌上芳草香花,我自是也曾喜欢有柔指拈缠郎袍,也喜欢梨花落肩小暖处,喜欢杏李搭袖消遣闲昼。而今,我依然为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而将惆怅的叹息洒满绰约的水面。你曾笑谑说,我适合做女子,例如思凡的陈妙常,例如思春的杜丽娘。原来,我依然是卧生于红尘的锦屏中,依然看不彻这韶光忒贱。
于是,我的若即,始终不敢开口表白,而你的若离,让我坚持以寂静相待。寂静就是想将这一幕正在上演的戏码端正正的搬到你的面前,台上有红罗裙青衫巾,台下紧临深幽的水波,背景里有古屋老墙,木门格窗,几挂红灯照亮宿命的袖底乾坤。我只望你因它而更爱红尘,爱那水波里的红涟漪,爱那故事里翻转腾挪却不离的衷肠,或者更念及一下那片黑黢黢苍穹下为你而立的旁观客。
当你最痛的时候,我问你:为何不哭。你笑说:哭从来都是讨怜的,而我不哭,只因从来不知能给谁看。想想手中提拎了三世的桃花扇,却始终不敢拿给你验证,只因,当今世被你守成深稳的寂寂深山,那桃花已开成方外的誓言。
雪域的情歌将你的脸庞一遍遍描摹地唱:东山月皎洁的脸庞。可是,我的俗心偏就常不放弃想象你的红妆,红衣红裙,红霞帔,红红的玉簪,红宝石的额钿,还有那半覆面的红盖头,还有那最宜人的羞红的脸。记得终于有一次贪心过旺,把那一幅景用丹青描就,你“呀”的一声,说像穿越一般,看到了前世的一场喜嫁。我多想对你一叠声地说:看吧看吧,那就是你喜嫁的模样。
你常说,富贵又如何,柴门竹篱花下,也未必不是桃源。我从来与富贵无缘,还好我能有深巷小院,有阶前长廊,能在更深的夜点亮一蓬红烛火,长长通向门前,好似推开门,就能迎来纷至沓来的道贺。有些喜意也是寂静的,如那红灯笼,欢欣跳跃了一个又一个长夜,却也只是自己红绡帐底的烛火猎猎,与相守无关,与你无关。
我知道,若有一天真的你推门而来,看到这满堂烛火,定会大方而真挚地对我说声“恭喜”,一片红火照亮你的脸,终于成羞红色,可是,却仍是那一袭怎么也照染不上的清水衣。你说,总有相遇如新橙,迫得我不得不并刀如水,由着一双纤手来破一案的清香甜润。或许有一天我会真的在声声玉漏中解开与人相慕相恋的芙蓉结,红灯之下,相守的心跳如润滑的发,再不滞留旧日的梳。那时的你在干嘛呢,你说,你会为我在更漏声中讨一曲莲花落,讨一钵春风春水春花好,日日是好日,讨一钵两两相忘。
原来你是什么都懂的,懂得那一堂烛红烘烧着怎样的寂静。你只是从不把寂静说破,就如你不说破你的寂静里有不敢喜悦不能忧伤,不说破我的寂静是西风多少顾,只是吹不上眉弯。
你曾与人说,有友在江南。我希望那人独独是我。我希望江南也曾供你歇息几宿,成为一座盛装你最安然栖睡的客栈。我希望,杏花烟雨时候,你也会偶尔轻吟,能不忆江南。我再无法为你努力做出世间最好的寂静样子了,因为,我已与人共持连理约指。
夜深深,所有心事都寂静,寂静得时而会成为梦醒后的惊心。室内总有一盏烛火不灭,红红的纱罩,还带着喜气的温度,静静地悬在那里,不动不摇的,似在轻轻说服我认清世情的温暖。室外的那一挂灯透过格窗散发着白亮的颜色,那一身我曾经亲手赠的大红袍终于也在岁月中被挑下马去,因她说,换了吧,要照便照个清亮。原来,我的寂静从来都是一片迷红,难怪你看清缘尽的本质。
你知不知道,我的寂静换了装,换成一条长长长长的雨巷,不要丁香般的姑娘,也不要一把油纸伞来把鲜色担当,我只希望这一处黛瓦白墙可以化作时光的指尖微凉,常能把旧时的梦想点额,那样便好似与旧事总不会有决绝句,总无尽头语。
你的文字依然在岁月里开花,花开的声音可触得红尘最深处的人心动。你向人推荐江南,说此地宜城。你玩笑般地说,江南的灯火,可以作世间温暖的底色。可见,这冬又来了,那北地的寒又削了肩暖,割了衾热,再挑一场又一场冷雪,只怕文墨瘦痕,指端滴水结冰。可是,你偏在那里微笑自言:尽被岁月优待。气息间似竹杖芒鞋轻胜马,言语中始生佛院苔。
或许,世间总有些人,是无端天与寂静的,不需要一步一叮咛,无须执手两依依,相逢千里之地,纵是千里皆是情丝蔓地,偏有你可以出逃的破网之域。
你的恭贺之词迟迟而来,一篇字《歌尽桃花扇底风》,道尽我一路的丰盈,并为我领取了余生的阔绰欢声。最后附上一个弯了眉眯了眼的笑脸,一句话:梨花落后,清明。原来,寂静,是不留牵挂的。
(文:書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