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逃离,可以基于软弱,可以基于无奈,可以基于恐惧,也可以基于淡漠。我的逃离基于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或许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厌倦。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内心都会有想要逃离的悸动——毕竟人间总是不值得的,而佛祖又偷了一个懒,他没指引信徒哪里可以避难,所以茫然的世人总会耗费一点生命去找寻属于自己的避难所。很不幸,我也是那世人之一。
有人问我所处何处?我说我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边缘,那是一个悬崖,往后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往前是万丈深渊,我就那么艰难地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难以前进也不能后退,我总在对抗两股势力——前面的人让我快跳过去,跳过去是天堂,后面的人喊我快回头,告诉我前面是阿鼻地狱,但谁说真话谁说假话,我是浑然不知的。
于是我跟自己说:不要在站在这两个世界的边缘了,去寻找一片可以接纳自己的土地。
(一)
“你当真要入院治疗?”弗兰德医生操着很烂的中文但绝对严肃地问。
“是的,这桌上一沓文稿,手机里留存的数不尽的照片,还不够证明吗?这是我唯一可走的求生之道。”我将文稿和手机推给他,他惊得一脸讶异。
“这么多?都是什么?”他一脸不耐烦。
“这是我的全部生活——全部。如果不做这些事儿,我可能会炸狂。现在我已经到了深夜无眠的地步了,你知道一个人长期无法深入睡眠是什么感觉吗?我已经无法集中精神干任何事儿,您觉得还不够严重吗?”这句话是我和他对话的极限,我再不想多说哪怕一个字。
我的不耐烦,基于我有病。或者,换个角度说,我觉得自己没有病,是我周围的环境有病,是周围的人有病——但是你知道这个世界改变别人是很难的,为了在这个一败涂地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这是我的唯一出路。
“好吧,女士,您把您的资料放在我这,我看过之后再找您。”弗兰德医生很无奈地耐心劝导,我知道他不收实属无奈,他的这个地儿从来都不缺病人,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病症的,他都不愿意接纳。
(二)
弗兰德医生的诊所很别致,给人一种返老还童的感觉。有整面墙的热带鱼配备油绿的水草,有从世界各地采购的精致饼干糕点,吃着都有犯罪感。有调皮跳色的小丑躺椅,可以躺成U,也可以躺成L。墙面是淡蓝色,没有深蓝的压抑,清新非常,摸上去颗粒状,但绝不硌手。墙上随处挂着一些壁画,多是抽象且颜色丰富的,不在意内容传递,你的思维在这儿可以随意驰骋,得到最大的包容和认同。
这里多是看精神疾病的,但是我不喜欢喊他们精神病,我只认为他们是拥有和大多数人不认同的思维的少数人——一半是疯子,一半是天才。
在弗兰德医生给我结果之前,我可以在他的诊所里随意驰骋。你知道,等待总是痛苦的,但在这里,因为环境的因素,我觉得这个过程变得很美好。我在一面金鱼墙前驻足,很享受的看着它们游来游去。旁边有个瘦弱的男人,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你看,智子,这鱼多好看。”
我学过日语,所以我能听懂他说的话,也判断出他是日本人。我开始职业病,开始编故事——我猜测智子是他的爱人,可能在一场意外中丧生了,所以这个家伙呢,神经崩溃了,开始幻想智子一直在身边,然后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神经兮兮。
还不等我想远,他的母亲带着一个世纪的气喘吁吁出现在我面前,一直和我说着对不起。
“不好意思啊夫人,我就上个厕所,他就跑没了。如果对您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在此对您表示抱歉。”他的母亲感觉是习惯了这样的抱歉,抱歉的过程异常流利,让我不自觉心生怜悯。
“没事,他只是自言自语的和一个智子进行灵魂对话,并未对我做出其他不好的事儿。并且,我也是病人,彼此也都能谅解。”这是我发自真心说的话,绝无客套。
“你能理解他的思维吗?那你可以跟他对话吗,我很抱歉我真的很难理解他的思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觉得自己是两个人的合体,在他的脑子里存在一个叫智子的女子,他每天就自言自语和她一个人对话,而且不愿意再见其他女性,就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医生说这是双重人格,我也不懂这些,我只是想他正常一点,找个姑娘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不是一直守着一个无中生有的智子。”
这个说法倒是给了我惊人一击,敢情还可以自己造出爱人来的,这个傻子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个状态——作为一个医生眼里的正常人,我真的很难理解。
“诚实的说,我很愿意和他对话,我很喜欢他能这样一直活在自己世界里。这在于他是平常,在我来说,却是奢侈品。不知道您定义幸福人生的标准是什么,但是我觉得,一个人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即便在别人看来是不合理的,在我理解都是幸福的。孩子只是借由您来到世上,怎么生活却是他的事儿,您说呢?”我故作镇静,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厚颜无耻指导别人的人生。
“但是他一直孤身一人,又神经兮兮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该怎么办呢?”看的出,阿姨因为这个事情奔波了不是一日两日,疲倦像是烂石上的青苔,藏不住也毁不掉。
“不会,好人会有好报的。这个世界上,办法总比困难多,上帝关上了一扇门,总会伺机给您留一扇窗,或许人生太繁杂,我们都还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找找这扇窗藏在哪儿。”我知道在有些事实面前,很多所谓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但是母亲的坚强总是有限,不注入一点动力,又怎么能持续刚强?
(三)
他叫龙一,我喜欢这个名字,很霸气的样子,和他那个蔫不拉地精神完全不协调。
“龙一,你今年多大?”我让他妈妈消失会儿,和这个老疯子开始进行灵魂对话。
“我今年38了,我们一家来这旅游的。"他说话很有绅士感,给人一种十分有礼貌的感觉。
“我也是来旅游的,只是我没有你幸福,我是一个人来的。”
“丘比特太忙了,他还没有看到你——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伴侣,就和我的智子一样。”他终于笑了一次,我知道,这个老疯子的祝福是诚挚的,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某些人,表面上说着我希望你遇上一个好伴侣,心里却在想,你这个鬼样子,还想搞好的,白日做梦罢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在读懂别人潜语言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我总能穿越别人的表象,读到人的内心。这种能力,在我爸妈那论,叫神经过敏。他们觉得我人生的轨迹之所以这么曲折,全部拜这个天赋所赐。
我属于那种少言型的,所以在恋爱史上十分不受待见,但凡有两个姑娘,男的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所以我爸妈一直因为我的恋爱问题烧脑。
以他们的话说,这姑娘就像市场上的菜,早市萝卜1元1斤,中午就该卖8毛了,过了下午,那就别端着了,二毛三毛都要甩货了。婚姻也是同等,在我们家的那个小城市,25是他们约定俗成的分水岭,一过了25,姑娘这只股票就天下大熊了,每日以跌停的速度奔跑,正是因为他们拥有这种符合中国国情的泯灭人性的观点,我也将自己端上了女王的位置——这实在是无奈之举,如果不当女王,就要去找个男人当女仆——我始终记得第一个跟我相亲的男人说过的婚姻观,实在且不加遮掩。
那时我还是萝卜处在早市的年纪,因为身边并没出现什么护花使者,我爸妈就各种托人帮我找了一个所谓还可以的相亲对象。我打听了一下,所谓还可以,其实也就是家里父母没有负担,男的有份稳定工作,家里有房无债务,仅此而已。对于男人的人品,爱好,学历,长相,我真心一无所知。请注意我刚才对于男人特质的排序,这不是随意的排布,这是我觉得最该注重的几个方面,由高到低的关注度排序。但是在他们那儿,却只是外围计划。
第一次见面定在一个咖啡厅,看起来还算有点品味,至少,他没有约我在大排档撸串。我抱着不成事儿就吃一顿的心态,厚颜无耻的去了。才发现,传说中的相亲,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玩儿。
约定好先在附近的地铁站相见,这家伙,楞是不见人。我吹了三分钟的冷风,要炸未炸之时,这个家伙终于来了电话。
“你穿着什么衣服呢?我快到了,待会儿我好找你。”他的语气很温柔的样子,但听起来总觉得很刻意。
“我穿着黑色的风衣,底下搭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小裙子。”虽然看起来怪怪的,但是这是我的一个战略,喜欢我的,肯定会拿这个找话题,近似拍马屁地来句你这个打扮好个性啊,我觉得很不错哦。如果遇上的对我没意思,他可能也会拿这个当话题说,姑娘我觉得你的打扮好奇怪啊,我想还是算了吧。
在这个吃碗泡面都要看下时间的年代,我想大家还是有必要节省时间,不要浪费在犯不上的人和事儿上。
我四面环顾,看这猴崽子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谁知还是被他抓着机会,狠狠地拍了我肩膀一下。
“你是王小云?”他的出现没有让我产生半毛钱的惊喜,反而是有点厌恶。我这么四处环顾,他硬是绕过我的侦察,可见狡猾至极。这要是以后在一起了,我真要变身名侦探柯南了。
“请问张林先生,请问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在这吹了五分钟的冷风,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硬是没看到您来的方向,您是自由落体吗?”我什么开始说话幽默带讽刺了,那我内心的怒火肯定是爆棚了。
“额,我就是从地铁站出来的啊,人多么,你没看到也正常。话说你今天这打扮,还真是挺个性的,不过我觉得还不错哈。”这狗崽子也不知道是我臆想出来的人物,完全按照我的设定好的套路走。
他是这么解释,但在我的内心,却是另外一种理解。据我分析观察,这家伙其实早就到了,他藏在附近一个隐秘的位置,观察我是否到了。然后远距离看看我的长相,然后故意迟到五分钟看看我的脾气,这会儿跳出是因为他看出了我的耐性已经耗尽,而他经过缜密分析觉得对一个陌生人来说五分钟已经还算宽容,这才打算出来和我见面的。
不出意外,这家伙是个老油条。
所以结果必须顺应情节推进,我假意和他坐一起,很快乐的吃了一顿之后,很诚恳地告诉他,媒人传话有误,我家在一个贫苦山村,现在无业就等着找个男朋友包养,家里父母都务农,弟弟妹妹一大堆,重要的是,我家需要我出去换彩礼给我弟弟结婚——所以呢,彩礼没有30万就你不要谈了,省的大家浪费时间。
他在听完我说这些之后,嘴巴原成了o,但是肯定为时已晚,我也狡猾了一把,确定他付了钱之后才娓娓道来。
他明显陷入木僵状态,10分钟后缓过神来惊魂甫定地看了看血盆大口吃着冰激淋的我,眼神近似哀求:“我说这位妹妹,你看我这个条件,显然hold不住您哈,要不今天晚上这顿饭AA吧,您看可以吗?”
“额,这个。。。我失业几个月了,欠了一屁股债。。”我很鸡贼地看着他,他的脸由白变黑,终于停在了茄子色。
这个事儿正式告吹,他损失了一笔钱,我损失了一个良师益友——那个长得美美的媒婆阿姨再见我的眼神中全无温柔,一副你怎么不去死的样子,让我不敢二次面对。
想到这个,我就不自觉格格想笑,好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龙一一直安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言。
要死了,我失态了,赶紧看了下时间,我擦,起码过去了30分钟,这个神走的,有点远。
“龙一君,你看着我走神了怎么也不把我拉回来,怪不好意思的。”我能感受自己的脸有点小红。
“干嘛要打断你呢,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啊。再说,我也经常干这个事儿,最败兴的就是被人打断。所以我能理解。”讲真,我真的没觉得他有病,我觉得他挺正常的。甚至有点小喜欢,毕竟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为别人想的人很少。
虽然龙一君很善良,但是他明显缺少魅力,说个几句我就跑了神。但是他的大度让我心存感激,我还是耐着性子和他开聊了几个小时,直到弗兰德的助手喊我过去听结果。
(四)
“我认为您并没有明显的精神病症状,只是稍微有些神经紧张,您可能因为生活上的一些问题过度忧虑,只要稍加调节还是能够调整回来的。我不希望对您用药物,因为药物一旦用了,就很难停止下来。是这样的,我们在毛椰岛有一个康复治疗中心,那个岛因为所处位置偏僻,人迹罕至,可以给精神病人提供很好的休息和疗养。但是那边是新开发的,很多资源相对匮乏,所以我们现在并未对开收费开放。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可以安排您过去尝试一下,我的助手说您擅长写文和拍照,我也希望您能带着您丰富的文字和图片回来,以方便我这边后期推广只用。”等了半天,我等到的不是治疗方案,却是一个工作机会。
这大概是我漫长的人生中最尴尬的一次求职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这样的女士,您不用过度担心,我们这里会发展一批精神病人过去那边体验,对他们会收取相对低廉的费用,也会有相应的工作人员过去。到时我们会联系一艘比较大的船过去,当然因为我们收取的费用有限,所以您如果去,也是没有报酬的,但是您可以在那边免费吃住,对您现在的情况会有很好的缓解,您可以考虑下。”弗兰德的助手是个精明的亚洲人,我感觉,这个点子肯定是他帮忙出的。
“我可以去,但是我要带一个人,您看可以吗?”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甚至不知道龙一君是否会同意和我去。
知道是龙一君后,弗兰德仔细看了龙一的档案,然后扶了扶眼镜:“他是多重人格,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智子的。他是我们医院的病人,如果他去,我们还是需要他缴纳一定的费用,很抱歉,我不能答应您这个要求,但是鉴于您的请求,我可以对他的费用打个8折,以示我的诚意,您看怎么样?”
我同意了,我不喜欢和外国人讨价还价,这不符合他国国情。出门的那个刹那,我算是飞奔出去的,这个时候万事具备,就差龙一君的回复啦。这个龙一君,在没有伙伴的时候,他大概算是个合格的伙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