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小时候的冬季乡村最大的特点。
家里的水缸整个冬天都放在堂屋里,享受人居的待遇。即便如此,水缸也会结一层冰。想舀水做饭,须用铝制的水舀子先砸破那层薄冰后,才可以取到水。
院子里水井台旁,几乎每个冬天都有厚冰覆盖,压水时都要小心翼翼,以免滑倒。水井里的活塞和阀门也是冻着的,要拿暖瓶里的水把它们汤开来,才能压动井把。
雪过天晴后,房檐前后都是满满的冰溜子,一挂挂,像水晶做的向下插的锥子。屋后面墙根下的积雪,若是不及时清扫,将趴在那里一个冬天都难以消融。
村子里的街巷上,时常有人用钩担挑着一个尿罐和一筐草灰,走出村外。村外的菜地里,菠菜畦里绿色的菠菜长势喜人,一层草灰上黄色的尿冰球在日光的照射下,竟然也熠熠生辉。
麦田里也是硬梆梆的,麦苗上挂着冰。这种柔弱低矮的植物,在秋天里播种发芽,在冬天里育苗,在漫长的冬天里无声无息,在突破冬天的封锁后返青回春,成熟在初夏时节。它吸收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能量,竟能成为北方人最主要的精粮,饱人肚暖人身。
在这个东边有山西边有河的乡村,最让人开心的地方是村外的池塘。村西的河大多半干枯了,只有池塘里有成片的水域,才能结成坚冰。冰面上定有几个男孩,用绳鞭把陀螺捆好,贴着冰面一甩,绳鞭收回,陀螺快速转了起来,再抽上几鞭,高速旋转的陀螺却是静止了一样,稳稳地立在冰上。
陀螺多数是用木头刻成的,萝卜头模样,下面尖端处嵌入一个钢球。很简单的一个玩具,却是多数乡村男孩运动取暖不可或缺的道具。几个伙伴相约,绳鞭抽来抽去,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抽过去了。虽在坚冰之上,也许衣着单薄,却总是不觉冷,甚至大汗淋漓。
当然,还可滑冰。鞋子多是缝进棉花的棉鞋,也有靰鞡鞋,有抗冻的穿双黄球鞋,甚至还有穿单布鞋的。不管你穿什么鞋子,都是先助跑,然后控制好身子,巧妙发力,身子便嗖嗖飞出去。最爽的一种滑冰样式是,先站着滑,感觉快到停止的时候再蹲下,这样滑得既远,又有飞人的感觉。这是池塘上最好的滑冰技巧。
身体平衡能力差的,要么跌个底朝天,要么摔个狗啃泥。但是一点都不觉疼,反而一阵阵笑声碎落在冰面上,变成珍珠般的记忆,一直闪烁在整个冬天。有不怕脏,不怕大人骂的,很可能要打上几个滚,骨碌上几个骨碌。
是真不冷?还是假不冷?那鼻子分明也冻得红红的,鼻涕水都快结成冰了,两手也生满冻疮,比夏天时多出了一半的肉。但那额头上又明显湿漉漉的,甚至热气能从头上冒出来。想必那鞋里露着脚趾头和脚后跟的袜子,早已湿透,鞋子要是脱下来,肯定是臭气熏天。
冬天不光脚臭,身上更脏。不少孩子除了脸手会经常洗洗之外,其他部位一个冬天都很少见水。袜子经常好多天不脱,鞋子一个冬天不换,尘土和汗水混合成的臭泥,很快就把鞋子塞满了。因此,冬天里他们又多了一项活动,扣鞋泥。那臭臭的鞋泥,一旦变硬了,用手抠都抠不动,只能去铁丝刮,或者使劲摔打,摔打碎了才能一点点扣下来。
鞋子一个冬天是不会洗刷的,一是因为没有可以供换洗的,一是一旦洗刷了要好多天才能晒干了。冬天里不得不洗的衣服,要不是烘烤,多数是晾着晾着就冻了,冻着冻着才干了。据说,这叫“冻干”。
乡村里没有暖气。取暖有两种方式,烤炉子和晒太阳。炉子有两种,一种是煤球炉,一种是煤炭炉。煤球炉是圆桶状的,外面是一层铁皮,里面陶制的圆柱形炉胆,炉门是方形的,在最下方,顶端是铁环做的炉台,炉台上可放壶烧水,放锅做饭。一般情况下,炉胆里可放3个煤球,煤球的眼都要对齐了,这样才保证空气通透,燃烧充分。
煤球炉是多数人家的选择。每到睡觉前,大人会封上炉门,要是封不好,晚上会灭掉。第二天早晨,大人们起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生炉子。那时候,小学生们每到冬天都会写一篇作文《我学会了生炉子》。生炉子也是一样技能,会的能够很快把炉子生着,不耽误一家人的早餐。而那些不太会的,则往往是浓烟滚滚,被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还因为耽误了早饭招家人埋怨。
另一种炉子是烧炭块的,是纯铁做的,肚子大大的,而且带有烟囱。这种炉子是富人家用的,有个名字叫“憋里气”(百度了一下,也有叫“憋了气”、“憋来气”的)。这种炉子本身就贵,还要配上高大上的烟囱,烧煤又多,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但这种炉子暖和啊,炉身甚至底部的烟囱都能烧得红红的。屋里要是烧这样的炉子,取暖效果不亚于集中供暖。
晒太阳,多数是老人的特权。南墙根外,三五个老汉,一人一个马扎,每人一杆烟锅,身前一篮子皮花生,一边明明灭灭地抽烟,一边咔嚓咔嚓地剥花生,嘴里还唠着家长里短和村里的奇闻异事。有不抽烟,不剥花生的,坐在那里像一尊佛,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昏昏入睡,却是把老伙计们聊天的内容都听在了耳朵里,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事了,就一个激灵,耷拉的眼皮立马睁开,一脸表情丰富至极。
在农村,老人还有一个取暖的特权,他们有一个特别的取暖道具——火罐。在以前的大户人家,可能是铜制的暖手炉。显然,这些刚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老人们,多数没有这种物件,有的是一个可以捧在手里的陶制火罐,用可铁丝系在两侧做提手,走到哪里就提到哪里。火罐里不是明火,多数是烧树叶、秸秆等碎柴火,上面还有个盖,时不时地把盖掀开,用棍子拨拉一下,透透气,防止熄灭。火罐是个好东西,既可捧在手里暖手,又可抱在怀里暖身,还可以放在脚底下暖脚。只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用,年轻人要是用这个会被人取笑的,“抱着个火罐,七老八十了啊你?”
对于孩子来说,烤火取暖是不现实的,晒太阳也远不够。孩子们更多是要靠运动来御寒,尤其是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讲,孩子则是不停地跺脚,动作有快有慢,声音有大有小。太大声音了老师是不同意的,两眼一瞪,威严立刻端了出来,跺脚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就这样一节课的时间内,台上老师在不停讲,台下跺脚声此起彼伏。脚已经冻了的,光跺跺脚是不解渴的,又没有盐水泡,就只好两只脚相互踩压,多踩几下才能舒服一点。
冬天是最期盼下课铃声的,课间那短短十分钟的时间,是孩子们取暖热身的最好的时候。课间里,十来个孩子分成两组,都把身子贴在墙上,两组人员方向相对着,后面的人都用力挤前面的人,前面的两个人更是使出吃奶的劲对抗,直到其中的一个被挤出队伍,被挤出队伍的人再立马跑到队伍的最后面加入战斗,如此循环,其乐无穷。这就是“挤揉揉”。
还有一种活动,适合两个人以上玩,叫“打拐”。其玩法是单腿着地,另一条腿盘起来,盘在立着腿的膝盖处,双手抱住放在膝盖处的脚,然后跳动着向前跑,努力去打压对方盘起来的腿,直至对方被打垮。这项运动,既要灵活,又要有劲。两三趟下来,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每个学校,都有一个“拐王”,他是众人课间膜拜的对象。
白天的寒冷,是较容易对抗的,晚上则不那么容易对付。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玻璃输液瓶有了另外一个用处,在灌上热水后,就是了“暖瓶”,往被窝里一放,就可以暖被窝了。用这种暖瓶来暖被窝有个顺序,睡觉之前就要放进去,先放在中间的位置,先暖身子或者屁股的位置,等上床后,你可以先坐一会,并且把暖瓶用脚慢慢推向另一头,等躺下的时候它就可以用来暖脚了。
除了这一瓶的温暖,可以供你滚来滚去,其他的办法就是多盖被子和衣物了。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大人一个被筒,孩子一个被筒,或者男的一个被筒,女的一个被筒,都是两头睡,打通腿。上面再盖上一床被子,内衣可放在两层被子中间,这样既能晚上睡觉时暖和,也能在第二天穿衣服时能热乎。剩下棉衣,棉袄棉裤外套啥的,再压在第二层被子上面。如此,整张床看上去,鼓出高高的一层,是家里最大最多的温暖。
这个时候,最怕冷的就是头了。有一些老人冬天睡觉的时候,是戴着帽子的。我却觉着即便不戴帽子,头也冷不多少,毕竟还有头发盖着,真正冷的是脸。于是,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蒙头大睡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快速入睡,睡着之后才不会觉冷。至于睡着之后是不是张牙舞爪,是不是露出了身子,那是大人们去照料的事情了。
如此,我们安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