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告别】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虞家派出的车队已经离开城门,沿着铺就的路行至官道处停下来。一路虽然没有秀丽河山、风雅吟诵,但是也有绿荫笼罩,比当初的单薄城池好上许多。
“如若虞历城还是当年那般漫天黄沙,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送别之情许是会浓烈些。阿准,你说是么?”婆婆依旧坐在车上,喃喃自语道。清儿在车内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长年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皱纹里,透露出怀念与后悔,但瞬间即逝。
虞老太爷与虞道秦、顾念三人下了马车,步行至婆婆的车前,拱手相送。
“一路保重。”停了半晌,“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以后还是少行远路为好,身体要紧。”虞老太爷相劝道。
婆婆掀起车帘,“不出远门,我便只是淑和长公主。离了宫,我才是当初的沈柠。我已经不当沈柠很多年了,这样还要责备我么。”
你一直都是淑和长公主,也一直都是沈柠。
虞老太爷似乎看见了多年前在一起的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尚未知自己之后会遇见如何的血雨腥风,亦未知自己牵涉进去的不是一时半刻的江河庙堂之争。身份悬殊如何,投笔从戎又如何,一言既出,诺重千金。
当年啊。
“只是怕你频繁出宫一事被有心人利用而已,不要多虑。阿柠,当年熟识的人着实不多了,一定保重。”称呼的是阿柠,虞老太爷行的却是恭送长公主之礼。
“好,你也是。”沈柠沉吟,最后还是挥手放下了车帘。
清儿下车对着虞家几位长辈福了一福,礼数周到,笑意融融,“爷爷,清儿这就带着祖母回了。多谢爷爷几日来的照拂。”
“身为故人,身为臣子,都是理所应当,不必言谢。清儿,你祖母在宫里的起居麻烦你多照顾着。”虞老太爷捋着长胡须谦和地说。
“这是自然,清儿随祖母在宫中居住多年,还请虞老太爷放心。那我们便启程了。”清儿对着虞老太爷行了告别之礼,又对着虞道秦和顾念二人行了礼,这才提裙款款上车。
风尘扑面,相遇复相离,不过也许几个月后,又能在京都见到了呢。
清儿在车上托着腮,“祖母祖母,原来顾夫人是这个样子的呀,怎么和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呢?”
“顾念啊,她年轻的时候是个仗剑江湖的侠女,穿着打扮必然与如今有所不同,许是当年利索得很,是么?”沈柠背靠着车内设置的软垫,面前的香炉烟雾盘旋升起,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清香爽利,很是提神。
“我今日还特地带了这只她送我的青荷步摇出门,顾夫人都没有认得出来。”清儿疑惑地说,“难道她不记得我了?”
“你那时候还小,又长的瘦骨嶙峋,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沈柠哑然失笑,车内空间太小根本比划不出来,索性就指了指自己腰间,“才到这儿。你若不说,顾念还真不一定认得出你。”
“是这样啊……”清儿取下发间别着的那只青荷步摇,上面刻着一个“念”字,笔锋凌厉干脆,和清婉的步摇造型倒是不太和谐,似是用剑尖仓促划出。
沈柠取过那枚步摇细细端详,“我倒还没有看你戴过这只步摇,瞧这字,肯定是顾念那丫头临时用剑刻的。”
清儿脆脆地笑开,“祖母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以前也喜欢执剑走江湖,也是和她性子一般的人。
不过,我没有她那样好的福气,晚一步遇上我喜欢的人,如此而已。
沈柠回神,缓缓指向“念”字上的剑锋,“你看,本来使用专门的器具雕字,风格可以随心而动,千变万化。但是这个字,转圜之地多有粗糙,心境不定,外物干扰。加上顾念那小丫头本来顺手的兵器就是那把执元剑,看着眼熟的很。”
“眼熟?”清儿不解,“祖母是说看那把剑觉着眼熟?还是说这字看着眼熟?”
沈柠就着步摇,做了个执剑的姿势:“执元剑,可是我师叔的佩剑。”
这么一点,清儿就想明白了沈柠和顾念的关系,惊讶的很,“祖母,这一出您可从来没有讲过啊。”
沈柠慈爱地戳戳清儿的脑门,“傻孩子,不然你想为什么当时明明是顾夫人遇见受伤的你,带回你之后却让我代为照料?难不成你认为,只是因为我认识虞准虞老太爷么?”
清儿想躲,奈何车内空间就尺寸之大,饶舌道:“祖母仔细戳疼了手。”顺势拿回沈柠手中的步摇。
步摇上青荷花叶相生,脉络分明,雕镂细致,清儿都快不记得当时是为什么会拿到这只步摇了,只记得自己昏睡了很久很久,昏睡之前她还使劲儿握着顾念的手,醒来之后,发现屋里的摆设都不同了,依宫制布置的物事精美绝伦,却不似寻常家庭所用那般充满温暖的烟火气。
慌张无援的小清儿总算在冰冷的无声房屋里看见了人影,不是顾念,而是当时已经回宫恢复了长公主身份的沈柠。
“遇到你那年应该是十年前了,师父固然已许久不再教我剑术,再见之时却还是不放心,在山庄询问了我回宫之后的许多事宜,他老人家也很少讲那般多的话,我随他学剑的七年里,他说的话加起来怕是都没有那般多。顾念这丫头和虞道秦当时正邀了虞老太爷和师父、师叔一众人等,准备在与世隔绝的沧宇山庄成亲。我也出了宫,去见见这个久未谋面却耳闻其名的小师妹。”
“顾夫人那个时候就已经声名遐迩了么?”
“虞家是显族。”
“清儿不明白。”
“虞氏一族中,结亲的子弟们往往选择高门大户,以求门第相配,不至于婚宦失当。而虞道秦与顾念结亲,正有违这一定则。”
清儿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么说,顾夫人的出身没有虞家显赫?”
“正是如此。顾念幼时,家中便遭遇变故,父母双亡。顾念的父亲有先见之明,在家变之前便飞鸽传书给师叔,未写缘由,却只是请他前来带走顾念。当时顾念还小,以为师叔只是带她出去游玩,只当父亲和母亲是和寻常一样和她告别。可是师叔回忆道,或许血缘之间还是有着莫名的联系吧,当日他们都已经驾马车走到半路,顾念突然开始哭闹,吵嚷着要回家。师叔从来没和孩子单独相处过,根本拿她没办法,于是带着顾念偷偷趁夜回府一看,府门已经被上了封条,顾氏夫妻恰在师叔启程之后就被官衙的侍卫拿住,因涉嫌党争之事被投入牢狱,择日处斩。”
“然后呢?”
“师叔趁夜打晕守卫潜入大牢,本想偷偷劫狱,以他的功夫便是自己被穿了琵琶骨困在牢里自救都不是难事。可是……”
“救出来了么?”
“没有。”
“没有?”
“恩,没有,师叔赶去的时候,顾氏夫妻的饭菜里被人投了毒,只看到奄奄一息的顾临,和一直唤着顾临的顾念母亲。顾念父亲顾临失去意识之前,一直揪着师叔的衣领,让他好好照顾顾念,千万不要报仇。师叔含泪应允之后,顾念父亲一直撑住的一口气再也维持不住,溘然长逝了。顾念母亲向师叔跪地行礼,请他将他们的尸骨带出牢狱,葬于一处,言毕,撞墙而亡。”
清儿听到这一段不禁动容,顾夫人的母亲想必很爱她父亲吧。
沈柠抬眸看向清儿,低声说,“清儿你知道么,当时昏迷的你,真的像极了她初到山庄的时候的时候。”
清儿揪着自己的衣角,衣襟上绣的是逶迤而缠绵的紫藤花,花色浅紫,纹路交错相连,藤蔓延伸如同她此刻心里的思绪。顾夫人幼时就失去双亲,无依无靠,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顾念那丫头是个执着的孩子,执拗的要命。明明当时还年幼,随师叔葬了父母之后竟然随他回了山,不哭不闹,只是跪求师叔教她剑术。师叔本来谨记着顾临的遗言,怕她学了武艺之后执意报仇,可是转念深思,顾念已经无父无母了,自己比她年长许多,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所以也就开门应了下来,还把随身佩剑执元剑赠给了顾念。我当时还在师父身边,只是已经不再学剑。每日与师父切磋棋艺的时候,总是能听见顾念练剑的声音,她的剑术基础扎实,手上磨出的老茧与练剑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痕,连我啊,看了都觉得心疼。”
“后来呢?”
“后来,”沈柠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接续讲来:“艺成之日,她将师叔的功夫学得了七成,得到师叔的允许便下了山,一路遇见了不少能人异士,跟在口碑不错的清官廉吏身边铲奸除恶,偶尔还惩治一把调戏她的街头霸王。也是在那几年的游历中,她遇见了虞道秦。顾念那丫头原来只穿黑色的衣服,和他在一起之后,逐渐也有了其他的颜色。可是两人论及婚姻的时候,却因为她无父无母,又是个抛头露面的江湖女子,而遭到了虞氏一族长辈的极力反对。”
“难道顾夫人是因为这件事情引起轰动的?”
“这件事情闹的极大,虞氏一族尤以虞准一支为显,虽说虞准本人前半生戎马倥偬,后半身则陷于虞历城中,多年的跌宕起伏使得他对儿女的姻缘从不管束,可是族中古板强硬的长辈们则不愿意顾念与虞道秦结亲,还编造出不少闲言碎语,污蔑她的身世。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虞家的儿女亲家本来可以是朝中的高门大户,这样一来可以借婚姻而结盟获得利益的白日梦就破灭了而已。”
“不过他们反对归反对,虞道秦在皇帝面前可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就算是状元头衔被收回,他也要娶顾念为妻,且绝无二妻。恰巧顾念机缘巧合帮了皇帝一个大忙,皇帝索性就顺手赐了婚,还允诺他们自行选择成亲的形式,不受族人约束。最耐人寻味的就是,皇帝还收回了虞道秦的状元头衔,堵住了那些老家伙的嘴巴。如此一赏一罚,实在让那些朝中大臣猜不透皇上的用意。”
“祖母以为呢?”
“我么?这还不简单啊,虞道秦想着在朝内为官则必然留任京都,顾念难免要受人鄙夷,索性不要这份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对虞老太爷来说亦可有可无的状元头衔,携妻归城过自己的安宁日子。皇帝那里么,无非是成人之美罢了,哪有那么复杂。”
清儿拿起手中的手帕扇着风,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讲到兴头上的沈柠。
沈柠这时一眯眼,“丫头,你看什么呢?”
“祖母,您今天讲的话真多呀,比过去一年都要多呢!”清儿依旧笑眯眯地看,“要不然,咱再讲讲别的?”
沈柠意识到清儿的用意,才不上当,喝了口茶润润喉,侧身倚在车内的软垫上做沉睡状,“祖母睡了,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再讲吧。”
“祖母!!”清儿知道这下子肯定又得等个一年半载才能听到些故人轶事了,不死心地继续问着。
车列离虞历城愈来愈远,快要进入中原内陆城市之时,纷纷收起了车驾上的“虞”姓标志,看起来与寻常马车无异,马蹄“得儿哒得儿哒”向着京都宫殿的方向,不回头地前行。
风平浪静的日子,如同投石就能击破的水中天。习惯了风雨飘摇的人们,生活在无风无雨的岁月中都是一种折磨。庙堂之上平静了这么多年,早已有投石者耐不住寂寞跃跃欲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