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学校的植物园。
第一次去园里荒烟蔓草,物种丰富,植物课老师带我们在里面徜徉,辨认各种植物。我与植物格外相亲,那时几乎可以过目不忘。要不是幼年跌破了膝盖流出鲜红的血,我总觉得自己脉管里流动着与它们一样清凉的绿色汁液。
自从知道了这个所在,我就常常泡在园子里醉生梦死。我都好生奇怪放着这么好的园子不逛的人,任那些美好的花儿寂寂地开了又落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珍惜春天最好的方式,就是不错过与所有的花朵劈面相遇!何况园子里除了冬天,几乎日日夜夜有花朵开也开不完,红也红不断地开呀开呀,象要发了疯、断了气!幸有我在花未孤,我天天跑到园子里赏花、散步、读书,当然也时常忍不住偷朵花别在衣襟上,夹在书里,或是带回宿舍,养在瓶里。
喜欢在园子里来耽延的大抵都是好人,但也有败类。有一次躲在园子后面浓阴的树下读书,险些被无耻的男子袭击,亏得我警觉性高,迅速逃脱了。
我心里战战兢兢,又舍不得与它须臾稍离。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个可以安心读书的好所在,园子入口不远处,有棵树冠巨大的白蜡树,最妙的是在一米多高的地方就分出粗壮的一枝横逸而出,坐在树上,全园风光尽收眼底,十分便于瞭望。一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即跳下树来,如一头轻捷的小鹿瞬间跑出,园子外就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路。且白蜡是一种非常干净美丽的树种,除了干旱时会生白蜡蚧,不生别的害虫,尤其是那种让我魂飞魄散的大肉虫子,于是这枝繁叶茂的老树,成了我天然的书房。
一到没课的时候,我就匆匆夹本书跑进园里,爬上白蜡树,或坐或卧在树杈上,遨游在书的世界里,累了看看满园风光无限,姹紫嫣红,碧绿娇黄,真是神仙一样。
春夏秋冬,白蜡树一季有一季的美好!春天来了,它表面不动声色,可是你能感觉到体液在它身体内汩汩的流动,树皮越来越白净,枝干越来越柔软,满树枝丫生出嫩绿的羽状小叶子,象抹了一层油似的,有一种娇嫩的明亮,在春日的乍暖还寒里,若女郎一溜儿一溜儿妩媚的明眸,眼波一横,人心就酥了;夏天蓊蓊郁郁,有种清凉的绿意从它的毛孔里渗出来,任天多热,心多燥,只要爬在它的枝丫上,读几行书,立刻身心俱清,一阵风来,飒飒有声,如干净爽朗男子的笑;初秋连绵的细雨,会让白蜡树的树冠范围内都升起一重青幽幽的绿气,带着点幽怨与哀愁的,把人笼在里面,又幸福又忧伤。每当这时候,我总是想起蛇妖小青,觉得这层绿气是它源源不断吐出来的,带着麻醉蛊惑的妖气,让人欲罢不能。不几天树下和树干上就生了青苔,而我每天爬上爬下的地方,青苔总漫不上来。一场秋雨一场凉,连绵的细雨一过,天就冷了,但在十月小阳春之前,白蜡树有一段华美如咏叹调的时光,在碧蓝的天空下,一树黄灿灿的叶子纯净如纯金打造,熠熠生辉,在风里上下翻飞,哗啦啦的声音响在耳畔,却让人心里非常静。仿佛是一夜之间,金叶落在地上,还是干净得纤尘不染,碧云天,黄叶地,每一脚踏上去,奢侈到令人心疼;到了冬天,树下的叶子带了金褐,依然有一种洁净感,失去枝叶的树干有去掉一切繁文缛节的清朗端然,是诗经《淇奥》里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中年男子。下了大雪,整棵树象巨大的玉雕,洁白无瑕,我穿上能招罗到身上的所有衣服,象一只狗熊一样,依然不忘笨笨地爬上树去待一时半刻,要好的同学都说:“天呐,你这是准备长树上了!”
就在这棵美丽的白蜡树上,我囫囵吞枣,生吞活剥了图书馆和别人手里能借来的各种感兴趣的书。
我借用了好几个同学的借书证,每次可以借20本书,象一个贪婪的饕餮,把古今中外的名著读了个遍。许多影响人生轨迹的书都是那个时候读的,那时图书馆藏书大多都是老一代翻译家精心翻译的作品,虽然带着五四时期特有的痕迹,却如精雕细琢的美玉,有的至今齿颊留香,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和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就再没有见过那么好的版本,把那种一咏三叹的深情可以表达得那样淋漓尽致!
也是在这棵白蜡树上,我读了很多难啃的书。那时候,在诗社认识了两位写诗的学长,一位是成哥哥,一位是小野哥哥。成哥哥出身贫寒,放羊放到12岁才上小学,比我大八岁,待我如自家小妹。他高大帅气,玉树临风,见到他,想起越剧《红楼梦》宝黛初会,黛玉赞宝玉的话:骨格清奇非俗流。每次和他走在一起,都能感觉到全校女生毒箭一样射来的妒忌目光。小野哥哥其貌不扬,才高八斗,他俩几乎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其时他们对哲学感兴趣,从他们我读了黑格尔、康德、尼采……虽然每次向他们借书,成哥哥都拍着我后脑勺说:“小妹妹,读这种书,小心读坏了脑子。”却还是赶紧看完,送了过来。有些书来不及仔细咀嚼,有时一知半解,但就象一场水过地皮湿的春雨润物无声,到底是有用的。
对我影响深远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从成哥哥那里歪缠得来,匆匆在这棵树上读完的,那些箴言如明亮的星星指引了我的人生,有些句子至今耳熟能详,如:不能服从自己,便得受令他人。/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我们飞得越高,我们在那些不能飞的人眼中就越渺小。/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如今读书,要记得这样牢靠,是再也不能了!
那时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大概也不是胆气,只是少年懵懂的无知无畏。有时坐在树上读书,偶尔抬头的片刻,发现有人手里拿着书,就很自然地叫:“同学,你看什么书,让我看看!”他们往往友好地送了过来,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读过的书,有一次一个穿天蓝色运动服的瘦削男生正在读的《西方哲学史》引起了我的兴趣,那时正从成哥哥和小野哥哥读哲学,觉得有必要了解哲学史,向他借来读,他初初有点吃惊地张大了嘴,我以为他不乐意,他笑着说:“我只是觉得一般女孩子不读这种书!”我打趣道:“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哦!”和他讨论起读过的书,他相见恨晚,我们约定一周后在此相见,还书。
真是书非借不能读也,那么一大厚本,我愣是废寝忘食地在约定时间之前啃完了。到了约定时候,抱书去了,却未见他。我晚上有活动,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我想也不能学尾生抱柱,死抱着这棵树等黑暗把我淹没吧。同学说你不认识人家,人家就借书给你,你倒是看清楚呀,要不好歹问下哪个系叫什么呀。我强词夺理:“我只认得书,不认得人,我是借书,又不是相亲,要问那么清楚做什么。”
抱了书回去,我想我不认得他,他必认得我。三天后的黄昏,我正坐在树杈上神游,他走了过来,说:“我的书呢?”因为换了衣服,我打量着他,没认出来。他见我狐疑的样子,好笑地说:“换了衣服你就不认得我了?《西方哲学史》呀!”他解释那天正好换了课,不知上哪儿通知我,我跳下树,要回宿舍给他拿书,他说:“明天也行。”我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万一明天有事,我又找不着你了。”后来他穿着那个惹眼的蓝色运动服,在园子里,我就认得他,出了园子,换了衣服,我就不认得他了,他被搞得哭笑不得,无可奈何。
还有一次,坐在树上读书,对面有个男生一遍又一遍拉奏小提琴曲《梁祝》,听着他一次比一次更熟练,但离优美还有遥远的距离,我读完了书,对他说:“你拉得越来越好了,你不谢谢我当了一下午听众吗?”他有点惶然地说:“要怎么谢你呢?”我说:“我又不杀人越货,你怕什么?让我玩玩你的琴吧?”姐姐的孩子学琴,我曾经跟着练过几天,向他略一请教,就抱着琴回宿舍了。那一段时间,舍友们说我锯木头差点割掉他们的耳朵,我却乐此不疲。
过了几天去还琴,在树上读书到天黑亦不见人。此后,我天天去园里,都没有碰到他。我心里犯了嘀咕,他不会象我一样多闻草木少识人,不认得我了吧?转眼近一月,不见他来认领,我再也提不起锯木头的兴趣,那个躺在琴盒里的小提琴成了我的心病,还不回去可怎么办?我发了愁。
就在我寝食难安的时候,有一天坐在树上读书,一个男生向我走来,他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爽了约,我回老家去了。”我说:“等得急死了,还以为你找不到我了。”后来我在树上读书,他有时在树下拉一段琴,说几句寒暄话,出了园子,我依旧不认得他。大部分遇见的人只是彼此生命里美好的过客,雪泥鸿爪,交付与时间,任它随风而去就很好。
人不轻狂枉少年,至今觉得年少时这样的糊涂干净纯粹,不生枝节很好。
青葱岁月悄然而过,我亦不眷恋,亦不难过,只管护持着一颗纯净的心向前走,那给予我恩惠的白蜡树,却不由分说时时将枝丫蜿蜿蜒蜒伸入我的梦里来……
青春如捧在手里的一握清泉,无论怎样努力,它总是会迅速漏掉,可是青春时代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结过的缘……都发酵沉淀,凝结成一粒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生命的根系、枝干与脉络,撑在身体里,流在血脉里!
唯愿岁月静好,光阴留香,人心无恙,风清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