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做同样的一个梦。
梦里是1999年北京的立秋,院子里银杏树的叶子旋转着飘落,我推开那扇散发着檀香的木门,便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夏天。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夏沐的信』
亲爱的夏天:
最近还好吗?我过得很好,只是会经常想起你。
我记得很多年前你跟我说过,要在我们25岁生日的这一天,一起嫁给我们心爱的人。现在看来,我要一个人赴约了。
夏天,明天我就要结婚了,可是你在哪里呢?我真的很想得到你的祝福。
明天是立秋,这么快,又一个夏天过去了。
生日快乐,我很想你。 夏沐 2016年8月6日
『旧梦』
妈妈牵着我的手,走进了一条长长的胡同,那条路一眼都望不到尽头,最后,我们停在了一扇暗红色的木门前,她抬手拍了拍门环。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我从妈妈身后探出脑袋,便看到了门缝里那张粉嘟嘟的小脸。
那是一张和我一样的脸。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请问,你们找谁呀?”她甜美地问道。
“沐沐,”我听到了妈妈颤抖的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她竟已泪流满面,“沐沐,我是妈妈,妈妈回来了,我的沐沐……”
她惊恐地推开妈妈的手,转身向屋内跑去,留下妈妈一个人蹲在地上不停地哭泣,我走过去,轻轻地拉住了妈妈的手。
“奶奶,就是这个阿姨。”
我和妈妈一起抬头,被女孩称作“奶奶”的人两鬓斑白却依然步履矫健,只是当她看清来者时,脸上慈祥的笑容消失不见,她伸出手,颤抖着指向我的妈妈。
“你这个女人……你,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妈妈缓缓起身,将我拉到身前,我和那个叫沐沐的女孩儿沉默地对视,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像是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夏天,叫奶奶。”
“奶奶。”我乖乖地开口,看到沐沐冲我甜甜地一笑。
“妈,过去的事我不求您的原谅,我只求您接受夏天,她毕竟也是夏家的孩子。”
妈妈蹲下身紧紧地拥抱我:“小天,妈妈要走了,你要听奶奶的话,不要淘气。”
我想问问她要去哪里,可是下一秒便听到了耳边寂寞的风声,妈妈的裙角拂过我的脸庞,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
“妈妈!”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奶奶将我拉进怀中,我看到那扇木门在我眼前慢慢地关上,将那个女人和我的过去一同关在了门外。
“夏天,你别哭了,我会保护你的。”
她不停地对我做鬼脸,还变戏法般掏出了一把糖果,我终于破涕为笑。
“姐姐,你哭起来真的好丑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姐姐?”
“奶奶告诉我的,她说我们是双胞胎,你比我早出生七分钟。”
我点点头:“我叫夏天。”
“我叫夏沐,”她托着粉嫩的脸,一下一下地眨巴着眼睛,“姐姐,妈妈去哪里了?爸爸呢?我从小都没有爸爸妈妈。”
“我不知道,她可能不喜欢我了吧。”
“没关系,还有我喜欢你啊。姐姐,那你家在哪呢?”
“在英国,很大很大的房子。”
她抬头环视这个简陋却整洁的房间,歪着脑袋问我:“那里好玩吗?”
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一点都不好玩,那里没有我的朋友。”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她的眼睛发亮,好像盛满了星光。
我开心地笑了:“当然可以!”
那是1999年的立秋,我九岁,夏沐也是九岁,那天是我们的生日,我跟随妈妈从千里之外的英国回到故乡,我失去了母亲,却有了亲人,也拥有了朋友。那天的北京秋高气爽,我曾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成长,不出意外的话,还会在这里老去。
『今朝』
今夜北京迎来了2015年的初雪,我在镜子前整理了妆容,带上一副巨大的墨镜,踏着夜色走进了那雪花纷扬的世界。
凌晨三点的街道褪去了白日的繁华,王府井大道灯火通明,我缓缓地走着,漫长地像是走完了一生。
我在世纪大厦前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那高耸的巨幅广告牌,我抬手摘掉墨镜,雪花飘落进我的眼睛,化作了两行滚烫的热泪。
广告牌上的女孩笑靥如花,大家都说,这是夏天最美的照片。我朝照片上的自己伸出手,寒风从我的指缝穿过,而记忆中的温暖却再也没有了。
“夏天?你是夏天?”
我转身,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我略带失望地微笑着点头。
女生轻声尖叫:“夏天,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真的喜欢你好久了!”
我接过她手中的签字笔,在纸上写下熟悉的笔画,和那个人一样的笔顺,却始终没有她写得好看。
这么久了,我依然写不好这个名字。
雪花簌簌地飘落,世界亮如白昼,只是距离夏天还那样遥远。
其实,夏天早就过去了。
『旧梦』
“夏天,不许再哭了!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夏天,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中国没有感恩节,万圣节也没有,不要再问我要糖果了!”
“夏天,胡同里那群臭男生再欺负你的话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打!”
“夏天,你咋这么好看呢?哈哈,我也好看!”
“夏天……”
“夏沐,你就是一骗子。”
『今朝』
我挣扎着从梦中惊醒,窗外依旧大雪纷飞,像极了五年前那个寂寞的寒冬。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Nancy,你们怎么还不过来?今天没有通告吗?”
“夏天姐,乔先生帮你请过假了,你不知道?”
我握着手机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地开口:“好,我知道了。”
门铃适时响起,我赤着脚向门口奔去,男士古龙水的清香在我的鼻尖弥散开来,我望着他如初见时俊朗的眉眼轻轻地微笑。
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变,而我,我的灵魂,却早已千疮百孔,破碎不堪。
我张开双臂,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用风衣裹紧我的身体,在我耳畔轻笑道:“我才出差半个月,你怎么瘦成这样?”
“为伊消得人憔悴呀。”我仰头看向他深邃的双眸,却在那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
“乔森宇。”我离开他的怀抱,痴痴地开口。
“怎么了?”
我将目光从他眼睛中收回,努力挤出一抹自然的笑:“怎么想起来帮我请假?”
“我想带你见一个人。”他温柔地将我的长发别到耳后。
『旧梦』
在我和夏天17岁这年,奶奶病重,在弥留之际,她拉着我们的手,用残存的微弱气息告诉了我们一个从未听过的故事。
我们的爸爸妈妈从前很相爱,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爸爸被诊断出了遗传性皮肤癌,妈妈离开了他,在九个月后她生下了我和夏天,而爸爸却已经不在了。她要出国,要开始新生活,胡同里的邻居都指责她心狠,不顾往日夫妻情分,奶奶跪下求她,把孩子留下,但妈妈最终只留下了我,带着夏天漂洋过海去了英国。八年前她将夏天送回了故乡,从此不知所踪,杳无音信。
“小天啊,”奶奶颤抖着抹去夏天脸上的泪水,“别怪你妈,她也有苦衷,她过得不容易,从前奶奶怨她,恨她,现在也都看开了,她为夏家留下了你们,奶奶知足。”
“沐沐,奶奶不在了,你和你姐,可要好好的。”
夏天早已泣不成声,我拉起奶奶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贴在脸上:“奶奶,我记住了。”
她深深地望了我们一眼,在夏天沉痛的悲鸣声中,我听到奶奶仿佛远在天边的呢喃。
“孩子,我们老夏家,对不住你们。”
窗外雷声大作,北京迎来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夏天,以后就只剩咱俩了。”
那是奶奶下葬后的夜晚,我背对着夏天轻轻地说。
“夏沐,你害怕吗?”
我翻身,木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在月光下找到了她的眼睛,那里盛满了星光。
“我不怕,”我握紧她的手,“夏天,你也不要害怕。”
她闭上眼,笑得流出了泪。
『今朝』
我砸碎了公寓里最后一个杯子,飞溅的碎片割破了我的手指,乔森宇站在门口,担忧地望着我。
“乔森宇,你觉得我有病是吗?”我披散着长发坐在床上,低下头疲惫地笑了笑。
“夏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看你每天活得那么累。”
我突然明白,原来这个男人早已看破了我竭力伪装出的云淡风轻。可是乔森宇,你又真正知道多少呢?
朦胧的泪眼中,他变成了模糊的影子,我起身向他缓缓走去,踮脚环住了他的脖子。
“对不起,我打碎了你送我的杯子。”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我最终还是跟着乔森宇去见了那个叫简溪的心理医生。
“别太紧张,她是我同学,人很好的。”他为我掖好围巾,亲吻了我的额头,我回报给他一个明媚的微笑。
“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我在咨询室门口回头,漫天的风雪里,他欣长的身影如雪松挺立。
他是我暗无天日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简溪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嘴角总是噙着一抹甜美的笑,她温柔地问我:“夏天,你很不开心?”
我想了想,诚实地点点头。
“我很想一个人,她已经离开我很久了,可我却总能在每个角落看到她,看到她笑,也看到她哭,每晚的梦里都是她。我曾经做错了事,其实我很想问问她,还恨不恨我?我总是在想,要是回到过去就好了,让我来承受她所有的苦难,换她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简溪轻轻地皱眉:“这些话,你对乔森宇讲过吗?”
我笑了:“我本来想一直烂在肚子里的。”
她看起来有些吃惊:“既然这样,谢谢你信任我。”
“简医生,我是真的有病吧。”
她笑着摇摇头:“不见得。这世界上人人都在恨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也放不下,无谓对错。夏天,你很聪明,一定会明白的,对过去最好的告别不是遗忘,而是坦然面对。让乔森宇带你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我望着窗外纷扬的大雪微微出神。
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呢?是那个冰冷寂寞的石头森林,还是某个人的梦归处?
『旧梦』
2009年的立春,北京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北京电影学院外一早便排起了长龙,纵然周围美女如云,在我看来却都不及夏天半分,她的美,是不施粉黛,清水出芙蓉,阳光落在她柔软的睫毛上,像是画中走出的仙子,不动不语尽是风情。
“沐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头晕。”夏天抓住我的手,我才发现她的手竟是如此冰凉。
“你是不是紧张了?千万别,且不说你这张明星脸,单论演技你也一定会pass的。夏天,今天是你实现梦想的日子,别紧张。”
她素净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沐沐,有点儿渴。”
“行,等着,我买水去。”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我们的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我拿着矿泉水返回考场时,隔了很远便听到了喧闹。
“哎呦这谁家姑娘啊,怎么没人管呢?”
“先打120吧,这也不是个事儿。”
“来来来都行行好,散开点儿,让丫头透透气!”
我心头浮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我快步上前拨开围在一起的人群,便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夏天。
“夏天?夏天?”我跪在她身旁,看到她雪白的皮肤上一片又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我颤抖着捂住了嘴巴。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叫救护车!”
我气急败坏地冲围观群众吼道,夏天在我怀中安静得普通睡梦中的婴儿,她的脖子上渗出了血珠,我脱下外套盖在她苍白的脸上,阳光普照大地,我将脸埋在臂弯里,绝望地哭了。
夏天,太阳还是出来了。
『今朝』
2016年的春天,我离开了北京,开始一个人的环球旅行。
北极的极光,赫尔辛基的大雪,撒哈拉的黄沙,夏威夷的海岸。异国的旅店夜晚寂静无声,我打开手机,便是无数条捕风捉影的消息。
“最年轻金华奖影后为爱出走”,我小声念出这醒目的标题,忍不住笑出了声,等到笑够了,再坐起来给乔森宇和简溪写明信片。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用这种方式给他们报平安,他们从未打扰我的旅行,这让我很感激。
“森宇:
刚刚看了小道消息,最近你一定因为这些无良记者忙得焦头烂额吧?真抱歉,留你一个人处理这些事。我现在是在阿拉斯加山下的一个小旅店,今天拍了好多照片,这里的白昼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我喜欢这样的阳光,让我知道我还真真实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离开近三个月了,算起来国内应该已经是立夏了吧,真好,夏天又要到了。
想你,夏天。”
“简溪:
我在旅途中见过很多的告别,他们目送对方离开,然后悄然转身,继续自己的生活。简溪,我似乎明白,所有大张旗鼓的离开都是试探,真正的告别总是寂静无声。
夏天 ”
我扭扭酸涩的脖子,下楼将明信片投入邮筒。明天会有人将它取出,跨过山河大海,送至我思念的人身边。
那你呢,你过得还好吗?其实,我也很想念你。
『旧梦』
2009年的春天,夏天被诊断出了遗传性皮肤癌,命运让我侥幸逃过一劫,却终究没有放过她。
我将家里的窗帘换成了厚重的黑色,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头顶上白炽灯惨忽明忽暗,惨白的灯光几乎让我窒息。
我白天去上课,晚上陪着夏天在胡同里散步,我挽着她纤细的胳膊,她是那样瘦,好像一阵风都会将她吹走。
“夏天,”我故作轻松地说道,“明天有个学长回校做演讲,偷偷告诉你啊,我喜欢他好多年了。”
夏天温柔地笑了: “所以你准备干嘛?大会上表白吗?”
“哇!夏天,你可真是我亲姐,这你都能猜出来?”
她扯扯我的头发:“小心点!别以为成绩好领导就不会处分你,难不成你想跟我一起休学?”
我突然鼻子一酸,仰起头努力让泪流回眼睛里。
“夏天,”我哽咽着开口,“你有愿望吗?说来听听。”
“愿望啊?”她抬头望向璀璨的星空,“夏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跟你说过,要在我们25岁生日这天一起嫁人,然后和你去环游世界。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天。”
“一定会的,你可不许反悔啊。”
她没有回答,有雨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是夏天的眼泪。
“夏沐,夏天快到了呢。”
我记得乔森宇回校的那天北京下起了雨,夏天早起为我准备了早饭,我打开窗帘,看到了久违的天空。虽然天空灰蒙蒙的,但夏天还是很开心。
我喝了两碗八宝粥,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包子,含糊不清地对她说:“夏天我走了!”
她在窗边微笑着对我挥挥手。
礼堂内人声鼎沸,空气中散发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乔森宇迈着长腿走到话筒前,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礼堂的每个角落。
“大家好,我是乔森宇。”
有女生抑制不住地尖叫,我在最后一排激动地起身,大喊了一声“乔森宇!”
但下一秒我便意识到,整个礼堂只有我一个人兴奋到起立呐喊,我成功地引起了乔森宇的注意,他询问的目光向我投来。
“这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所有人扭头看我,我尴尬地耳根发热,索性咬咬牙,装作无所谓地开口:“当然有,你听好了,乔森宇,我喜欢你。”
早已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但话说出口还是让自己吓了一跳,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乔森宇缓缓向我走来,我紧张地抓住了裙角。
他在我面前站定,低头含笑望着我,在我抬起眼帘的那一瞬,他突然俯身,我下意识闭上了眼。
尖叫声此起彼伏,期待中的吻却没有落下,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脸上似有羽毛划过,定睛一看,竟是一片韭菜叶。
乔森宇轻轻地弹掉菜叶,这么好看的动作却让我尴尬地无地自容,真的是丢人丢到男神家了,夏天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嘲笑我一整年。
“下次告白前记得擦脸。”
他嗓音清朗,我慌乱地推开他逃了出去,我好像听到他在后面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丢这么大的人,才不要告诉他。
那晚我急于和夏天分享我还未成型的恋爱胚胎,到等到暮色四合她都没有回来,我有一丝担心,正准备出去找找,刚刚推开门,便看到了门口的夏天。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哦,”她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今天没太阳,就多转了一会儿。”
“你可真行,天晴了怎么办?你忘了你上次晒伤捂了一个星期才好吗?”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她今晚有些反常,我拽过她的手臂,才发现她的裙子上布满了泥泞。
“夏天你摔倒了?都多大了走路还不知道看路?”
“不是!”她连忙摆手,瓷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
“怎么还脸红了?你给我老实交代!”
在我的追问下,夏天终于说出了实情。
“夏沐,我一见钟情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望着她:“不是吧?这么不靠谱?”
“刚刚回家的时候被车溅了一身泥,我正低头找纸呢,有个男生走过来递给我一包湿纸巾,还给我,嘿嘿,”她害羞地低下头,“还给我擦了脸。”
“然后呢然后呢?快说快说!”
“然后,”她望向窗外朦胧的月色,像是在回忆一件十分遥远的事,“然后他很奇怪地说了一句,我们又见面了。可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还说我跑得太快,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我听见自己小心翼翼的询问声:“你告诉他了?”
“是啊,我说我叫夏天,他还夸我名字好听。”
“那他呢?”我再一次握紧了裙角,“他叫什么名字?”
“乔森宇,”夏天开心地笑道,“很好听吧?”
玻璃破碎的声响让我如梦惊醒,我失手打落了夏天的杯子。
“对不起。”我慌乱地蹲下身捡起碎片,却被割伤了手指,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夏沐你哭什么呀?真娇气。”她帮我贴上创可贴,抬手抹去我不断涌出的眼泪。
“我高兴,”我抬头口是心非地笑着说,“你有喜欢的人,我高兴。”
夏天笑了,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开心。
“你呢?你那个学长追到了吗?”
我避开她炽热的目光:“他今天有事儿,没回来。”
她遗憾地点点头。
“夏沐,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抬头,看到她的眼中有一大片璀璨的星光。
『今朝』
我回国那天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北京进入了盛夏,阳光有着最繁盛的拨节,风从城市的罅隙中吹来,梧桐的叶子闪着金色的光,西郊公墓荒凉寂静,我在一排排墓碑前缓缓走过,最后停在了一块大理石碑前。
我蹲下身,将手中的红蔷薇放在碑前,抬手拂去照片上的一层灰尘,我望着那张不施粉黛却依旧明媚动人的脸,淡淡地开了口。
“我来看你了,抱歉啊,这么久都没来过。我承认,我心虚,我害怕,我不敢面对你,我每天都很累,每天都会做梦梦到你,梦到你说我是个骗子,是,你说得对,我骗了所有人,活该这么痛苦。你知道吗,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走遍了你所有梦想过的地方,我想要补偿你,可是你现在还愿意要我的补偿吗?”
“对不起,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有私心,我痴心妄想,现在的我过得这么不开心,报应不爽,我认了。”
“对不起啊,对不起,下辈子你不要再遇见我了,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不要再认识我。”
“姐,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你可以原谅我吗?”
『旧梦』
我在阳光下步履匆匆,她在夜色里孤独前行,我们要见的,是同一个人。
“沐沐,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病。”
“沐沐,我们连声音都一样,不会被发现的。”
“沐沐,求你了,帮帮我。”
夏天在夜晚和乔森宇约会,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游乐场,一起去听音乐会,到了天亮的时候,夏天只能藏在黑色的窗帘后,而我,则成为了夏天,去完成她来不及完成的心愿。我用夏天的名字享受着他给我的幸福,纵使前方穷途末路,而我只要今朝。
每一次和他拥抱,和他亲吻,我都能在他的眼中看到夏天的脸,每一次我总是落荒而逃。夏天听后笑得前仰后合。
“不管怎么样,沐沐,谢谢你给我爱一个人的机会,我愿意和你分享这份幸福。”
可是夏天,人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和别人分享,这个道理我们明白得太晚,只能用一场盛大的别离来偿还。
那晚我难以入眠,窗外是寂静的黑夜,我扭头看向夏天,她就算睡着了,嘴角也漾着一丝笑。
“夏天,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
她没有声响,我便放心地说了下去。
“夏天,我不该怪你的,你遗传了爸爸的病,已经够可怜了,我想要对你好,想要让你每一天都快乐,可是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乔森宇呢?夏天,我爱他,爱了好久好久,但他心中,只有你。我知道我没有理由嫉妒你,可我也没有办法忘掉他,我每一天和他相处的时光都像是偷来的,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月光泄了一地,我紧紧地依偎着她,她身上有牛奶的香甜,我在半梦半醒间轻声问道:“你会恨我吗?”
她没有回答。
『今朝』
在我回国的第二天,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影城。
那天片场没有一个记者,我疑惑地问助理:“Nancy,今天没有开放媒体探班吗?”
Nancy微笑着回答:“夏天姐,先去换衣服吧。”
我推开更衣室的门,只觉花香扑鼻,玫瑰娇艳地盛放,乔森宇单膝跪地,手里举着一枚钻戒,我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
“这里没有人打扰我们,夏天,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他俊郎的笑,而我只能一步步后退,知道后背触及到冰冷的墙壁,我滑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你怎么了夏天?是我吓到你了?”
乔森宇紧张地想要拥抱我,我却逃离了他的怀抱,拼命地摇头。
“夏天,你说句话啊夏天,夏天……”
“不是,不是,”我抬手遮住了眼睛,“我不是夏天。”
“你说什么?”
我鼓起勇气望向他的眼睛,那里依然有那个人绝美的脸。
“乔森宇,对不起,我不是夏天,夏天她,早就不在了。”
『旧梦』
那是2010年的冬天,是我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乔森宇约夏天见面,那天北京下了雪。
“夏天,我申请了出国留学,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多久?”
“四年。”
“好。”我对他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了风雪里。
“夏天!”
我回头,看到乔森宇模糊的身影,如雪松挺立。
“等着我。”
“沐沐,森宇他说什么了?”夏天躺在被窝里问道。
我走过去抚摸她的额头,依然滚烫如火。
“他要走了,出国留学四年。”
夏天忽然掀开了被子下床,我眼疾手快地按住她。
“你干嘛?”
“我要见他。”她坚定地回答。
“你疯了?不要命了?”
“外面没有太阳!”
“你在发烧知道吗?”
“我没事!沐沐,我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什么一次机会?你瞎说什么呢?”
她凄凉地落下两行清泪:“你不用骗我,我没有时间了,如果这次没有和他好好告别,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要告别是吗?好,我帮你去,我告诉他我不是夏天,我告诉他夏天有很严重的病不能和他白头偕老了,我告诉他我夏沐也爱他也想和他在一起,这样你满意吗?”
她愣在原地沉默地望着我,我却早已泣不成声。
“你想要这样的真相吗?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夏天,是你逼我的,为什么要逼我?”
“夏沐,”我在泪光中看到她轻轻地笑了,“你就是一骗子。”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夏天将我一把推进了卫生间,在外面把门反锁,我疯狂地砸着门,却没有任何回应。
窗外依旧大雪纷飞。
当我终于翻出卫生间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夏天还没有回来。
我抓过衣架上的外套,刚准备冲下楼,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起。
“是夏天小姐吗?这里是公安局,请问夏沐是你什么人?”
我错愕地停下脚步,将手机拿至眼前,却发现那是夏天的手机,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外套,也是她的,我竟没有发觉。
“夏小姐,夏小姐你在听吗?”
“我在。”
“你认识夏沐吗?”
“我认识,她怎么了?”
“车祸,很不幸,人已经不在了……”
耳边传来持续的嗡鸣声,我捂住了嘴巴,泪水从指缝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夏天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乔森宇”三个字出现在屏幕上,我擦干眼泪,颤抖着接起。
“夏天,我不走了,我留在你身边。”
可是,已经太晚了。
“夏天,你怎么不说话?”
要我说什么呢?说我不是夏天?还是说我一直都在骗你?
“夏天?”
“乔森宇,”我艰难地开口,“我爱你。”
这或许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夏天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永远地离开了我,她去追随她的爱人,却不知那个人仍等在原地,他们之间唯一可以相爱的机会,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在开具死亡证明时,我盯着身份证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看了好久,直到工作人员提醒我,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将其中一张递给了她。
“夏沐?”
“是,夏沐。”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夏沐,我以夏天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我退了学,重新考北京电影学院,真正成为了乔森宇的女朋友,我的人生似乎风光无限,而午夜梦回时,我却总能看到她的身影。
夏天,你没有完成的梦想我来替你实现,那你可不可以,把乔森宇让给我?
『今朝』
2016年8月7日,立秋。
我手捧一束娇艳的玫瑰走过长长的红毯,来到他的面前。
“夏沐小姐,你愿意嫁给乔森宇先生为妻吗?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人生的顺境逆境,在对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能不离不弃终身不离开直到永远吗?”
“我愿意。”
“乔森宇先生,你……”
“我愿意。”
他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扭头对我温柔地笑了,在他的眼眸深处,此刻只有我。
何其幸运,百转千回,依然是你。
我想起半个月前,我向乔森宇说出真相后,想象中的责怪没有到来,他缓缓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抱紧了我。
“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
我靠在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我想要的救赎,只有他能给,所幸,我没有再错过。
『尾声——告别夏天』
我叫夏沐,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叫夏天。
我总是在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是1999年北京的立秋,院子里银杏树的叶子旋转着飘落,我推开那扇散发着檀香的木门,便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夏天。
夏天。我经常会想起这个名字。她在九岁时像天使一样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却又残忍地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命运对我太好,却待她太薄。
我和夏天在18岁这年爱上了同一个人。
她隐瞒了病情,只有在夜晚才能踏着月色去见乔森宇,而我,只能在阳光下用这张和她一样的脸,用一个不属于我的名字去爱他。
很可悲是不是?可我甘之如饴。我爱得卑微,却没有后悔。
后来,夏天在一个冬日离开了这个世界,不是疾病,而是车祸,她错穿了我的衣服,但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她走了,他却回来了。
有些选择就在一念之间,阴差阳错,我选择用夏天的身份活下去,是有一些私心的吧,她走后,我只想爱他。
我原以为我此生都会在自责和痛苦中度过,但我依然渴望被救赎。简溪说,对过去最好的告别是坦然面对。阿拉斯加山上白雪皑皑,我在心里对她说:“夏天,结束吧。”
乔森宇突如其来的求婚让我不知所措,他一遍又一遍地叫我“夏天”,我只能拼命地摇头。
五年了,我终于选择说出这个残忍的真相,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森宇,我不是夏天,我根本不是你喜欢的人。”
我跌坐在地板上,等待着应得的判决,时光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乔森宇走到我面前,我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落下了眼泪。
“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窗外吹来了一阵夏天的风,梧桐的叶子打了个旋儿飘进了屋内。这是北京的盛夏,也是我生命中的盛夏。
我和乔森宇在结婚的前一天回了老宅,在那条长长的胡同尽头,年久失修的木门散发着一缕缕悠远的檀香,屋内的陈设都没有变,我抚摸着岁月留下的桌椅,再一次热泪盈眶。
在那张我和夏天睡过的木床下,我找到了一封信,只看了开头便忍不住流下了泪。乔森宇轻轻地抱住我,拍拍我的后背。
我望着窗外飘扬的落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挽着夏天的手,走过落满梧桐的街道。
“等到我们25岁了,就一起嫁人。”
现在梦想要成真了,你却失了约。
这么快,又是一个秋天。
再见了夏天,这一次,是真的要和你告别了。 谢谢你送给我的这一份弥足珍贵的爱,也谢谢你爱过我,愿你在我看不到的世界里,美好如初。
『番外⑴——夏天的信』
我最最亲爱的沐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吧。
我记得小时候我被胡同里的小男生欺负得哭鼻子时,你总是板起脸,像个小大人一样教训我没出息,现在,轮到我来教训你了,夏沐,不许哭,我哭起来那么丑,你也好看不到哪去呀。
也不知道你这个笨蛋能不能找到这封信,其实有时候我真的挺为你智商着急的,就像那天晚上,你以为我睡着了,对着我絮絮叨叨了那么久,真的是好烦啊夏沐!还有,你的演技真的是渣到家了,你喜欢乔森宇这件事你以为我那天晚上才知道吗?告诉你吧,我很早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做到早早地放手,这是我的不对。(ps.幸好你不是明星,不然肯定会被黑粉吐槽演技的!)
那晚你问我恨不恨你,我想了很久,应该是恨过的吧,毕竟除了这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你有的我却都没有。可是沐沐,恨过你,但更爱你,因为到了最后我才发现,我只有你。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们的妈妈,你说她该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爸爸的呢?我还是愿意相信,她是爱他的,之后的怯懦和背叛都不必再提,只要记得曾经相爱过。我早就不怪她了,我只是很想她,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沐沐,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妈妈,别告诉她我的事,替我好好照顾她吧。
麻烦你了,帮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却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可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夏沐,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后悔,我不在了,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我知道,我的妹妹一定会做到的。
沐沐,我有些害怕,以后的路上没有了你,我是真的会很难过。
可能没机会看你嫁人了,还真是有些遗憾呢。沐沐,我都想好了,在过奈何桥的时候我绝对不要喝孟婆汤,我要记住你的样子,下辈子再找到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愿你安好。
夏天
2010年,夏
『番外⑵——我手持玫瑰,轻嗅蔷薇』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她很丢人地在嘴角留了一片韭菜叶。她跑得那样急,以至于我没有来得及问到她的名字。
所幸,那晚我又见到了她,她依然有些狼狈,脸上有好多的泥点,我为她擦去污垢,便看到了那张洁白无瑕的脸。
她说她叫夏天,我笑了笑,还真是个好名字。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错误从一开始就有,有些人,注定了要错过很久。
2010年的冬天我终究没有离开,可我发现,夏天变了,她不再喜欢笑,总是莫名其妙地流泪。她不顾我的反对做了明星,镁光灯下的她风情万种,笑颜如花,可我却总能看到她眼角的落寞。
我爱的人,她不快乐。
她在2016年的开春离开了北京,开始环球旅行。简溪说,不要打扰她。是啊,有的路只能她一个人走,可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在。
2016年8月6日,我陪她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晚,她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选择说出真相。
记者们长枪短炮问个不休,她只是淡淡地笑着。
“夏天小姐,这算是第三者插足吗?”
“夏天小姐,你是否记恨你已经去世的姐姐?”
“夏天小姐,你后悔吗?”
“夏天小姐……”
“抱歉,”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她平静得开口,“各位记者朋友们,我的名字叫夏沐,我不后悔,因为夏天她不希望我后悔,谢谢。”
她优雅地起身离开,前路光芒万丈。
欢迎回来,我的夏沐。
蜜月假期结束后,我来到简溪的咨询室,送去了迟到的喜糖。
“乔森宇,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问问你。”
“你说。”
“你爱的,究竟是谁呢?”
我笑着说道:“我爱现在的她。”
她点点头,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老同学,真心祝你幸福。”
在后来的岁月里,其实也有很多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她是阳光下娇艳地玫瑰,而她是夜色里盛放的蔷薇,爱谁更多一点,似乎总是说不清。但我一直相信,活在当下就是最好的生活,我用前半生去真正认识她,便要用后半生去珍爱她。
夏沐,余生还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