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生死一刻跟你电单车之中狭路再相逢
大概你嘴边伤口与我发端都一般大紫大红
下半生不要只要下秒钟
再不敢吻你你便再失踪
抑或有谁高呼不要动
——杨千嬅《飞女正传》
我戴上头盔,跨上胡先生的摩托车。我知道这是条一去不回头的路。
耳边风声呼啸,他一路开到青浦。大湖的边上,四野无人,我俯身在摩托车的座垫上,星空如帐幕。我们就这样做爱。
我心里默念,七年了,够了。
我再度穿上黑色的机车服。我重新把长靴擦得锃亮。我在左手的五个指头上戴满Chrome Hearts。
还没被拆掉的延安路外滩“亚洲第一弯”,午夜时分,摩托车以失控的速度俯冲而下,抬头是陆家嘴的璀璨灯火。飘落地面,沿着外滩飞驰,直到在陡峭的外白渡桥上飞离地面。
我坐在胡先生身后,紧紧抱住他。耳边掠过狂风,嘴角是上次事故残留的伤口。在这一刻你只能紧紧抱住他,告诉自己,要死一起死。
世界将我包围誓死都一齐
壮观得有如悬崖的婚礼
也许生于世上无重要作为
仍有这种真爱耀眼生辉
——杨千嬅《飞女正传》
七年前,我在市重点高中,胡先生在一条街之外的那所盛产流氓的职校。
我们每天傍晚,都坐同一班公车回家。
如果不是那天他们同校的几个流氓突然燃起了做公车色狼的梦想,如果不是胡先生忽然走过来震走了他的那几位同学,如果不是我坚持要请他喝一杯奶茶,我们仍然会彼此相见不相识。
当时没有电话,相见都靠同一班公车。并肩坐在最后一排聊天,他说起和其他职校的群架火并,说起小兄弟们看场子的夜总会,说起如何晚上在酒吧门口倒卖走私的外烟。
而我的男同学们在读书,做作业,踢足球,看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们也谈恋爱,在学校的小树林里牵个小手,然后聊一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胡先生对我来说就是新天新地。他的一切都那么让我好奇。叛逆的年纪里,总想走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哪怕这注定了所有的不同。
所以胡先生强横霸道地说“娘错比,侬做我女人算了”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胡先生总是开着他当时非常拉风的本田摩托,停在我的校门口,改装过的排气管发出一阵阵巨响。女同学们看到叼着烟,手臂上露出刺青的他,唯恐避之不及。我总是在放学后跑到厕所换上他送我的机车外套和长靴,身上挂满小摊上买的劣质银饰,跨上后座,抱紧他,然后闭上眼,随着呼啸的风声把命运交给他。
做你的女人,把命都交给你。这当然是年少轻狂,但所幸曾这样年轻过。
我已不顾安危誓死都一齐
看不起这个繁华盛世
纵使天主不忍心我们如垃圾般污秽
抱着你不枉献世
——杨千嬅《飞女正传》
第一次和胡先生分手,是因为他和小兄弟们打伤了别人,又一次进了派出所。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也曾信誓旦旦对我说,为了我,不再做违法的事情。他说不想让我将来嫁给一个有前科的家伙,我感动得哭了。
然而没多久,兄弟们一个电话过来,他开着摩托车就去了。我死死拉住他,说你不能去打人,他说我不打人,我去劝架。呵呵,我竟然信了。
我理解所有义薄云天的江湖道义,我也爱过旧戏文里那些两肋插刀的男子。可是,我升高三,正打算静下心努力一下,考入国内最好的大学之一;而胡先生,因为未成年才免于拘留,被学校开除,唯一生活来源是在夜总会看场子和卖走私烟。我在17岁那年,深深感受到爱情面对现实的残酷,想必,是比你们早。
左思右想,最终,我学会残忍。
我掐断了和胡先生所有的联络。每天打车上下学,不再坐公车。胡先生来过校门口几次,我从后门落荒而逃。
直到高三毕业,我才鼓足勇气,给胡先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关于我的感受和歉意。
信寄到他曾经住的棚户区的地址,石沉大海。后来我路过那里,才发现早已拆迁。
别理三餐一宿得到牧师的祝福需要那种运
让我满足于飞车之中抱紧苦恋的做一类人
面对这都市所有霓虹灯
我敢说我爱到动魄惊心
不负你 陪过我刹那的兴奋
——杨千嬅《飞女正传》
七年后,经历了大学毕业后的颠沛流离,工作终于稳定。我开始流连于各种时尚品牌,最喜欢逛的地方,叫长乐路。
那一年,某个现在名声显赫的潮流店,在长乐路开出了第一家店。
我兴冲冲过去,许多曾经买不到的牌子,一件件拿出来看。突然,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这件很适合你”。
胡先生戴着营业员名牌站在我身后。他剪了短发,多了皱纹。
我当然不是空窗期。但仅仅在那一瞬间,我就决定,不会放过他。
“娘错比,做我的男人”。
和胡先生在一起,就注定了所有花好月圆的平凡爱情不属于我们。我们偶尔也会去看电影逛街,也会在加班后看到他的摩托车等在楼下,也会像同龄人一样黏得死去活来。然后却在深夜街头依靠地下飙车赌博赚钱,去酒吧的后门口换来一些昂贵的粉末,我眼睁睁看着他和兄弟们在出租屋里high到死去活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
我没有力气第二天早上爬起来,HR发来警告信。胡先生也很快又失去了他的兄弟们好不容易帮他争取来的正常工作。
他的东西,我当然也碰过。三生有幸,我对这玩意儿免疫。
在没有希望的早晨,我们只有做爱来忘记烦恼。回到办公桌前,HR来找我谈话,清醒的时候我明白,这不可能长久。
但我不能抛弃他两次。我亦有我的道义。
未怕挨紧颈边穿过横飞的子弹跟你去走难
但怕结婚生子的平庸麻木地活着一样亦难
若与不心爱的每夜晚餐
也不知哪个故事更悲惨
只愿我能够与你过得今晚
——杨千嬅《飞女正传》
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我被一名女警死死压在床沿上,出租屋里乱成一团,在绝望之际我看见被两名男警察押住的胡先生,那尚未清醒完全麻木的脸。
尿检阴性的我很快离开,而胡先生则被强制戒毒。
我每个月去劳教所看他。前三个月,我们相对而坐,不知所言。第四个月,他不再见我,管教给了我一封他的信。
我知道那是分手信。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恪守那种古老的江湖道义,不伤害朋友,不连累家人。他视我为家人,此时为了不连累我,他与我诀别。有时令人叹息愚蠢,有时却干净得宛如人类文明的襁褓岁月。
我用工作和新男友来逃避心里的愧疚。那位先生事业有成,穿着考究,知书达理。但和他聊着聊着社会、政治、民生、经济,我却总是出神而去,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这种虚伪,甚至想着如果此刻突然爆炸,第一个吓得发抖的就是你吧。
如果是胡先生,他会怎么说同样的事情呢?用这座城市最底层的语言,不带粉饰地尽情咒骂,夹杂着三两句脏话,却仿佛就算连天塌下来,也能骂退他。
那种从另一个世界生长出来的野蛮,被生活无数次抛弃后充斥在胸口的怒火,自有他的真诚与洁净。我怀念他,可是,对不起,是我,不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
直到如今,我仍会在那家淘宝店购买碟片。曾经,店主的阿里旺旺整整暗了三个月,我心里亦曾揪心。后来,那个旺旺又亮起,我坐在屏幕前,笑了。
我曾远远地望过他的“实体店”。傍晚六点以后,他推着三轮车出来,在闹市的街口,一张张摆上盗版片。随着网络的发达,他的生意渐渐稀少了,脸上的胡渣却越来越多。
我知道,施舍式的帮助有违他的道义。我知道,他已找到一个更适合他的女子。更重要的是我相信,胡先生,野蛮生长的你,一定会在遍地残砖败瓦中,找到生长的缝隙。
这是他注定的人生吧。就如同我的人生,虽然也许注定和他没有结果,却曾在他的枝叶之上,开过两季耀眼的昙花。花期虽短,却让我有自信回忆,我曾那样与众不同地灿烂过。
也许出生当天本以为谁待我像公主
最后却苦恋蚂蚁
——杨千嬅《飞女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