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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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读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小人物的现实栩栩如生呈现在眼前,平凡、琐碎,让人感觉生活毫无意义,陷入郁闷和颓废,时至今日,我仍认为这不是一种很好的阅读体验。与之相比,我倒喜欢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同样是写底层市民的喜怒哀乐,但还有一缕阳光能照进灰暗的现实。后来,陆续在媒体上看到刘震云,知道他又写了很多小说,有的已被改编成了电影,还得了国内首屈一指的茅盾文学奖,成了当代著名作家,但一直没再读他的小说。
前几天,偶然浏览到《一句顶一万句》的书评,通篇全是溢美之词,底下还有一长串不同读者的留言,都是大同小异的称赞,不由起了好奇心,想看看这些年来,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是否能令人耳目一新,往昔对刘震云小说的第一印象是否失之偏颇。
于是,我花了三四天时间,把这部小说通读了一遍,结论是:刘震云还是当年的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是升级版的《一地鸡毛》,不变的是现实主义题材,不变的是百姓生活和底层视角,不变的是简单明白的语言,不变的是灰暗纠结沉重的格调,只是场景从北京切换到了河南与山西,时间拉长至百年,人物增多到几十个,还加入了一点宗教意味,整体上深化了作品,但仅限于此。
当然,这是我的个人感受,主观性很强。《一句顶一万句》的编者似乎也避免不了这个毛病,他在荐言中推崇备至,不吝赞美,到了让人汗毛耸立的地步,比如,“迄今最成熟最大气的作品”“有汪曾祺和孙犁等前辈作家遗风”“自五四以来少有的平视百姓、体恤灵魂、为苍生而歌的小说”等等。我读过的文学作品不多,在有限的认知中,平心而论,“平视百姓、体恤灵魂、为苍生而歌的小说”还是不少的,至少《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就比《一句顶一万句》更当得起这样一个评价。
废话说得太多,还是来看看这部小说吧。小说分上下两部,上部《出延津记》,下部《回延津记》。
上部的主人公叫杨百顺,因生计所迫,投靠了延津教会的意大利传教士老詹,老詹将他改名为杨摩西,希望他能像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一样,把深渊中的延津人带出苦海。可惜,杨摩西非但没有完成这一使命,自身都深陷苦海无法自拔。为了获得温饱和一个栖身之地,他随后入赘到卖馒头的寡妇吴香香家中,再次改名叫吴摩西。中国人最为重视的宗族姓氏,到了社会底层人物吴摩西这里,在无法承受的生活重负面前,变得像鸿毛般无足轻重,可以随意更改。与余华《活着》里的福贵一样,吴摩西的人生历尽艰辛,围绕着三个字“活下去”而展开。当然,小人物也有喘息的时候,在他稍稍安定下来,有了一个家庭、一份职业、一个养女以后,便想要更多的东西,简而言之,是从与他人的话语沟通中获得理解、认同和尊严,我以为这就是书名《一句顶一万句》的由来。
自然,在斤斤计较、尔虞我诈的成人世界中,吴摩西终其一生,也没有寻找到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他想要的温暖和慰藉,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只有五岁的女儿巧玲能跟他说几句简单的话。一个成人和一个幼儿,即便说话,又有多少内容呢?又怎么能双向交互与深刻理解呢?这种对话所表达的关系,本身就可怜、畸形。当吴香香与邻居老高私奔,女儿巧玲被人拐骗失踪,吴摩西这只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所压垮,不得不离开延津。他要去其他地方寻找,找的不是话不投机的吴香香,而是对自己无比依赖和信任的孩子巧玲。
《出延津记》明显是有象征意味的,作者的灵感来自《出埃及记》,吴摩西为了巧玲那一点微弱的安慰,毅然走出了冷漠与苦难之地延津,踏上了漫漫跋涉之路,没有回头,亦不知所踪。
吴摩西出走,上半部结束。
下半部开篇,主人公是牛爱国。
牛爱国的母亲曹青娥,就是当年被拐的女孩巧玲,后来辗转嫁到了山西沁源县。曹青娥有一个愿望,寻找养父吴摩西。通过曹青娥这条线,上下两部藕断丝连,牛爱国与吴摩西也有了交集。作为一个家庭妇女,丈夫和四个子女占据了她的一生,曹青娥直到患癌症死去,也没能回老家延津一趟,自然也未再见到吴摩西,多亏儿子牛爱国帮她实现了这个愿望。
牛爱国与吴摩西经历十分相似,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工作动荡,收入微薄,与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疏远,与妻子感情不和,从未感受家庭的温暖。他们的性格也一样怯懦,在妻子与人私奔后,审时度势,都选择了忍辱负重,生活中充斥着苦闷与灰暗,无人倾诉,也无法排解。这些小人物,一边挣扎在生活的洪流中,一边拼命企图摆脱孤独,不停地逃离和寻找。这一逃离和寻找的过程,被小说简化成寻找“能说得上话的人”。
小说中有一段话,描写吴摩西到火车站找巧玲,“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个也不认识。”他又想起师傅老詹,老詹曾经说:“人信了主,就明白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吴摩西并不信主,没有心灵的皈依,关于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自始至终也没有得到解决。
生命仿佛是一种轮回,吴摩西从河南延津出走,牛爱国又回到河南延津,一来一往,周而复始,绵延了百年,几代人在孤独中苦苦寻找,寻找亲情、友情、爱情,寻找温暖、慰藉,寻找说得上话的人。可惜,要么从未获得,要么仅仅昙花一现,终究无法长久拥有。牛爱国的苦闷、迷惘和执着,与吴摩西如出一辙,似乎人类心灵的彷徨与无依,从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
小说就这样在没有结局的寻找中结束了,老詹提出的问题,没有答案,吴摩西和牛爱国的人生苦痛,也依然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延续着,不断上演,不可纾解。阅读的体验依然是压抑和郁闷的,看不到一点亮色,仿佛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雾霾与沙尘中。
想起鲁迅的《狂人日记》。狂人在黑暗的夜里,不停地思考、剖析和反省,从社会,到个人,然后写下日记,叫人警醒。而在《一句顶一万句》中,除了信教的老詹,所有人都麻木不仁,无意识地生存在世上,所有的思考,仅限于满足食欲、物欲、情欲和权力欲,与一群蚂蚁并没有太大分别。即使作者通过老詹和吴摩西的对话,强行迫使人思考某些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也并不能让其他人物的灵魂有些许触及,这依然是一篇现实、世俗、庸常、低到尘埃中的小说。
小说中有众多配角,上半部的人物塑造,比下半部要鲜明有趣得多,也就是说,越靠近现在,人物与日常的我们越相像,越缺乏个性,越无聊,越面目模糊。不可否认,这些人物都有自己的个性与心机,也有不少或风趣或辛辣的语言,令人不时会心一笑,但通篇看来,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没有改变整体上灰暗和庸俗的实质。
我以为,人们之所以愿意亲近文学,很重要的一点是,文学不仅能够在揭示现实的基础上,抒发对现实的不满,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逃避现实,创造更高远更美好的梦想,在精神层面上引领并提升读者。如果文学永远只是在生活的最底层匍匐而行,将那些使人窒息的现实一五一十记录下来,最终目的是把人们拉回现实,迫使大家牢记生活的苦难、庸俗、猥琐和忙碌,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呢?文学的美感被破坏,文学的高度被削减,文学变得平庸、尖刻、市侩,充满了阴谋与算计,像僵尸一样没有灵魂和思想,让人看到就泄气、绝望、虚无、痛苦,那又有什么意思?
从这个意义上,我不喜欢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正如我也不喜欢余华的《活着》,这类小说的视角过于现实,让人只能平视,无法从苦难与庸俗中脱身,即使时不时祭出“孤独”“生活”“去向何方”这样的字眼,也只是点缀而已,没有企及真正一流文学作品的高度。在这一点上,西方文学大师要做得更好。
想起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妄加揣测,这也许就是《一句顶一万句》创作灵感的源头,实在是因为“百年”“孤独”“轮回”“家族”这些字眼所代表的因素太具有相似性了。再看刘震云笔下的百年,与马尔克斯的相比,逊色不是一星半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一句顶一万句》完全脱离了时代背景,刘震云大刀阔斧舍弃了轰轰烈烈、风起云涌的社会变革对普通人的深切影响,而只把目光聚焦在人与人的互动关系上。他笔下的人物,根本看不出所处的时代,仿佛是丑化版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无一关注时局并参与社会活动,个个盯紧利益,蝇营狗苟,甚至不如《阿Q正传》里那些懵懂无比、喜欢看杀头、只知道中华民国要剪大清鞭子的乡间农民。实际上,《一句顶一万句》里的百年可不像小说中描述的那样,只是时间延续和家族繁衍,更是中国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进入新民主主义社会,又继续推进至社会主义社会的过程,亿万中国人民推翻帝制、抗击日本侵略者、取得国内战争胜利、成立新中国、推行土地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造、开展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拨乱反正,直至改革开放。然而,这些与所有人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完全看不到一点影子,这部小说及其人物,也因此显得分外单薄、游离与狭隘。
至于茅盾文学奖的小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名至实归,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