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一句顶一万句》之前,我以为孤独是识文断字人的专利,总觉得有过文化熏陶的人,理性思考的深刻,能把孤独从心底拔出来,能够更加敏感地觉知,理性地表达。看过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之后,才发现自己认知的偏差,孤独是我们身而为人活着的专利,是生命的底色。跟人外在的受教育程度,身份地位无关。人生的表现形式因人而异,呈现千姿百态的模样,可“孤独”一词却像扎根生命深处的共有规律,没有人逃得脱,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带着深埋心底的孤寂,过着表面上所谓的热闹生活。
《一句顶一万句》是自己第一次从微信读书上看完,不像纸质文本的阅读,可以用笔勾画。为了加深印象,不至于雁过无痕,趁着余热,尽力写下自己的肤浅感受。
用最直白的语言说最实在的话
《一句顶一万句》从头读到尾,没有一个生僻字。简单的文字在刘震云笔下,通过不断的排列组合,连成最简单的语句,干净利落,白话通俗。接地气的语句又连缀成篇,完成一篇中国大地上卑微生命的恢弘乐章。
一边读一边感叹刘震云遣词造句的深厚写作功力,那样简单明了的字词,怎么可以写得这般行云流水,生动形象。又不得不叹服中国汉字的神奇魅力,竖直横平的方块字,因组合方式不同,却能呈现出波起浪涌的万千气象。好作家就是这样,他们胸中有山壑,思想千斤重,下笔却举重若轻,写出直抵心灵的文字。
《一句顶一万句》里直白的语言文字,不经任何修饰,从黄河岸边的延津滚过,一身沙土,一路风尘,跟随着主人公,走出了河南,滚进了山西和陕西。可读者不觉得这文字有多土,反而在厚厚的尘土下面熨帖着心灵,写到生命的根处,带着底层劳苦大众的喜怒苦乐,读之共鸣处的感受,不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的,是你我共同的生命情感和体验。
作者写传教士老詹让老曾信教,老曾说自己跟主连袋烟的交情都没有,信他干什么。基督教义里的高深,被杀猪的老曾消解与无形,幽默和讽刺,让人忍俊不禁。写老范的老婆银屏喜欢沾人便宜,“逛一趟集市,买人家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写小韩县长下台,“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类似这样的生活化语言,作品里俯拾皆是,“现栽苗现浇水”、“东一葫芦西一瓢”……
新乡的名人不多,作为一个老家属于新乡的人,自打读大学开始就知道刘震云的大名。说来汗颜,《一句顶一万句》是自己看的刘震云第一部作品,还是被作品里浓重的方言土语惊喜着震撼了。“喷空”、“瞎白话”、“茬口”、“栽嘴儿”、“顺头流血”、“铁耙打坷垃”……原来最亲切最富生命力的语言,是老百姓口里的话语,那是他们的生活和人生,能捕捉到,并且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是对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最大的考验。《一句顶一万句》就是用最朴实直白的语言说着大实话,写尽老百姓最鲜活的生活。
人生难得遇上“说得着”的人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一句顶一万句》里所有的人都在找那个与自己能能说得上话的对方,不是那种面上的说,而是切切实实走进心里,能与自己同频共振,互相排解的“知音”。可现实是能找到这样的人太难了。
亲人不亲,朋友不近,师徒闹掰,夫妻异心。整部作品里,从走出延津的吴摩西老一辈,到回到延津的牛爱国年轻一代,几乎没有知心的朋友与和睦的夫妻。
朋友不过是憋闷时找个话伴儿,唠一唠,唠多了却又词不达意,曲里拐弯心里生出嫌隙,朋友也分道扬镳。开篇的老杨和老马是这样,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好朋友,可是老马看不上老杨,老马一边给老杨出着主意,一边看不起老杨。老曾和杨百顺,最亲的师徒走着走着成了陌路人,牛爱国和冯修文因为十斤猪肉,朋友最终没得做。
如果说朋友、师徒一层只是“外人”,那每日同床共枕的夫妻,却是比“外人”还要外的搭伙过日子。作品里的夫妻让人看着满心绝望和丧气,没有一对儿圆满的夫妻,所谓的夫妻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称呼。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外人眼里看似两人过着和气平淡的小日子,内里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为了把日子过下去,隐藏着每个人的屈就与不甘。而且作品里每对夫妻里的男人在作者笔下都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可怜人”,被妻子的喋喋不休,自作主张压迫得无言以对。(想不明白为何刘震云要把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的关键,都归化为以男人的沉默消停来取得和解)
这样的夫妻关系无疑是危险的,一旦爆发,就会是一场人生的大地震。吴摩西和吴香香说不着,吴香香跟老高私奔了,吴摩西为了找,把巧玲丢了,从延津跑到了咸阳。庞丽娜和牛爱国说不着,跟着姐夫老尚私奔了,牛爱国为了找,从沁源回到了延津,到作品结尾,心还没定下来,不知道会落脚何处。
《一句顶一万句》的基调是悲凉的,悲凉的根源在于作品中的所有人,从男到女,从少到老,穷其一生,找不到一个自己能说得着话的人。不需要话说的多么有用,有价值,只是需要说的时候能心平气和地,不会心存芥蒂地慢慢道来,心里的烦闷解了,襟怀坦荡,各忙各的。而不是说完了,九曲十八弯,总能找出错处与委屈,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可细细想来,这又是人的本性。我们看着作品,想着自己,谁又能说,自己这辈子遇到了“知音”。生活的阅历让我们明了,活一辈子真正遇到一个跟自己能说得上话的人,真的很难。在本质上,我们与吴摩西、牛爱国并无不同。
生命的强韧与宽厚
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都喜欢塑造底层人物,展现底层劳苦大众生活里的苦难。我想可能是底层民众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苦难,更容易把人类强劲的生命韧性呈现出来,让我们看到苦难生命里的宽厚与悲悯。
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小事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杨百顺从无爱的家里逃出来,吃尽了生活的苦,可依旧顽强地活了下去。为了生存下去,他几易其名。杨百顺的生活让我们看到,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他跟着老曾学杀猪,跟着老蒋学染布,沿街挑水打零工,去县衙给老史种菜,不过是换一种生存方式,让生活能过得下去。对他来说,内在的意义并无什么不同。为了混一口饭吃,他可以违心地成为老詹第九个信徒,从杨百顺改名杨摩西。同样为了生存,他可以入赘吴香香的“吴记馍坊”,直接将姓杨改为姓吴。
如若不问动机,只看一个结果,杨百顺会被认为是一个“软弱”的不幸男人,可是一路跟着杨百顺曲折的经历走下来,我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苦难面前的不屈不挠,无论何种境遇,都能顽强地活下去,卑微生命里蕴藏的强劲力量奏响生命的和弦,足以穿透人心。
还有曹青娥,她的原名叫巧玲,是吴香香抛弃的女儿,是吴摩西走丢的继女,5岁的她被人贩子过了三道手,从河南新乡卖到了山西沁源,依旧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抚养后代,撑起一个家。无数次生活的不幸,积累起生命的厚度,让生命有了诗意的悲壮美。
苦难对生活是磨难,可对生命是馈赠。从苦难生活里走出的人生,又赋予生命一种宽厚和豁达。传了一辈子教的老詹,以叔的名义给杨摩西建议,“遇到小事,可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儿,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拴到别人身上。”吴摩西老婆跟人跑了,他只给自己十天时间,第十一天便要振作起来。并且告诉自己,“街上怎么说,那是街上的事儿;自己怎么做,才是自己的事儿。”曹青娥跟儿子牛爱国说,“我活七十岁,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啥事都能挑,日子没法挑。”“我还看穿一件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这是一群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经历生活的重重劫难后,悟出的人生真理。他们用这样的哲理指引着自己,让卑微的生命穿越暗沉沉的阴霾,发出耀眼的光芒。借助这点光芒,让我们反思自我,审视生活,追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深埋心底无解的孤独
《一句顶一万句》从河南到陕西,从山西到河北,再到山东,写了无数个人。本来互不相干的人,牵三挂四,通过各种关系联系起来。表面看热热闹闹,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分开、找寻、相聚,走了那么多的路,说了那么多的话,却还是找不到跟自己说得着的人。父子说不到一起,夫妻无话可说,朋友说着说着就闹掰了。因为“每个事情皆有原委,每个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几道弯。”许多事看似讲道理,可说着说着就成了两件事,三件事……总之已经不是原来的事儿。不管是说者的词不达意,还是听者的别有深意,人与人之间始终有道隔阂,这道隔阂成为朋友是否过心,夫妻是否交心的标准,将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永久隔离。
生活有无数种,人有千百样,可人内心的孤独是绝对的,永恒的。无关身份地位,无关人种国籍,无关时间流逝。
延津换了三任县长,每个县长都有自己的怪癖,老胡喜欢木工活,小韩爱说话,老史喜欢与男旦手谈。实质上身居高位的他们与杨百顺喜欢罗长礼的喊丧,与老鲁喜欢从脑子里走戏并无不同。他们都是为了摆脱孤独采取了不一样的方式。同时,孤独并非只是中国人的“专利”,意大利籍的传教士老詹,从年轻小伙到古稀之年,只发展了九个信徒,最后死在和尚的破庙里。
因为这无法消解与摆脱的孤独,让人读得心生悲凉。杨百顺与老杨的父子情只是一种血缘关系,杨百顺与老曾和老詹的师徒情只是一种生存关系,作品中所有的夫妻情不过是一种契约关系。因为孤独,人与人之间的“情”断了,只剩冰冷的社会关系。为了摆脱这种冰冷,每个人都试图自救,结果全是徒劳。上辈人的故事随着吴摩西的离开而暂停。
到了牛爱国,时过境迁,故事从河南移到了山西,物非人亦非,可孤独还是如影随形。曹青娥临终的意思儿女不懂,说了一辈子话,最后以失语的方式告别了人世。牛爱国从甘肃当兵到退伍回家,朋友横跨河南、山西、河北、山东四省,需要的时候却无一个可心之人。
吴摩西和牛爱国与其说是为了找人出走,不如说是为自己内心的孤独找个答案。吴摩西从延津出来落脚咸阳,牛爱国从沁源出来回到了延津,冥冥之中两个人巧合的命运殊途同归。人间绕了一圈儿,孤独还在那里,让人心烦意乱,走到咸阳更名为罗长礼的吴摩西已经离开,牛爱国还在寻找,何地才是心安处,我们又何尝得知。
这永恒的人生的孤独呀,令人绝望。可《一句顶一万句》让我们明白:人生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彻底消解孤独,而是明知孤独无解,却还义无反顾地努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