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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快到巳正时分时,城里的武老大、孟老二、孙老三,城外的要东、曹南、贠西、乔北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县衙。大家都聚在大堂前那颗如伞如盖的泡桐树下,相互作揖打躬互道发财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做生意走南闯北时所闻所见的逸闻趣事,一个比一个显得见多识广。
武老大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挨个观察着众人表情。当他和孟老二四目相对时,后者瘦峭的脸上,那对因酒色过度的肿泡眼忽闪了两下,又微微一颌首;当他目光转向要东时,那个五大三粗的暴发户分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装作不知,继续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地讲他和甜水巷谢寡妇的风流韵事:“你们是不知道,那个白、那个软……哈哈哈!”一干听众都露出了猥亵的讪笑,嘴角似乎还挂着明晃晃的哈喇子。
武老大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粗俗,就把头转向一边的大门,就见大门外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前面失急忙慌边走边告得罪的是北街开绸缎庄的赵老四的掌柜的,后面跟着的是不慌不忙四平八稳的刘善人。
“各位东家,我们东家临时有急事去省城了,走的时候留下话说,只要各位商量下个道道,拿多拿少都没二话。”
其实,这掌柜的心里清楚,东家根本没有去省城,只是耍个滑头而已,派掌柜的先去看看情况,遇到什么情况都好有转圜的余地。
“不好意思啊!刘某人是不请自来,虽说与各位大东家相比,刘某人简直不值一提,但这么多年大家一个县里住着,谁还不知道我刘某人也是急公好义之人?既然知县大老爷遇到难处了,没多有少,略尽绵薄之力还是应该的。”刘善人在县衙前面的县前街开了个仁和大药房,这天正好进城盘账,听路过药房门口的赵家掌柜的说了这事,就巴巴地跟在后面跑来了。
这么多年,刘善人虽广有善名,但与八大家相比终究财力有限,始终难以跻身乌水县上流社会,寻思着这次是个机会,如果借机攀上知县老爷,还怕日后他们几家敢不拿正眼瞧自己。
各位东家还没来得及答话,丁典史已经在大堂门口肥肥地唱了个喏,然后招呼大家:“各位财东,知县老爷有请!”说完,俯身弯腰保持着滑稽的有请姿势,对每一个经过他身旁的人讪笑着点头,但是等到最后面的刘善人和赵家掌柜走过来时,他立马面无表情地直起了身子。
众人走进大堂欲行那叩拜大礼时,身着五蟒四爪鸂鶒补子官服,头戴小蓝宝石顶戴素金凉官帽的老爷,才从桌子后面紧忙地转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免礼,免礼。站在桌子前面,两手虚往上抬了抬,说,各位都是我请来的贵客,不必拘礼,不必拘礼!城里的几位,加上刘善人和赵家掌柜的,还是兀自行了单膝叩拜礼;城外那几家却手足无助地僵在了那里,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丁典史,招呼大家坐。各位,来,我们坐下谈。”老爷看那城外那几个土财主狗肉丸子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心下虽然觉得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这时众人才发现,大堂东西两侧各有四把硬杂木高靠背交椅,两把椅子中间还有一张放着盖碗的高几,两排椅子和高几呈雁字排开。待众人看到每排椅子后面赫然各站着四个拄着水火棍的快班捕快,个个目不斜视一脸肃然时,心里才明白,那知县老爷虽然表面谦恭,其实谱摆得大着呢!
丁典史又是一圈打躬作揖,陪着笑脸请众人就坐。乱了一阵,城里的和城外的自动分东、西坐下,城里的自然是武老大坐了首座,城外的当然是要东当仁不让。最后剩了一个座,刘善人和武家掌柜的推让了半天,才由刘善人坐了,那掌柜的就站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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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坐定,老爷却不急着说正事,而是双手向两面一摆说:“各位财东,先喝茶,这可是我们河南上好的信阳毛尖,说是明前茶,其实鄙人于茶道也不甚了了,请各位给品品。”说完端起盖碗,用碗盖刮了刮水面上的浮茶,啜了两口。
看知县老爷不慌不忙地喝起了茶,众人只好也跟着喝了起来。
那小南街孟老二自称是亚圣后代,平日里自诩为诗礼簪缨人家,颇好附庸风雅,琴棋书画自不必说,就是于那茶酒之道也很有研究,经常于月白风清之时,焚一炉好香,沏一壶好茶,或笔走龙蛇,或萧声呜咽,自然是一派风流儒雅。
孟老二不像别人那样揭开碗盖就喝,却把鼻子凑在碗边去嗅那氤氲的水汽,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才徐徐地吐出,摇头晃脑地说:“不错,不错!不过——”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发现大家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便低下头喝起了茶。
对面坐第二把交椅的曹家堡的曹南,平时就是个急性子,最看不惯说话说半句留半句的酸腐文人,便扯着嗓子喝到:“孟老二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磨磨唧唧像个娘们,痛快点!”老爷笑呵呵抬手制止了曹南,然后转脸对着孟老二说:“孟财东,说,但说无妨。”老爷后面站着的钱师爷,却急得暗暗地对孟老二摇了摇头,可惜孟老二却看也没看他。
孟老二这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老爷,还是让老大说吧,在咱这乌水县,老大要说自己茶道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老大——”坐城里第三把交椅的西街典当行的孙老三,低着头边抠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污垢,边阴阳怪气地说:“老二,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吧,再谦虚就成臭显摆了。”对面城外的几把椅子上,都跟着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武老大喝了一口茶,就知道这茶果然是上好的信阳毛尖,却不是明前茶。信阳毛尖的明前茶是无叶的嫩芽,茶汤翠绿清凉,茶香轻而淡却沁人心脾。而眼前碗里的茶汤绿中微黄,茶是一叶一芽,香味有几分醇厚却只留在口中,应当是信阳毛尖中第二等的谷雨茶。不过这两种茶的差别很细微,不是在茶道中浸淫多年的人,是分辨不出来的。武老大本来就为人心机颇深,一般不会轻易吐露心迹,何况刚才他还发现钱师爷神色有异,断定其中必有蹊跷,就更不肯开口了。于是微微一笑,说,老二,快说吧,大家等得都不耐烦了。
“老爷,多有得罪。”孟老二站起身来,潇洒地冲老爷一抱拳,准备侃侃而谈:“恕在下直言,老爷这茶虽是上好的信阳毛尖,却不是最好的明前茶……”
“孟老二,休得无礼!老爷好意看茶,你却口吐狂言,是显摆你懂得多吗?!”钱师爷气急败坏地打断了孟老二的侃侃而谈。听了钱师爷的厉声呵斥,椅子后面站着的皂隶们也把水火棍在地上捣得咚咚直响。
这时,老爷看火候差不多了,便肃容说到:“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说正事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