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布口袋

过年回老家,母亲在饭后拿出一包大爷爷的遗物交给我,并特别说明是老人临终前的意思。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条灰布口袋,包裹里除了一堆六七十年代的钢镚外,就只剩下些红红绿绿的小本子。有厚实的《毛主席语录》,保存完好的《党员证》《党员缴费证》《自行车驾驶证》,那个年代骑个自行车还要考驾照,我不禁哑然失笑。一张1954年的《土地房产所有证》,地址竟然是在老家200公里外的狼山。一本《士兵证》,从小跟着大爷爷一起生活的父亲和三伯看后也面面相觑,从没听人说起过他还当过兵。

在我印象里大爷爷总是坐在炕台上抽着烟,用废纸卷好烟叶,再用舌头沾着唾沫舔一舔,于昏暗无光的小屋里近乎贪婪地吮吸着。这间小屋本是有窗户的,可不知从何时起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报纸。小屋只有十几平,地板是裸露的红色砖头,中间盘着一方土炕,左边架着烧火做饭的炉灶,右边放着个红色的大木箱,那箱子常年上着锁。

他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打我记事起他就跟着父亲一起下地干活,无论苦重苦轻从来都是不声不响。吃饭时总喜欢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够不够就一大碗,吃完起身便走,逢年过节也照样如此。有一年春节,父亲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搬起一桌子年夜饭,带领着全家老小满院儿里追他,他蹲在哪就把桌子架到哪。

比他小五岁的爷爷,曾无数次在田间地头指吼道:“你能不能活得体面些!”我有好几回就站在不远处的堤坝上,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看着他沉浸在黑色的树荫下,跟土地和庄稼长在了一起。蚊虫围着他头上辨不清颜色的毛巾肆意地飞舞着,他转身拿起镰刀又不声不响地钻入了葵花林。

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都像一尊尊泥菩萨,整日蹲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他却只会在院儿里翻来覆去地鼓捣那辆年代久远的自行车。车身倒立在铺好的蛇皮袋上,耳朵贴着轴承,双手转动着两只轮毂,不厌其烦地拨弄着发条的松紧。下地干活时他却从来舍不得骑,只有等到公社召开党员大会时,他才会从车棚里小心翼翼的推出来。那样的日子似乎总是晴天,阳光洒在他深灰色笔挺的中山服上,胸前的党徽鲜艳夺目,他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开完会回来他也总是一副心情愉悦的状态,时不时还能拎回个崭新的保温瓶,说是因为缴纳党费积极,公社特别奖励的。

他走时悄无声息,睡了一场午觉就再没醒来。我和弟弟跪在灵前一直谈笑到天亮,没有丝毫的难过,我们只是在村里人来的时候,表现出满目哀伤,没有人教导过我们,就是觉得那一刻应该这样。父母竭尽全力将他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沾亲带故的女人们也一直守在那里,哭累了就坐下来聊天,到点了就继续卖力地哭。下葬的清晨大雾弥漫,一路上鞭炮不断。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识生死,当一切烟消云散,归于平静,世上便再没有了这个人。

大爷爷的红色木箱在他走后的第八天终于打开了,满满一箱子保温瓶整整齐齐的码放在那里,其中一个里面还满满地装着一壶“索密痛”。没人知道他生前哪里疼,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最下面放着的就是那只灰布口袋,那料子我一眼便辨认出来,是深灰色中山服两侧的口袋,是他去公社开会时常穿的那件。母亲在众人瞩目下庄重的拿给我,我没等她把话讲完,便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

转眼间他已离开了十多年,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跨入了而立之年。这些摊在桌子上红红绿绿小本子,它们的主人,真的是那个只会坐在炕台上抽烟,永远选择蹲在角落里的老人吗?为了满足好奇心,我把电话打给了搬到城里的爷爷,老早年的旧事,那张神秘的地契、无人知晓的《士兵证》,我相信一定会水落石出。

然而,电话那头的爷爷似乎什么都忘记了,只说他那窝囊的哥哥年轻时就入了党,还当过十几年的大队书记。母亲笑着跟我说:“你爷爷现在连自己亲妈的名字都忘了,问也白问”。一句说笑却如同当头棒喝,我也是此时看到桌子上的证件才忽而记起大爷爷的名字。

那栋十几平的泥坯房已经垮塌了,年后父亲打算把它彻底地拆除,以免小孩儿们在附近玩耍时发生意外;那辆他心爱的自行车也被当成废铁早已变卖。现在除了这只让我收起来的灰布口袋,这个院子里将再也找不到关于他的一丝痕迹,即使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清明节,我和两个弟弟照例去给他上坟,还特意准备了他生前喜欢的纸烟和蜂蜜蛋糕。他就葬在那条去大队公社的路旁,他曾无数次从这里经过。

(本文曾刊登于西藏日报副刊文学)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313评论 6 49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369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9,916评论 0 34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333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425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481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491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268评论 0 26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19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004评论 2 32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179评论 1 34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832评论 4 33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10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3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02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045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071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