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逆行 雪域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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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乱劈柴(来自豆瓣)

高原阳光下的尚涛君


                  风中逆行  雪域传棋

                            顾 鸣

        我与西藏的缘分一直是和老尚联系在一起的。

        当年我毕业欲去阿坝藏族自治州工作,老尚虽晚我两年毕业,但他却跑来撺掇我:“你先去,我随后就到。老子要直接申请去西藏工作。”随后他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挥笔留言:“你从草原的风中消失我不能忘记,我从草原的风中消逝你不能忘记。”一个学油画的和一个学雕塑的两个死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与西藏毫无关联而又因西藏纠结到了一起。

        现在的80后90后一定会吐槽当年尚兄写给我的毕业赠言是故作悲壮慷慨的文艺腔了,然而当时却是实实在在的真情表达。尤其是他说我从草原的风中是“消失”,他从草原的风中是“消逝”,这不仅是当时的悲壮情怀,而且还隐含了我们两个的宿命。

        毕业分配我最终没有去藏区工作,呆在重庆的一家媒体做美编。而老尚居然在两年之后毕业真的就去了世界屋脊的西藏,用他的话说,他去了当年的《西藏青年报》,却连报到的地方都找不到,可见当时西藏的条件之艰苦。我和老尚的关联宿命不仅在于美院同窗,还在于我们两个川美的学生居然后来都做了媒体,更离奇的是在十多年之后,我们又因西藏而走到一起。

        1989年秋的一天早上,我刚进杂志社大门就有同事说,有个同学在办公室等你。我迅疾闪念,这么早怎么可能有同学找我呢?即便从美院的黄角坪坐车到解放碑来也得2小时以上,不可能早上5点就启程来找我吧。正纳闷走进编辑部,一眼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人坐在我的位置上,是尚涛君。当时他正经历了一场巨大的人生变故,从广州沿途爬火车回重庆找到我,他说我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他告诉我他已离开西藏。我们共处了十多天,聊了很多,而我最感兴趣的是他给我讲的我从未去过的西藏和那风中的草原。后来他便消失在了山城的秋雾中,不知何往。

        所谓患难见真情,生死知兄弟。三年之后,我又遭遇了人生的巨大灾难,老尚闻讯立即从海南赶到重庆,给我以最大的鼓励和帮助。我此生也忘不了老尚对我当时的遭遇金刚怒目般的义愤和拔刀相助的义气。以至于在我罹难重生之后,便直接奔向海南,和老尚相聚于天涯海角。

        2000年我在《四川青年报》工作时,禁不住西藏自治区旅游局汤正祺局长的诚邀,兼职做了《西藏旅游》杂志的总编辑。这件事表面上说是汤局力邀,实际上我还是隐约惦念着尚兄描绘的那风中的草原,心里总向往那世界屋脊的圣地的光芒和悲壮慷慨的情怀。从此我便经常往来于拉萨和成都,唯此时没有老尚的消息和踪迹。2003年末,我去北京出差,好不容易找到北漂的老尚,才得知他在某央媒做记者。我们相聚在北京街头的一家小酒馆,边酌边聊,他显得有些意气寂寥,我感觉似乎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其时我才知道,老尚在央媒的日子并不好过。一是自己没有背景,在央媒难以有发展空间;二是作为一个学艺术出身的时政记者,诸多观点和语境与主流存在差异;三是秉性难改,其悲天悯人血性仗义的性格,总是与周围环境难以融合,甚至免不了要骂娘动拳。唯一能让他安静醉心的就是围棋。好在首都乃人文豪杰荟萃之地,各路专业的、业余的黑白高手聚集,他便在这个圈子里痴迷沉醉、纵横捭阖,寻找着他仅有的慰藉。

        我和老尚是最能坦诚相见又相互尊重的老哥们儿。瞧他只身北漂,境遇不佳,但又深知他个性要强、信念执拗,不便硬劝他离开北京。于是我便向他提到西藏和我的《西藏旅游》杂志,我知道这对于老尚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他果然开始回忆起他初到西藏的艰辛然而快乐的时光,讲到那些我似曾相识的人和事,当然还有他内心深处的苦闷。初冬的北京的夜晚,寒风刺脸,我倒是像看到了他微醺的眼神里掠过草原的风。

        要让老尚改变他自己的想法并非易事,我想总会有机会吧。2004年,我策划的“首届藏族佳丽·西藏旅游形象大使评选大赛”在实施过程遇到了困难,于是我给老尚打电话说:非他不能助我解决问题。我记得那天是9月末的一天,三天后老尚飘然而至,开始了我们三年朝夕相处的合作。老尚最终回到了西藏,从北漂变成藏漂。

        我和老尚之间难忘的点滴轶事甚多,非说两件来调侃不可。某日,老尚突发奇想提议我俩吃素一月,相互监督。我心想你娃没酒没肉昨活,我何惧之有?于是便应承下来。至两周余,我被折磨得痨肠寡肚地受不了,而老尚每天粗茶淡饭,静若处子,我才发现这是他多年下棋练就的定力。我见他没动静,暗自叫苦不跌。离斋戒一月还有两天,忽有藏族老乡送来芦花大公鸡一只,我和老尚默契地相视一笑……那一夜,就着那支七八斤的烧鸡公,我们喝了个天昏地暗。再就是去年犬子刀儿(乳名)留学德国,我想小范围邀亲朋庆贺一下。我让刀儿自己确定他邀请的人员名单,哪知刀儿所拟的名单里竟赫然写着“尚涛叔叔”。我所记得的刀儿应该是在3、5岁时见过老尚,当时老尚教刀儿下围棋,说虽没把我拉下水但要把我儿子拉下水。不曾想刀儿已经十多年没见到尚涛叔叔了,居然想着尚涛叔叔。我把此事告知老尚,他专程从拉萨回蓉赴宴,见到刀儿,激动得老泪纵横。

        老尚回到西藏,仿若鱼归大海、鸟翔蓝天。西藏对于他从来就没有宗教意义上的顶礼膜拜,而是他对那片土地和人文充满使命般的虔诚热爱。他开始联络故交,广交朋友,重拾西藏历史人文,重构他心中的圣地之梦。不得不说一句,当时经过我们的共同努力,《西藏旅游》杂志已跻身国内自然人文类刊物前茅,连续三次获得国家新闻出版署颁发的“国家期刊奖”。彼时,《中国国家地理》尚未创刊。

        2006年,我因为个人际遇离开了《西藏旅游》杂志,而老尚却选择继续留在西藏。我非常理解和赞同他的选择,因为他的世界、他的使命都在世界屋脊的那片土地上。后来的这十多年,我知道老尚在西藏开始一边做杂志社的工作,一边着手开始做西藏的义务教育。再到后来他几乎放弃了杂志社的工作全身心沉浸于围棋的义务教育和藏文化的研究传播,奔走呼吁,乐此不疲,近乎痴迷。关键是这样一来,他又整得自己经常囊空如洗、朝不保夕、负重不堪、疲惫憔悴。好在他经常回到成都办事,我们得以经常见面小聚,我总是不忍他苦行僧般的状态,旁敲侧击地婉劝他回川。他几乎总是说:我在西藏的工作还没完,等两年再说。

        在这十多年里,我经常关注到老尚的工作进展情况,先是他的围棋义务教育得到了拉萨市和自治区有关领导和部门的关注和首肯,进而组建了拉萨市围棋队并代表西藏参加了全国各地的围棋比赛。最重要的是,他偶然发现几乎销声匿迹于历史长河的藏棋,便一头扎了进去,一发而不可收。经年以来,他提出抢救藏棋,奔走于雪山草原,遍访市井藏乡和高僧大德,挖掘藏棋的蛛丝马迹,整理研究藏棋规制,并远赴青海、四川、甘肃和云南等地藏区追踪藏棋历史痕迹,寻访藏棋民间高手等。慢慢地他在学校和社会教授推广藏棋,使古老的藏棋重新登堂入室。鉴于老尚对藏棋文化的保护推广所做出的贡献,老尚也被推选为西藏自治区藏棋协会主席。2015年老尚和他的藏棋协会组织了西藏旅游·全国藏棋文化保护与发展研讨会,2019年,老尚所带领的西藏藏棋队代表西藏自治区参加了在郑州举行的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至此,我认为老尚的“义务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他疲惫的身体也可以稍歇了。

讲解藏棋的尚涛君


        在这十多年里,老尚一直没有再成家立业,虽有过一两次短暂的感情然都未能修成正果。作为一个学艺术的出身,老尚并非不近女色、不谙风情,而是他太过坚持自己的三观而不愿将就和妥协,近乎固执古板。其间,最爱他的母亲去世,使他痛苦不已的是他觉得自己几十年漂泊在外而未能尽人子之孝。我去过他在绵竹的老家,也见过他的母亲,并且在老尚曾经最为艰难的时候,他慈爱而深明大义的母亲还找过我做老尚的劝导工作。他唯一的儿子上大学和工作都在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精力和经济条件给予儿子更多的陪伴和支持,他对我说,他对不起儿子,也未能尽到人父之全责。大概五年前我去上海考察,听说老尚的儿子在上海创业,我便迫不及待地约苍儿来酒店相见。我十分地喜欢这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颇有老尚遗传基因的神韵。我对他说:知道你这个“尚苍”的名字是什么时候确定的吗?是你爸在美院读书的时候就和我一起商量决定的。孩子愕然道:那时我在哪儿啊?

        这十多年对于老尚和我都很重要,因为我们要完成从中年到老年的过渡,要完成从一个艺青、愤青到老炮、大叔的转折,要完成从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游侠到渐趋平静返璞归真的忍者的演变。尤其是既要完成一个人子、人父对家庭、社会的责任和担当,还要双脚紧踩刹车,唯恐让自己深陷年老的世故和媚俗的泥潭,不让自己滑向欲壑难填和丧失自尊的深渊。这么多年以来,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个在艰难人生中貌似强大的老尚真正的痛点,然而我是知道的。

        我大概有十四年再没有去过西藏了,但每当有人说起去西藏旅游、自驾,说起布达拉宫、大昭寺,说起羊卓雍错、纳木错等等,我都会说我还有一铁哥们儿在西藏,自然就会想到还在西藏独行的老尚。好在现在有了手机,随时可以和老尚联系沟通,还能拍照发图,看到他在雪域高原奔忙的身影,看到他凝神静气的对弈厮杀,看到他和藏族朋友的欢娱豪饮,看到他和我一样日渐深刻的抬头纹……

        和老尚交往几十年,我愣是没有被他拉进围棋的深渊,我至今对围棋、象棋、藏棋等等没有丝毫兴趣、一窍不通。但是,对于老尚所做的有关围棋、藏棋的一切和他对西藏所做的一切,我比别人都更理解、更钦佩、更走心。最近西藏藏棋协会有关藏棋文化的专著《藏棋规则与实战解说》即将付梓,看了老尚为此呕心之作写的相关文字并请我帮忙斟酌时,我更加地感动不已。于是,我微信他:“老尚,文稿拜读,恭贺老兄夙愿终得以实现。我不懂棋,不敢造次,你嘱我修改文字恕难从命。但老子想单独为你写一篇,对你做盖棺之论,以释我多年‘消失’之虞。”

青藏高原的列车内,老尚带藏族学生去参加比赛


        其实我对老尚一直还有一个宿命的歉疚。我们大学毕业相约赴藏,结果他去了,我没去。我邀他回归西藏一起做西藏文旅的事业,结果我跑了,他留下了。人生无常,疾风劲草。难怪他三十三年前写下咒语:“你从草原的风中消失我不能忘记,我从草原的风中消逝你不能忘记。”现在看来是应验了,我于西藏半途而废是“消失”的逃兵,而老尚是把生命托付给了雪域高原和那里的生民和神灵,直至他的灵魂“消逝”于神山圣湖之中。

        唵、嘛、呢、叭、咪、吽

                          2020年6月2日于红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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