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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辈子,是霸王,更是虞姬。
世间百态,生如戏梦。程蝶衣这一生都在与戏纠缠,他这一生痴迷于艺术,也沉醉于其中,最后,宁愿死在其中,再也不要醒来。拔剑自刎——影片中看似突兀的最后一幕,正是我想问的:
程蝶衣为什么要死?明明已经走向了最光明的时代,明明一切都在好转,和平的阳光下艺术已然在复苏,那为什么,程蝶衣仍然要如此决绝地死在舞台上?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虞姬说,她自刎是因为不愿牵累大王杀敌,重获生机。
可《和垓下歌》里唱的明明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君王已然英雄气短,又何来拖累一说?
在我看来,虞姬自刎是因为霸王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她甘愿以一死来圆满这个已经破碎的梦。永远地沉醉于其中,也好过面对这个意气已尽的,没有她的王的时代。
程蝶衣是虞姬,却也不是,因为他的霸王,早已不仅仅是段小楼。他终其一生去追求艺术、守护艺术,却和他的艺术一起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时代的一点点湮灭下,他追寻的霸王和艺术似乎早已屈服了现实。那他这一场如戏的人生,又该如何?
民国二十三年,第一场戏。
当时的京戏雅俗共赏,是人们心中不可或缺的日常娱乐活动,他们欣赏戏剧,尊重和敬畏戏剧,他们热情却不轻薄。
但这一次,程蝶衣遇到了第一个毁坏了他的艺术,却也成全了他的虞姬的人——张公公,这个封建王朝的余孽,从他的艺术里看见了淫。
正如虞姬总有一死,那样的时代,俊俏的戏子总是逃不过权贵的玩弄,在他们眼里,戏子只是下九流。
张公公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艺术的尊敬,他点名要见程蝶衣,却强暴了他。这场身体上的强暴,应和着段小楼第一次为了纠正他时,用烟枪对他精神上的强暴,这两者使当时稚嫩的小豆子真真正正成为了虞姬,成为了那个在舞台上风华绝代的程蝶衣。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也已经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回去的路上,他收养了小四,作为他母性被彻底激发的象征。
第二场戏,唱给日本人的。
这是一场原以为腥风血雨的戏,从被迫给进城的日军表演的胆战心惊,到为救段小楼给日军高层表演的屈辱,对程蝶衣来说,无论哪一场,都是对艺术的毁灭。
但日军真正落座时,却是一派出人意料的庄严肃静,就如同日本军官青木在落幕时摘下手套,带着微笑的那阵掌声。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这场戏,佐证了程蝶衣的疯魔,他对戏的痴爱使他单纯、不谙世事,也使他固执。他并非不恨日本人,但对程蝶衣来说,霸王和他的戏是远比个人尊严和家国大义更重要的东西。
他不在乎听戏的人是怎样的政治立场,处于什么样的时局中,青木的手上沾满了国人的血,但只要是他的听众,欣赏他的艺术,他的世界里就可以留下他的戏和懂戏的青木,他也会兴奋地说出“有个叫青木的,他懂戏!”
不疯魔,不成活。但已然疯魔,个人生死、家国大义都全然抛在脑后,这又何尝不是程蝶衣一生悲剧的来由呢?
若他如段小楼般,活在红尘俗世里,从头到尾一个假霸王,会不会活得普通却平安喜乐一点呢?
第三场戏,唱给抗日战争后的国民党。
一场被直白侮辱的戏。十一年的枪林弹雨,战争和死亡的压抑早已使他们麻木了对艺术的欣赏,他们可以懂戏,却不想懂戏,美丽的虞姬在他们眼里成了色欲的代表。在程蝶衣的罢演和段小楼的调停下,他们亟待发泄的欲望愈发膨胀到了极致,他们大打出手,暴力、血腥、淫荡、肉欲、狂热、欲望,在这场混乱的戏台上厮杀得淋漓尽致。
最后程蝶衣因汉奸罪被国民党军官扣押审判。“以淫词艳曲为日寇作堂会演出,长敌之气焰,灭我之尊严!”
《牡丹亭·游园》,这一折堪称国剧中最精华的戏,被称为“淫词艳曲”,辱国家之精神,灭国家之尊严,何等讽刺,又是何等悲哀。
第四场戏,在解放后的北平。
一场茫然又麻木的戏。程蝶衣破音后,段小楼慌忙护住他,两人如惊弓之鸟,怕再次被闹事,刚准备道歉,没想到底下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二人又惊又喜,连连向士兵们鞠躬,然而接下来他们更没想到的是——
解放军们就这样有节奏地拍着掌,每个人都端坐着,大声唱起了《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清晰的歌声回荡在戏院里,台上的程蝶衣,眼中是深深的茫然和空洞。
解放军士兵是礼貌的,爱民敬民、庄严而有纪律,但他们的眼中没有戏。特殊的年代、多年的战争、阶级固化、以及不停的斗争,让他们对这样的“艺术”无法提起欣赏二字。
时代的风潮下,那时的解放军们也并不需要这样的艺术。在那个时代下,人们更需要建立在政治正确下的“主义艺术”。
也正是这一场戏告诉程蝶衣,时代的政治色彩已经完全凌驾于艺术之上了,他们不能把戏曲纯粹地当成戏曲,不能把艺术纯粹地当成艺术,不能把艺术家纯粹地当成艺术家。传统戏曲艺术被漠视、被忽视了。
对于他来说,这是艺术的死亡,这比被侮辱,更让程蝶衣感到绝望。
这场令人胆寒的疯狂,在文革迎来了高潮。终于,等来了最后一场戏。
几千年来被压迫的底层人民,在一朝之间,迎来了巅峰的转变,他们疯狂地仇恨着,像朝生夕死的蜉蝣般报复着一切拥有时间的人和物。
红卫兵燃起一把火,高喊着佳人才子滚下台,刀和棍棒压弯了他们的脊背,侮辱的话语从四周袭来,他们跪进了尘埃,四周的人却仍旧不断地逼紧,仿佛吃人的怪兽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恶臭味的谩骂将他们淹没。
血、泥和那一盆烈烈的火里,烧的的戏服,是国粹,是程蝶衣的梦,也那个时代的悲怆。
段小楼歇斯底里地指控程蝶衣,他为了保命,揭发自己的妻子是个妓女,当霸王将自己的宝剑视同骇人的传染病一样惊骇丢弃时,他为了活命,背弃了虞姬,出卖了自己的妻子。
在那个焚烧了他的梦的火盆前,菊仙绝望的眼神,段小楼如同死狗一样的伏地求饶,那时程蝶衣就已然明白:
这世间,已经没有霸王了。
“楚霸王都跪地求饶了,那京戏能不亡吗!”
他一生痴迷的艺术就这样渐渐黯淡,成了人人脚底的尘土。他活在戏里,可霸王已死,艺术不再。虞姬,也该醒了。
最后一场,没有观众,一抹吊灯的暗淡光茫,他脱口而出的一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回归最初的唱词,仿若大梦初醒。
可他是真虞姬,他不愿醒。现世容不下他,他也容不下自己,那就宁愿,死在戏里,永远活在逝去的那个时代里。
他用生命演完了最后一场终结的戏,没有观众,却终究成全了自己。
程蝶衣这一生,是不够“聪明”的,时代的洪潮翻滚下,红尘中的普通人都可以顺应机变,偏偏他丝毫不懂变通,楚霸王的虞姬宁死不屈,戏里的程蝶衣也顽固到以死殉道。
这一生疯魔,一身风华绝代,虞姬是他,忠贞不二,执念成痴,霸王也是他,纵然浪潮翻涌,戏却始终是他的江东。不肯过,也过不去。
于是拔剑自刎,成全自我,刀鞘落地,却是霸王别姬。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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