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二零零五年:
“请一定要找到博迪希克……”七十九岁的乔凡娜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她是在四年前某一天突然说出这句话的,当时乔凡娜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老年痴呆症状。
相比较四年前,现在的她语气变得更加迫切,并带着渴求。她已经全白的睫毛下面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饱含着让人屏息的哀伤。
乔凡娜是对着她唯一的儿子已经六十岁的迪伦说的,此时的乔凡娜因为心脏衰竭住进了意大利一家临终疗养医院。
迪伦是中学的物理老师,个子中等,身材偏瘦,喜欢穿深色的衣服。他的性格和善,长着一双带有温润光泽的褐色眼睛,让人感觉莫名的亲近。
他紧握着妈妈乔凡娜的手,用耐心的口吻询问着,“博迪希克是谁?”他其实无需等待答案,因为四年间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乔凡娜没有对这个问题表现出丝毫厌烦,她和往常听到这个问题时的表现别无二致,她语调激动地回答:“一个英国人,岁数应该和我差不多!”
“找博迪希克要做什么呢?迪伦继续问道。
“你去我房间,打开柜子的抽屉,在抽屉的最里面有一个用碎花布包裹着的牛肉罐头,你把罐头给博迪希克,他就会把我要的东西还给我!”
他曾经去过乔凡娜房间,确实找到了那个牛肉罐头。罐头的外包装已经模糊不清,底部印着生产日期,但只能看清最后面的年份:一九四五年,迪伦也是那一年出生的。这个罐头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者价值呢?母亲又要自己拿罐头去和博迪希克交换什么呢?
迪伦的妻子米凯拉认为这完全是出自于婆婆的幻想,婆婆由于年龄和老年痴呆已经失去了分辨现实的能力,虽然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婆婆会精心保管着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的罐头。
通常对话到了这里,迪伦就不会再继续问下去,他会避开乔凡娜的目光说,“好的,好的,我会去找他!”在他的内心,和妻子米凯拉一样相信母亲只是在胡言乱语,因为据他所知母亲根本不认识任何英国人,连去都没去过英国。
但是这次不同,因为乔凡娜的主治医生在一周前告诉迪伦,由于年纪,乔凡娜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也不可能通过手术和任何治疗手段帮助她改善这个状况,他们能够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缓解她的痛苦,让她安然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所以迪伦的眼神开始闪动,他用一贯耐心的口吻问道,“妈妈,你要的是什么东西呢?也许不用拿罐头去和谁换,我可以帮你去找!”
乔凡娜不耐烦地在病床挪动了几次位置,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安,她的嘴唇发紫得更加明显,她摇晃着脑袋,接连说着几个“不”,之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迪伦扶着母亲的后背,轻轻但有节奏地拍打着乔凡娜的胸口,在他犹豫是否要呼叫医生的时候,乔凡娜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她环视了病房一圈,因为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而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直到看见身旁迪伦的脸,她才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又急忙握住迪伦的手,慌忙地说道,“请一定要找到博迪希克……”
一九二六年:
乔凡娜出生在一九二六年,她是家中唯一一个女孩,有两个分别大她七岁和四岁的哥哥。
她有着一头介于黑色和深褐色之间的秀发,带着自然的波浪般的卷曲。她爱笑,笑的时候露出两个深浅不一但同样圆润可爱的酒窝。她的所有亲人都十分疼爱她。
她记得变故发生的时候自己只有九岁。
先是她的父亲,后来是大她七岁的哥哥,接着是大她四岁的哥哥,他们都被陆续征召入伍,像被投入急流的石块一样被投入了战争。
这一切都是在十年之间发生的,间隔或长或短,她记得自己送每个亲人离开家时的画面,父亲离开的前一夜,他们围着餐桌,带着敬慕的神色望着父亲,不敢流露出不安和脆弱。大七岁的哥哥离开家的时候,她第一个哭了,接着每个人都哭了。到最后大四岁的哥哥离开家的时候,她已经十六岁了,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哥哥摸着她的头发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说道,“你知道吗?我真想看到你穿上婚纱的样子!”
但结果是他们一个都没有再回来。
二零零五年:
“你真的要去英国吗?”迪伦的妻子米凯拉一边帮他收拾行李,一边担忧地问道。
她知道丈夫拜托了一个去英国留学的学生寻找婆婆口中那个“博迪希克”,并且很快得到了回复,因为这个名字十分罕见且绕口,起初那个学生甚至错念成了“西耶迪博”。最后他终于在英国找到两个叫这个名字的人。一个年纪是六十八岁,是园艺师,已经于二零零一年去世了,另外一个八十一岁,现住在英国伦敦郊外的疗养院里。
“这完全是大海捞针!”米凯拉忍不住抱怨道,她原本以为根本不会找到叫这个名字的英国人,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年龄也差不多,但那又能说明什么?除了名字和牛肉罐头,其他一无所知,为了如此模糊不清的理由就不远千里奔波,还是在婆婆乔凡娜住进临终病房的当口,她无法想象如果在此期间婆婆发生任何意外,那么丈夫更多的应该是悔恨还是遗憾呢?
同时已经六十岁的迪伦,由于工作关系患有严重的腰椎疾病,这让他不适宜承受长久的出行,可是阻止一个儿子去满足母亲最后的心愿,似乎又太过冷血,更何况对于米凯拉来说,婆婆乔凡娜完全是她另外一个母亲。
米凯拉刚结婚的时候,曾经无法接受和乔凡娜住在一个屋檐下,在她的努力之下,乔凡娜搬了出去,租住在一个单身公寓里,为此她和迪伦经历了一次严重的感情危机。
迪伦并不十分依赖母亲,不过因为他四岁那年父亲马塞洛就意外去世了,他和母亲在父亲家人的要求下搬离了父亲留下的住所,开始在意大利四处漂泊。他转过无数次学,而且由于母亲总是毫无理由、毫无征兆地突然搬家,他也没有长久的朋友,所以他在情感上与母亲有着特殊的联系。
米凯拉不喜欢乔凡娜,是因为乔凡娜的性格。乔凡娜比通常的意大利女人要无趣和沉默得多。她常常会面无表情坐着发呆,什么话都不说,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脸上也没有任何可以显露她所思所想的表情。她就像是一个二流雕塑家未完成的作品,所有的细节都接近完美,唯独缺乏情感。
转机发生在米凯拉生完第一个孩子以后。她因为肌肉过度拉伸和血液循环不良导致了下半身瘫痪在床几个月都不能动弹。在她绝望的时候,乔凡娜不计前嫌地站了出来。她照顾米凯拉,天天为她进行长时间的下肢按摩,用温水给她擦洗身体,并准备营养丰富的餐食,在这样忙碌的同时,她还承担着喂养米凯拉第一个孩子的重担。
当时的米凯拉在感激的同时又倍感绝望,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康复那一天,尽管医生说这种状况很快就会好转,只是因人而异。
察觉到米凯拉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又是乔凡娜第一个开解米凯拉,她告诉米凯拉自己最绝望的时候不是她的父亲和哥哥们相继阵亡,她的母亲也因为伤心过度抑郁而终,原本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而是米凯拉的丈夫迪伦刚出生的一九四五年,由于战争的关系,意大利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饥荒,没有食物,她坚持着,但无数次想要去死。
米凯拉问她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
乔凡娜说,如果我没有爱的人,我可以死去的,但我有,所以我不能!
三个月以后,米凯拉痊愈了,乔凡娜也回到了这个家里。
一九四二年:
乔凡娜十七岁那年离开了出生的意大利乡村,和很多女孩一起去了一家军需纺织品工厂。
在前一年的深秋,她最后一个哥哥的死讯传来,因为战时的特殊情况,哥哥的尸体无法运回安葬,他被就地掩埋在阵亡的地方,和许许多多同样无法回家的人一起。她听到以后剪了一段自己的头发和哥哥的衣物放在一起埋在了院子旁的橡树下。同一年的冬天,乔凡娜因病卧床的母亲也没有能熬过去。
母亲去世之前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紧了乔凡娜的双手久久不肯松开,眼中还不断流出浑浊的泪水。乔凡娜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告诉母亲自己一定会活下去,并且会好好活着。
在纺织工厂的日子十分单调,因为工作太过辛苦,报酬除了勉强维持生活,几乎没有留存。她一度感到沮丧,不知道这样日复一日地劳作是为了什么,在这里不能生病、不能休假,她漂亮的头发和容颜都被包裹了起来,她没有时间欣赏,而别人也没有精力去发现。
二零零五年:
迪伦走到絮絮叨叨的妻子身边,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双眼。
米凯拉避开他的视线,但嘴里并没有停下,“你知道我并不反对你这么做,但是也许你早该这么做,我只是担心妈妈随时会有事,如果你不在身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或者你可以晚点去做,我不知道晚点是什么时候,什么是合适的时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爱乔凡娜,她也是我的妈妈,你知道的,所以,”米凯拉舒展了一下五官,回望着丈夫的双眼,最后说道,“好吧,你去吧,但是要快点回来!”
迪伦是隔天的清早出发的,出发前他特意去了临终病房探望乔凡娜,为了避免醒着的时候道别,他特意选择了乔凡娜还没有起床的时间。时间是早上五点,他没有选择开灯以免惊醒妈妈。他就静静地坐在妈妈的病床旁边,天色微明,乔凡娜雪白的脸上映衬着天空的幽蓝,让她看起来毫无生气,只有戴在脸上的氧气面罩规律地从透明变成白色,又从白色变成透明清楚地昭示着乔凡娜确实还活着。
他本来是想告诉乔凡娜自己要离开几天,去寻找她口中的博迪希克,但他实在没有把握,仅仅依靠这些潦草且模糊的信息就有希望找到这个人,所以他决定暂时不说。更何况即便说了,妈妈也不可能记住。
从意大利飞往英国伦敦的航班有很多趟,时间都在两个小时左右。迪伦以前去过英国,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他还去过很多欧洲国家,他的英语说得不错,所以在欧洲几乎可以做到畅通无阻,但他仍然觉得留在自己的祖国意大利最为自在。
在机场,迪伦的学生前来接他。学生的模样与从前已经大不一样,迪伦几乎认不出他来。学生十分热情,他拥抱了迪伦,帮迪伦拿行李,并向迪伦抱怨伦敦永远雾霾的天气。他租了一辆小汽车,直接送迪伦去他找到的那个疗养院。疗养院在伦敦的东部郊区,附近有一大片树林,景色宜人,和市区的灰暗完全不同。
没开多久,他就将车停在了一个有着欧式镂空雕花的巨大铁门面前,告诉迪伦,他们到了。
事情顺利得有点出乎意料。
迪伦下车,看到一个穿着制服老人从门卫室走了出来,他的身材清瘦有点轻微的驼背,他对着迪伦问他们来做什么?
迪伦摘下一直戴在头上的帽子,恭谦地回答道,他来找一个名叫博迪希克的人。
老人告诉迪伦,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叫博迪希克的人,但今天是周二,探视只允许在周末,所以他不得不等到周末再来,到时候接待的人会帮他查看是否有博迪希克。
迪伦看了已经同样走下车的学生一眼,学生的面色变得窘迫,显然他没有想到疗养院的规矩会如此之多。迪伦不便责怪他,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连同今天在内距离周末还有四天,他不能在英国逗留这么久的时间,正如妻子米凯拉担心的那样,妈妈乔凡娜的状况随时会恶化,他不希望在那个时候自己不能陪伴妈妈左右。
一九四三年:
乔凡娜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除了天气的改变,所以当她发现一年悄然过去,只感觉到诧异和不解。
由于战争的关系,她所在的城市经常会面临空袭,她起初会惊慌失措,后来则更多的是听天由命,她认为毕竟人走路时不可能总看着天上。
一天在上班的途中,她被几个意大利青年推倒在地,他们的理由是她走路的时候抱住双臂埋头向前的样子太过可笑。她是屈膝倒地的,膝盖疼得无法立刻站起来,但她更心疼自己的长裙,她怕裙子被磨破,那是她唯一一条冬季的长裙。
正当她感觉到欺辱和悲伤的时候,一双戴着羊皮手套的大手出现了。它们将她扶了起来,还帮她拍打长裙上的灰尘,拍打时的力度很轻柔,乔凡娜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接着她听到一个磁性的声音,问她受伤是否严重,需不需要去看医生。
伴随着声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的脸孔。
二零零五年:
迪伦向看门的老人请求着,言辞恳切,他告诉对方自己从意大利来,为了妈妈来寻找博迪希克,他不能等到周末,否则可能见不到妈妈最后一面,同时也无法完成她的心愿。
老人的面色流露出同情,不过一开始他仍然坚守规定,果断地拒绝着迪伦,但是耐不住迪伦的再三恳求,他从门卫室打电话给疗养院的管理员,他告诉迪伦,他不能自行做主,如果管理员同意,他就可以让迪伦进去。
管理员是一位中年女士,身材发福,头发是金色的大波浪卷,涂着颜色鲜红的口红,整个人热情洋溢。她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进房间,然后像看到了熟人一般和迪伦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让腼腆的迪伦有点不知所措。
她说迪伦为了老年痴呆妈妈的一句话,就千里奔波来到英国,实在令人感动。她查找以后确认疗养院确实有一位博迪希克,因此她同意他们见上一面,确认是否是迪伦妈妈要找的那个人,只是迪伦的学生不允许进去要留在外面等他,迪伦欣然同意了。
疗养院是依山而建的,进入大门以后是一段长长的上坡。迪伦走起来很吃力,但管理员女士则气定神闲、如履平地。
她不停地和迪伦搭话,告诉他和上了年纪的人应该如何说话,还要注意不要较真,也不要刨根究底。同时需要理解多数的老年人对于自己步入老年以后的事情印象模糊,反而对于年轻时候的事情记忆犹新。
迪伦问,这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他们不愿意接受老去的事实吗?
管理员女士摇头,她脸上出现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不是的,我想是因为人们年轻时候的遗憾总会比较多,而这些遗憾都没有得到补偿吧!”
一九四三年:
俊美脸孔的主人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马塞洛。
乔凡娜绝对想不到这个友善的陌生人将来会成为她的丈夫,在此以前她也没想过结婚,甚至觉得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确认乔凡娜可以自己行走以后,两个人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去。乔凡娜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就是一次偶遇,一次意外,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跳得让她发慌,她不明所以,连膝盖的疼痛都顾不上就夺路狂奔。
结果当天下午,命运开始展现它神奇且不可控制的力量,一个军官来到工厂参观,陪同他的正是马塞洛。
乔凡娜看到马塞洛的时候惊讶得停止了手部的动作,被监工大声呵斥,而监工的呵斥又吸引来了军官和马塞洛他们的目光。
几个月以后马塞洛向乔凡娜求婚的时候,他说,“我相信是命运的安排,所以请你务必要嫁给我!”
但是乔凡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看着马塞洛被关在门外,很久以后才失魂落魄地离开,她不能告诉马塞洛原因,她不想嫁给军人,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最爱她的三个男人,她不能再忍受失去一个。
二零零五年:
管理员女士带迪伦走到一间敞开的单人房门口,从门口向里望去,房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除了基本生活所需的床、柜子、桌椅外,就只有两盆常见的绿植。
一个垂暮的老人正坐在床上,戴着一个镜面有点模糊的老花镜认真翻看着手里一本厚厚的书。
管理员女士在门口敲了一下门,老人抬头对她微笑点头后,她才带走迪伦继续走了进去。
老人注意到迪伦以后就一直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迪伦,打量了一会儿低头垂下眼睛,双眉拱起,似乎在回忆里拼命翻找,这个人是谁?
管理员女士给他们做了一个简单的相互介绍,她告诉博迪希克,来访者叫做迪伦,从意大利远道而来,为因心脏衰竭而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妈妈寻找博迪希克。
说完以后,她表示自己在外面的走廊里等迪伦,让他可以安心和博迪希克交谈。
迪伦将书桌边的椅子拉过来坐下,开始向面前被称为博迪希克的老人做起了自我介绍,“您好,我叫做迪伦,来自意大利,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母亲乔凡娜,我不知道您是否认识她?”
迪伦在路上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将牛肉罐头直接拿出来,但如果这个博迪希克不是他要找的人,这种举动肯定会太过怪异。
博迪希克是一个年逾八十的老人,但他神色清明,目光灼然,甚至还带着一点孩子般的天真和好动,让人颇有好感。
他听完迪伦的问题,低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重新看向迪伦,同时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认识任何叫乔凡娜的人!”
“啊!”迪伦仓促地回复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惊讶,他原先不就怀疑一切都只是妈妈混乱的幻想吗?因为存在博迪希克这个英国人,所以幻想就能变成现实了吗?但他也不能就这样结束这次旅程,只问了一个问题就被答案挫败,他接着问道,“那您去过意大利吗?认识任何意大利人吗?”
博迪希克听完这个问题又低下了头,但同前两次不同,他不像是在思考更像是在逃避,迪伦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应。
博迪希克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释然的表情,迪伦明白他的内心刚刚一定在激烈交战,他突然开始期待自己会听到的答复。
“是的,我去过!”博迪希克回答道。
“什么时候呢?”
“一九四五年!”
一九四三年:
拒绝马塞洛的是乔凡娜,可思念马塞洛的仍然是乔凡娜。
乔凡娜第一次认识到爱情,就被它可怕的魔力给击倒了,毕竟她极度孤单,她缺少朋友,她没人关心。
同时马塞洛又是一切完美的化身,他正义勇敢,完美无缺,被这样一个人的爱情包裹着,让她感觉到久违的幸福。
可幸福的同时,她又深深地开始恐惧,失去亲人的痛苦一而再再而三地袭击她,她无法想象失去爱人是什么滋味,她不得不逃离马塞洛。
两种痛苦都是痛苦,她选择了比较轻微的一种,以为自己可以承受的那一种。
可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痛苦,两个月以后偶然得知马塞洛所在的部队被围困的消息,她终于知道只要她爱这个人,那么这份爱就会让她痛苦,她是否和马塞洛结婚都逃避不了。
她在心底和自己说,只要马塞洛能够活着回来,她立刻就会嫁给他。
又过去了半年马塞洛真的回来了,只有手臂被子弹擦伤,其他地方毫发无损。
回来的第二周,也就是一九四三年的即将结束的前几天,他们登记结婚了。
二零零五年:
“一九四五年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迪伦感叹道,同时他又立刻意识到为什么身为英国人的博迪希克会在一九四五年去到遥远的意大利。
“是的,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那是我第一次去意大利也是唯一一次!”博迪希克用一种包含着多重情绪的语气说道,那些炮火、哭喊、鲜血以及数不清的尸体如同一阵疾风将他的回忆吹得七零八落。
在那一年,盟军英国攻入了意大利,二战也同时结束了,这是欧洲人共同的历史记忆,无需多说。
“那您在那里待了多久?有没有可能认识过任何意大利女人,但不知道她的名字?”迪伦还没有放弃,他继续追问。
“相信我,我只在意大利待了两周就回英国了,大部分时候我都待在营地,和我的同伴打牌喝酒,虚度时光。我确实见过一些意大利女人,但绝没有告诉过她们我的名字,更没有和她们来往!”博迪希克肯定地回答。
那么自己找错了人?迪伦觉得这一路上实在太过顺利,也许顺利的路通常都不会通往成功。他确实有点沮丧,但并没有那么沮丧,毕竟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所以他可以在回答妈妈“好的”的时候直视她的眼睛了。
“我可以问一句吗?”博迪希克主动开口说道。
“您请说!”
“为什么你要找博迪希克呢?”
“因为我的妈妈乔凡娜!”迪伦说起乔凡娜的时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毫无疑问他爱妈妈,并且很长时间内和她相依为命,但同时他不明白妈妈。乔凡娜似乎很缺乏安全感,她不愿意在一个地方久待,她害怕人群,当她不得不面对很多人的时候,她会表现出一种畏缩,就好像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刺猬。但是这样的妈妈养活并且养大了他,供他读书,后来帮助自己照顾生病的妻子和孩子们。
“她无可挑剔。”迪伦总结道。
四年前乔凡娜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的状态,伴随着这个状态,“博迪希克”这个名字开始频繁出现。
“她每次都会握住我的手,握得特别紧,请求我一定要找到他,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确实很奇怪,如果她这样强烈地要找到他,必定是与她生活息息相关的人,为什么你会从来没有听说过呢?”博迪希克的脑袋左右转动了一下,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可即便如此,你为什么要等到她快要临终才开始找博迪希克呢?当然我不是在责怪你,毕竟英国和意大利确实很遥远,但现在交通便利,你其实可以早一点这么做!”
“因为我和我妻子都觉得我妈妈可能是出于幻想!”
“为什么呢?”
“我妈妈要找博迪希克是为了让我给他一个牛肉罐头,这个罐头是半个多世纪前生产的,她说让我把罐头交给博迪希克,对方就会把她要的东西还给她,你知道吗?这实在是难以理解,所以我们才会……”迪伦没有说完就抿起了嘴巴,他小心地观察着博迪希克,希望对方不要觉得自己在开玩笑,虽然他随身就携带着那个罐头,可以至少部分证明他不是出于恶作剧说出这番话来的。
博迪希克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他一开始的表情充满疑惑,接着是费力思考和试图理解,最后突然崩裂,他大喊了一声,“你刚说是什么罐头?”
迪伦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大声,甚至怀疑这种声音可以从八十岁的老人喉咙里发出来吗?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牛……肉的……”
一九四四年:
乔凡娜发现自己怀孕是在五月份,当时的马塞洛又入伍了。
马塞洛知道这一次大概是有去无回,但他仍然控制情绪,安抚妻子。
乔凡娜并没有那么伤感,尽管她仍然热泪盈眶,因为她的肚子里是他们相爱的证明,她拥有了一部分的他,并且再也不会分开。
一九四五年:
乔凡娜在一月底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她用大她四岁的哥哥的名字迪伦为他命名,她起初有些愧疚,但同时她又在心底对自己说,以后她还会有很多孩子,她可以用自己妈妈、爸爸还有大哥的名字给这些孩子命名,所以不必伤感,因为这不要紧。
二零零五年:
“我以前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医生,我的叔叔是医生,人们都叫他“霍迪克医生”,他的医术精湛、受人尊敬,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为人们减轻痛苦!”博迪希克没有马上解答迪伦的疑惑,他只让迪伦把那个罐头拿了出来,仔仔细细一点一滴地确认,最后紧紧地抓在手里才开始说话。
博迪希克考入爱丁堡医学院的时候是十九岁,那是英国最为古老的医学院,也是最为优秀的医学院之一。
他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极为深刻,因为他精力十足,对于任何枯燥的医学知识如饥似渴。同时他也十分乐于助人,他曾经因为抢救一个被卡车撞伤的孩子而跪在石子路面上整整一个多小时,当孩子转危为安后,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双膝已经鲜血淋淋。他由此受到了学校的嘉奖,嘉奖中有一句话一直伴随着他的医学生涯——“爱人如爱己”。
“可是一切都变了,我上了战场,国家更需要的士兵,在后方当医生看起来是懦弱的行为,扛着枪去厮杀才是勇敢!”博迪希克边说边摇头,他年轻过,但不理解年轻时候的自己。
“你知道战争有多可怕吗?”他说着摊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型极为漂亮,手指白皙且修长,“这双手在和平的岁月里用来救人,但是在战争里它可以用来杀人!”说完他又紧紧地握住牛肉罐头。
“但这不是你的错!”迪伦感觉到语言的苍白无力,但此刻他只能这样说。
“不,没有人是无辜的!”
一九四五年:
四月的时候,马塞洛再次因为受伤回家休养。
这次休养看起来是永久性的,因为他的腿部被严重冻伤,脚指头全部切掉了。他在战后医院进行了简单处理,就被遣返家中。这在当时看来是幸运的事情。
只是他走路的姿势开始变得有些怪异,就像孩子在学习走路一般难以掌握重心,总是容易向四面八方摔倒,他还拒绝拐杖或者其他辅助工具,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和正常人一样走路。
他后来也确实做到了,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自己都已经不在意是如何走路了。
当时最严重的危机来自食物。
因为战争的关系,意大利实行严格的食物配给制度,根据人口和年龄领取每日配给的食物。为了支援前线,所有人都必须节衣缩食。配给的食物连维持生命最低的热量需求都不足够,更何况乔凡娜还在哺乳阶段。
马塞洛的回来更是让这个情况雪上加霜。除了去打仗没有任何工作岗位可以提供,他们没有多少积蓄,所有的钱在黑市只换回了一小袋面粉。
马塞洛本地的亲人已经无暇自顾,更不要说接济他。
曾经意气风发的马塞洛变得消沉萎靡,但他不能停滞不前,他有妻儿需要供养,他不得不和很多妇女一起去城外挖野菜。但他对于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无从判断,好的野菜常常被抢走。有一次他在争抢过程中,竟然被体格远不如他的妇女推倒,他摔在泥土里嘴里还不小心吃进了一块泥巴,他赶紧吐出来,吐着吐着最后竟然流泪了,他以前在战场上都不曾哭过。
那天他是空手而归的,乔凡娜给他做了烤饼,他说自己不饿,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二零零五年: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我认为我的体内有心脏在跳动,所以我称自己为人,但其实去了战场什么人都会改变,因为那里只有你死我活!”
博迪希克说完再次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牛肉罐头,但他的表情又似乎表明他不是真的在看牛肉罐头,而是通过罐头在看什么别人看不到东西。他在思考的时候喜欢低头,这是他很多年来的习惯,他觉得因为不懂得所以要思考,既然不懂得就应该低头。
迪伦不明所以地看着博迪希克,他觉得一切越发模糊,但又觉得同时什么在变得清晰,他距离他想要知道的只有一线之隔了。
博迪希克又絮絮叨叨了很多关于战争的感想,期间迪伦想起管理员女士在路上对他说的话,人们对什么念念不忘,那应该是遗憾没有得到补偿,但当时的英国是战胜国,博迪希克是作为英雄活下来的,他为什么要对此念念不忘呢?
博迪希克终于停了下来,他对着迪伦说,“抱歉,我讲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
迪伦始终看着博迪希克,他没有说话,但他真诚的眼神分明在说,这不要紧。
“谢谢,你知道的,我没有机会和别人说这些!”
“没有人来看你吗?”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博迪希克微微一笑,他的笑发自内心,似乎这是一件无可争议的好事。“好了,该告诉你了,这个牛肉罐头是怎么回事!”
一九四五年:
乔凡娜第一次和马塞洛争吵,她要求自己去城外挖野菜,她说她从小生活在乡村,对于哪里可以挖到野菜,什么野菜可以吃,十分熟悉。
但马塞洛就是不让她去。
后来乔凡娜还是偷偷去了,她发现自己太乐观了,人们甚至将树叶都吃光了更不要说野菜了。
政府的定额配给日渐减少,有的时候甚至将配给直接取消了。
乔凡娜自己还可以忍耐,但是她的儿子却不行。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乔凡娜的奶水不仅稀薄而且量少,并不足以喂养一个四五个月大的婴儿。婴儿迪伦因为饥饿常日里哑着嗓子哭泣,那哭泣声就像尖刀一样刺进他父母的心脏。
但谁会忍心责怪他?
最先受不了的是马塞洛,他跑了出去,打算去一家商店偷窃。当时抢劫偷窃大行其道,店主很多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马塞洛既不明抢又不暗偷,他徘徊着挣扎着,直到被店主纠集的帮手猛揍一顿后扔到了街上。
乔凡娜的心都碎了,马塞洛几乎是爬着回来的,回来以后一句话都不说,无论乔凡娜如何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乔凡娜开始痛哭,马塞洛才仿佛苏醒过来一般抱住了妻子。
二零零五年:
“战争里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食物!”博迪希克改为双手捧着罐头,两个大拇指不停在罐头盖子的拉环上摩擦。
“你知道在当时,这样一个罐头可以换到什么吗?”他转头问迪伦。
迪伦摇头,他不知道,一个罐头能用来做什么?
“能换到太多东西了,甚至可以说是全世界!”
一九四五年:
乔凡娜站在队伍里的时候,最初用头巾裹住了脸,只露出眼睛。
她的双臂紧抱着自己,她有些轻微发抖,她的目光四处扫视,但不敢在哪个地方或者哪个人身上停留。
陆续有人被带走了,她开始不安,她深吸了几口气后,终于拿掉头巾露出了她的脸。
她仍旧很美,尽管饥饿让她变得太过纤瘦,但也是一种柔弱的美感,毕竟她只有十九岁。
很快有个人挑中了她。
乔凡娜不敢看那个人,所以一直低着头,但她毫不犹豫地收下了那个人给的罐头,毫不在意罐头里面装的是什么,因为只要是食物就可以了。
二零零五年:
“当时我们的给养充足,占领意大利以后更是如此,我们饮酒作乐,享受胜利,但这样实在太过无趣了,我们需要更多的刺激,我们很快找到了,用罐头去换女人!”博迪希克说这些的时候是看着窗外的,但他的语气没有太大变化。
一九四五年:
乔凡娜知道很多人就在露天进行这种交易,但她不愿意,她用手比划着让那个人跟她走。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个因为空袭只剩下半个屋顶的房子里,在瓦砾废墟里完成了交易。整个过程只有五分钟,因为不仅乔凡娜很紧张,那个人同样紧张。乔凡娜将自己所有的思维都封闭了,她只记得那个人挂在胸前银质的名牌,上面写着:博迪希克。
结束以后,乔凡娜飞速地整理好衣襟,将罐头塞到内衣里,然后向着自己的家狂奔而去。
二零零五年:
“那是我第一次做那种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侵犯任何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行为!尤其是,”说到这里博迪希克的话语里第一次出现了破音,迪伦才意识到他哭了,在此之前迪伦已经被这个揭开的秘密惊得目瞪口呆甚至无法思考对方到底在说什么,他只能抓住未完的话头问到,“尤其是什么?”
博迪希克的喉咙吞咽了一下,接着说道,“尤其是我发现那个意大利女人是一个生过孩子不久的妇女,她的乳房正在分泌淡白色的乳汁!”
一九四五年:
第一次需要的是勇气,而接下来的无数次需要的是习惯。只要放弃羞耻就可以换来宝贵的食物,乔凡娜没有办法停止自己的行为。
当她第一次在家里的餐桌上打开罐头的时候,马塞洛的脸孔开始面无血色,所幸乔凡娜不看他,不会看到这可怕的一幕。马塞洛没有说话,也没有吃那个罐头。他只是沉默着,然后就离开了餐桌。
但是当第二天乔凡娜又拿回来一个罐头的时候,马塞洛吃了一口,再后来他和乔凡娜总会把罐头吃光连一滴汁都不剩。
马塞洛对于罐头的来历从不发问,而乔凡娜同样闭口不谈。
二零零五年:
迪伦开始掩面痛哭流涕,他的双手紧贴着双眼,就像试图在堵住两个没有办法关上的水龙头。他的肩膀猛烈地颤抖,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怎么可能呢?他和父母是依靠这种方式活下来的。
博迪希克知道任何方式都不能安抚他,有的时候人必须哭泣这是一种发泄也是一种救赎。
一九四五年:
接近四年的时间里,有的时候是一个罐头,有的时候是一袋面粉,有的时候甚至只是一小块面包。
乔凡娜已经对于出卖身体感到麻木了,但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她总是试图驱赶这种经历,她换上只在家里穿的衣服,她将头巾放下,让头发披散着。她保持微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马塞洛也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他还会在乔凡娜出门的时候提醒她早点回家,晚些时候可能会下雨。
乔凡娜总会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作为道别,好像他们仍然恩爱如初。
但每个夜晚,乔凡娜都清楚地知道,她和马塞洛之间的鸿沟永远无法逾越了,因为马塞洛再也没有碰过她,甚至不肯靠近她。
有一次乔凡娜和马塞洛同时要拿一瓶咖啡豆,两个人的手指就这样无意识撞到一起,马塞洛立刻闪电般地缩回了手,这个下意识的行为让乔凡娜愣在了那里,她被深切地伤害了,她明白她的丈夫认为她是多么的肮脏。后来马塞洛立刻上前握住了乔凡娜的手,想要将那个片刻抹去,可是已经于事无补。
一九四八年:
战争的阴云开始消散,人们建立起了新的秩序,粮食危机开始缓和。
一天乔凡娜兴高采烈地走进家门,她通常都是这么进来的,她拿着报纸对马塞洛说,他们应该搬去伦巴第,那里靠近波河平原,他们可以自己耕种,自己收获,养活自己。
马塞洛也难得露出了笑容,他点着头,但表情是那么地心不在焉,只是乔凡娜没有看到。
那天晚上,马塞洛开枪自杀了。
自杀前他沿着昏暗的街道走了很久,他不断回忆着与乔凡娜相遇的点点滴滴,也不断想起战争中种种可怕的景象,他曾无数次以为自己会战死,可是上天却让他活了下来。
过去他以为这是一种仁慈,但现在他明白了活着也可以是一种残忍。
他曾经在镜子里面看过自己,发现自己老去得是如此迅速,只是短短几年时间,他却好像度过了几十年。他觉得这一生已经够长了,长到他早就不想再活下去。
二零零五年:
“四岁那年,我爸爸自杀了,我妈妈一直告诉我他是因为喝了掺杂了工业酒精的啤酒意外去世的,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说是我的姑姑,她说我的父亲是自杀的,可什么原因她却不肯说!”迪伦当时不明白,但他不敢贸然问母亲,后来他通过了解历史知道那段时间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有很多男人在战争结束以后自杀,人们将这种现象笼统地概括为“战争创伤”。
说到这里,迪伦还想起自己从小的搬家经历,是否因为妈妈乔凡娜担心自己的过往会被揭开,所以不敢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可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要拿出这个牛肉罐头,她可以永远不说的!”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博迪希克说,“因为我也一直想要拿回这个罐头!”他曾经用一个罐头换取了一个刚刚生育的妇女的身体,他曾经只凭兽欲支配欺辱过一个妇女,他所受的教育、他所有的良知以及他的信念都在那一刻崩塌了,“所以我很感谢你,真的,你今天将这个罐头还给了我,我终于可以让我的灵魂干净地死去了!”
博迪希克流下来泪来,他没有想到这样普通的清晨,这样一个陌生的访客,可以让他重新面对半个世纪之前的自己,哪怕那是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他需要正视过去的自己,才能告别曾经的自己!
一九四八年:
在马塞洛的葬礼过后,乔凡娜经常摩挲着他留下的那把用来自杀的手枪。
她想象着子弹射进身体里面是什么感受,是痛苦比较多一点,还是解脱比较多一点。
她想要尝试一下,她不停选择着角度,但是最后她没有,因为她还有迪伦。她对自己说,如果我没有爱的人,我可以死去的,可如果我真的没有爱的人,我又怎么会在乎自己怎么活着。
我必须要活着!
她带着迪伦开始搬家,起初只是想离开过去生活的地方,后来则是恐惧使然,她总觉得昔日认识她的人,知道她肮脏过去的人还有拿着一点点食物换取过她身体的人随时都会出现。
尽管多次搬家,她总是小心保管着第一次出卖身体后换回的那个牛肉罐头,因为在她眼中,那代表着她昔日纯洁的灵魂,她要保留着然后期望在未来的某一天赎回它。
二零零五年:
“那么我应该对我妈妈说什么呢?”离开之前,迪伦还是犹豫不决,他找到了博迪希克,也交回了牛肉罐头,但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妈妈。
“事实上,我没有拿走她任何东西,但是如果您的妈妈坚持我拿走了什么,那么请您告诉她,罐头我已经拿到,她已经换回了她失去的所有,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她了!”博迪希克诚挚地说道。
尾声.
离开疗养院的路上,迪伦就通过手机迫不及待地给妻子米凯拉发了信息,他将博迪希克最后告诉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发给了妻子,请她告诉妈妈,这就是她要的回答。
片刻以后米凯拉的短信回复了过来,她说,妈妈听完以后很开心,开心得流出了眼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妈妈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
两天以后,乔凡娜去世了,迪伦依照和博迪希克的约定将这条讣告发给管理员女士,请她转达,内容很简短:我的妈妈乔凡娜已经于今日中午十二时二十四分在睡梦中死去,死时安详毫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