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瀍篇
女郎皱着眉问许瀍:“你如何到了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许瀍需要从头细细理顺,才能说清道明。
许瀍新中进士,遂拜别了父母,交游天下。他旅至河中,在一家客店住下。河中酷热,客店老板照顾书生,特地挑了一处畅快凉爽的房间与他。这屋子门户向北,早晚各有一刻会有凉风入室,最难得的是庭中生有一株阿月浑子,枝繁叶茂,一条斜枝探进窗来,悬于案上,抖落满纸松绿。
许瀍好诗,日思夜想,酝酿数日,终于得了一句。他忙忙伏案写下,未及想出后续,突然听到头顶一声娇笑:“让我看看都写了什么。”袖子下的纸便给抽了去。
许瀍抬头,只见一位黄裳女郎轻盈立在阿月浑子的枝上,入窗的这一枝极是细弱柔嫩,却不知为何,并未因女郎重量而折伤。
“写得不错,有些意思。”女郎一眼横来,俏丽无匹,也不还他纸笺,回身便走,拣高枝行去,“我去传于众姊妹同赏。”许瀍忽然一阵恍惚,竟想不起自己方才写了什么句子,仿佛连脑中思绪也被这女郎抽去。他情急之下,不待多想,亦攀上阿月枝条,追逐女郎而去:“小娘子慢走,容我再看一眼诗句。”
树枝竟也承受住了他的重量,然而许瀍此时无暇顾及,只思女郎怀中的诗句。女郎脚步甚疾,穿行枝叶间毫无阻滞,鹅黄衣裳只偶然露出一角,引得许瀍追逐不止。
许瀍追了大半日,脚下树枝已宽比天津桥,绝非庭中那株阿月浑子能有的规模。黄裳女郎业已不见踪迹,周遭云烟缭绕,许瀍四顾茫然,不知是该继续前进还是返身回去。
正当踌躇之际,远处忽而传来清越笙响,婉转起伏若高蹈白鹤。许瀍听了一刻钟,突然意识到一个古怪之处,这笙曲在他听的这一刻钟里从未停歇,吹笙之人似乎不必换气,一曲只凭一口气便能演完。
许瀍大罕,忍不住断了回头的心,继续前进。
一路前行,下方隐隐可见无数嵯峨宫殿,兰桥栈道相通,飞檐瓦兽遥峙,殊胜景象,叹为观止。极高处有人语声,两位华服美妇御风蹈虚,手执长柄香炉,炉中逸出五色烟,高空飞落,一路变化,腾蛟舞凤、翔鸾游鹤,千形万象,不能细数。许瀍悄悄避入浓荫下,疑心自己闯入了仙境。
正值他鼠落油罐中既茫然又兴奋之时,背后无声飘落一片阴影,登时唬了许瀍一跳——只见一个灰蒙蒙似夜霾的人立在不远处,脸深藏领子中,男女莫辨。
许瀍不知此人凶善,索性大方招呼:“小生迷了道,请教如今身在何方?”
灰衣人如若未闻,不进不退,仍是立在当地,像条无知无觉的影子。许瀍想,神仙地界毕竟与凡间不同,怪异事颇多,不好穷究,便大着胆子走了。
他循着乐声走,未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却见灰衣人身边多了两个手执长戟的金甲神,二神议论:“他方从这里走过。”“向前面再找找吧。”
二神并不对灰衣人稍顾一眼,视同无物。
许瀍大吃一惊,闷头直冲,几次险些跌落树桥下。他虽是没头没脑地走,脚步却下意识地朝笙簧响处靠近。
“我看到他了!”
许瀍脚下止不住一滑,咽着惊呼声摔落。
落身处是底下另一层枝桠,翠叶外也是一方小院,对着院子的长房排窗全开,里边随意趺坐着一圈梳丫鬟的小女,人人手持一副笙管,似是在修习乐技。教授她们技艺的是位身材高挑的女郎,立身排窗最末一扇中。她长发结束,不饰金玉,以一件玄色的古着深衣蔽体,衣料上逶迤出沉沉叠叠的褶皱,似游丝,似流泉,蕴藉风流,随她一动一静,演绎变化万端。
许瀍看得呆住,而学艺的小女们分明是被他造出的声响惊动,交头接耳,不住向外看来。玄衣女郎出声抑止骚动,亲身走向窗前。
许瀍赶忙要爬回大枝上躲避,哪知抬头已见朗朗青天,并无他一路奔来的巨树长枝。
“没什么稀罕物,不过是只猢狲摔下来了。”女郎说罢合上了正对许瀍的这一扇窗。许瀍刚要松口气,随即却发现自己真变成一只癞头猢狲,还被夹缠在乱枝中,他急得怪叫两声,却引得室内小女们低声窃笑。
许瀍嗷嗷叫唤半晌,突然一片小山高的黑影压顶而来。许瀍惊得住嘴,瞪眼细看,只见来者身高一丈有余,虎身巨擘,项上挤挨着九颗头颅,将四面八方的景象尽收眼底,表情个个不同。
“何物在此喧嚣?”
许瀍不但住了嘴,连舌头也一并咬住,免得它不识相出声招祸。
“陆吾神莫怪,是小仙新近养的一只猢狲,初来乍到,正怕生呢。”
黑影至顶上退去,一句应话也无,足见其倨傲之状。许瀍暗想,据说陆吾是掌管昆仑门户之神,自己人在河内,怎么半日间就远跨数百里来到这昆仑神境中了?
正思想间,眼前叶丛探出一截皓腕,凉光致致,径直揪住许瀍头顶长毛,拖将出去。他又变做一盏苦药,气味之烈,呛得生在盏壁上的眼睛都落泪了。
玄衣女郎的身份颇高,手端药盏一路穿过几道廊院,路遇之人纷纷行礼避让。及至到了一处雅屋内,女郎将盏中苦药倾入热汤中,许瀍在水中重化人形,湿漉漉钻出水表来。
女郎正淡淡看着他。
许瀍惹不住低头一瞧,发现自己衣袍散乱,蹼头歪斜,不禁有些羞,连忙整衣领、抹鬓角,亮出一口白牙来笑:“娘子见笑,小生失礼了。”
女郎以冷淡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如同盯着一件死物:“你如何到了这里?”
许瀍便将奇遇全盘托出。末了又问:“敢问娘子此地是何处?”
“昆仑山阆风之境。上有层城,下有樊桐。”
许瀍看着她颈间一痕玉色腻白,不自禁撑起身子趋近她,黏湿袍子紧贴背上:“冒死问一句娘子芳名?”
女郎既不愠怒也不窘迫,神情如同寒潭冻石:“我是许飞琼。”
许瀍听过许飞琼这个名字。
《汉武内传》记载西王母下界会见汉武帝,宴席之上有仙人奏乐,其中“鼓震灵之簧”者便是女仙许飞琼。然则除此之外,三坟五典乡野怪谈中却再无她半点踪迹了。
许瀍也算见识过美人,他从许飞琼如今暮色残阳云翳蒙蔽的面容中看穿她朝日般盛大美貌的本质,这其中有刻意的低调,可谓煞费苦心。
许瀍是个毫无遮掩,全力向外倾洒自身所有的人,他颇不理解这用意,有美好之事物却不分享,岂非辜负?
许飞琼无心探知他这些旖思,她向许瀍正色道:“你不能留在此地,如若被西王母发觉,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你须前去寻赤脚大仙,他常常往来两界,因受我一项恩惠未还,如今我便向他要回这个面子。我现与你一样信物,见到此物他大概愿意将你藏在裤管中带下界去。”
她说着,掏出耳蜗中卧着的一粒明珠。
避他如避秽物,一刻不愿多留。许瀍心里突然起了一阵莫名的抗拒之意,微微侧过头去。他头颅浑圆,鬓发齐整,别有一种稚童似的可爱。可惜许飞琼既不体察他的心情,也无母性来感怀他的天真,只是冷冰冰继续补充:“你一路切须留意,万万不可临水照影,即便是小小水洼,亦需谨慎避开。”
见许瀍似乎心不在焉,许飞琼皱眉道:“你记清楚了吗?”
许瀍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右手接过明珠:“记清楚了。”
许飞琼略略撇开眼去:“那便快些去吧!”
许瀍按许飞琼的指示前行,那粒明珠使路遇的神仙都不能窥破他身形。他走过一条玉桥后,四遭云气氤氲,遮天蔽地,一时失了方向。正踌躇间,忽然看到不远处生有一株黑莲,千层莲瓣叠叠舒开,簌簌颤动犹如因风起舞;每一瓣花沿皆浮有一圈金色的缘,闪动如星辰,而花心之深邃便是洪荒宇宙。许瀍不由想到许飞琼,相似的绝代,相似的幽秘,却不知是否一样的不可亲近?
许瀍不由自主移步过去,足尖却搅出了水声。他心下一惊,反而更近一步,一头栽进水里。
此时恰好云消雾散,万顷天河于他眼前徐徐展开,浩瀚无垠中映出一个华美贵妇的身影。她的面孔如昆仑万仞绝壁上的黑岩一般冷酷,细长锋利的凤目中迸射出堪比夜空倾轧四方的压迫力。许瀍只觉得天地颠倒,自身渺小如蝼蚁,他想起自幼所读的佛经以由旬来度量无垠宇宙,而水中贵妇身形之巨非这由旬不可计量。
“不要看她的眼睛!”
许飞琼的声音蓦然在心底炸开,许瀍竭力止住抬眼的冲动,急忙爬上岸。
“摘掉蹼头,用黑泥涂脸。”
许瀍依言照做。
“学猿猴啼鸣。”
许瀍猝不及防被激得满脸通红。
“快些叫,我如今只能冒险使一个障眼法。”
许瀍不得以只得叫了数声。
水中贵妇硕大如日轮的眼珠缓缓移来,挑起轻蔑冷光。许瀍不敢就留,迅速折返而回。
进入许飞琼雅苑前,许瀍先洗净了脸,可惜许飞琼不关心他的体面,只皱眉急道:“是我托大,我施展的幻术没有瞒过她的眼睛,西王母仍然发现你了。”
许瀍先前并不知西王母会对他做出何等惩戒,尚不觉如何,但方前见到那水中影像,虽仍不知惩罚怎样,惧意却如同野草一般疯长,堵塞胸腔。
敲门声骤响,许瀍吓了一大跳。许飞琼犹豫了瞬间,大方地上前开门。许瀍一见这进门的女郎,登时又是吓了一跳——分明就是引他前来的黄衫女。
黄衫女不复先前的俏丽妩媚,神情石像般冷峻。她走到梳妆案前轻轻一转镜台,照住许飞琼:“阿姊想要怎么做?”
许飞琼声线冷过冰珠:“郭密香你好大的胆子,将他引来作甚?”
郭密香挑眉瞄了许瀍一眼,那一点俏意如石像龟裂纹中的幼芽一样冒出头:“我在疏通河道啊!亏得阿姊还是跟过大禹治水的人,这等浅显的道理居然不懂。越是避讳,越是堵塞,便越是适得其反。”她向许瀍道,“小郎君你说是不是呢?”
郭密香的眼神意有所指,许瀍顺着这意思看向镜中,只见镜中的许飞琼影像乃是一柄黑身巨斧。许瀍心里纳闷,难道许飞琼是神斧化身?
见他并无期待中的反应,郭密香面上微微掠过失望之色,她又挑拣起桌上的五兵佩,选出其中的斧形钗:“小郎君难得来一次,我替阿姊送你一件信物吧!随后我亲自送你回去,届时娘娘追责我也一力承担。”说着便将斧形钗递过去。
许飞琼劈手夺过钗子,沉声道:“郭密香你莫要造次!犯不着你在这杀身成仁,我自有主张。”
郭密香扬眉道:“什么主张?说与妹子我听听,正好学上一招。”
许飞琼刚要开口再训她,苑外响起陆吾神阴沉的声音:“许仙姑,西王母着我来知会仙姑,该领这位许姓郎君过去瑶台觐见了。”
郭密香似笑非笑地看许飞琼,刚要说话,窗户却被巨力劈开,两扇云母窗屏向三人飞来。
郭密香大怒:“陆吾神好大胆子!”扬手打飞窗屏。然而她定睛向外一看,不知死活的狂徒却并非陆吾神。
许瀍也是一愣,只见先前遇见的灰衣人正默默站在窗外,手中握着一把不相称的大斧。灰衣人举起大斧,一斧劈落,势若开山!
许飞琼飞光般上前,举袖格挡,袖间是铜镜一枚。斧风在镜面上一弹,竟依原路打道回府。灰衣人受下这一击,身形半分未动,果然如死物。
郭密香向镜中望一眼,其中却并未有灰衣人倒影。她诧异道:“这究竟是何方妖孽?”
许飞琼道:“这是西王母的怒意。我犯下天规时,她在惩戒之外多生出一份无可排遣的忿怒之心,此心不容于娘娘炼得澄澈修明的灵体,自然便排出意海之外。”
她深叹:“它对我不死不休。”
灰衣人飞入室内,一斧劈了半式,忽而转向许瀍。许瀍尚不及叫,许飞琼一把揽过他,依旧以铜镜挡下。灰衣人一招紧接一招,许飞琼护着一人与敌交手,终究落了下风。她觑准时机,卖了个破绽,诱他来袭,自己反挟着许瀍掠过对手头顶,飞出窗去。
且战且走,灰衣人如影子,有光投射处,便有他的处身地,无论如何也甩脱不掉。
到了一处山巅,许瀍见此峰远胜人间寻常,峰顶流云滚滚,有若倒置的归墟之眼,层层卷入高天中。许瀍心中发悚:“这上面是什么地界?”
许飞琼似是觉得他问得有趣:“这上边便是天界了。”她眼里有冷光,“我们上天界,看看它能追到几重天……呵,本就是不合时宜的歹念化身。”
天界最高处是无色界四天,四天之下尚有色界欲界诸天,统共二十四天。
“欲界六天对你惑力最大,我们不能久留。”许飞琼慎重嘱咐,“心无挂碍。”
如凤鸟冲天而起,许瀍眼前身周所见之事物皆拉长为黑色流星,轰鸣声高亢至极处,自相抵消,眼耳鼻舌意逝去之疾令人无暇叹息。
如同深陷“真相”中,万物都被揭去伪饰,赤裸裸暴露出“空”的本质。许瀍突然感到无上悲伤,“空”残酷且无情,丝毫无转圜余地,他的才学、他的思维、他的五内恶火、他的嗔痴欲念,在此间不垢不净,亦全无意义。犹如河滩曝晒之鱼,蒸干水分,涓滴不剩,骨肉一时松脆同质,于风中化为齑粉,不分彼此。
他受不住这“空”。他想要堕落,想在恶浊红尘中打滚,任朱红泥污侵浸全身,填满虚无之魂,针发之隙亦绝不放过。
如同感应他的念想,耳中蓦然惊起几声娇音媚笑。
我要五浊恶世永永久久困住我!
意海中汹涌而起了极大念力,身体赘重至无以复加,坠落之猛冲破云层处荡开数百里真空。又是蓦然,身体刹那间止住,许瀍睁眼看见许飞琼奋力拖住他,衣裾在风中拉成笔直。
一切滑稽得如同无谓的救赎。
“你心中浊气过盛,我无法升天,暂且先到兜率天处落脚。”
兜率天内外院犹如两重世界。内院高幢宫是弥勒道场,庄严清净,梵音震颤金莲,放出盛大光华;外院却五欲充盈,天女众多,香雪酥脂摩接不止,铃鼓笙乐洋溢无休。
此地是僧众觉悟成佛前的中途站,只须进入内院便可由弥勒菩萨接引得道。可惜无数僧众无能穿过这短短路程进入内院。
天女是此间唯一魔障,她们的柔情不屑假言语拙力,唯用眼神,丝丝入扣,精准缚住全身发力点,绝无分毫逃脱的可能。
“须先进入内院,我才能再上上方天界,你能进来吗?”无可匹敌的牵引力在许飞琼身周络绎如过客,并无牵碍。
但许瀍动弹不得,且似在一点点的沉沦,许飞琼的形象渐渐模糊。悔意先于欲念没顶,许瀍闭眼,该如何脱离这囹圄?
另一侧,许飞琼冷然注视着那个追逐者。灰衣人身周并无天女,只有层叠的巨石,顽固又荒凉地困住他。
兜率天外院是人心内室,有执着的欲念或是不可渡的心障,在此地都会化为难以逾越的路碍。但这样荒凉的巨石群究竟是欲望还是心魔?
许飞琼徒手劈开一块巨石,石中潺潺流出冷泉来。许飞琼不动声色瞪视灰衣人,石中泉在她目光之下越来越汹涌,最后如海眼喷薄,转瞬间将此地淹没。
淹没的刹那,激荡的水流结成坚冰,牢牢封住灰衣人。
许瀍还在沉沦。
如甜腻牵扯住牙槽,越痛越爱,越爱越痛,凶狠跨过忍耐极限,在头颅之中登峰造极。正值涅槃之际,造极却忽而在此时崩塌,许瀍清清楚楚感到一泓净泉筛过自己愚昧肉壳,是来自内院高幢宫中的福祉,将自己涤为琉璃净物。
许瀍睁开眼,眼神坚定。启步,天女们悠悠避去。他一步一步,如行世尊莲花道,亦如行修罗火狱途,向内院门口的许飞琼靠近。
许飞琼伸手邀请他,气息恬淡,姿态放松,许瀍却无故踌躇起来。许飞琼脸上绽开笑靥,如优昙香花,但反令许瀍打了个激灵,他神智一清,只见门口处的女子如烟消散,冷漠的许飞琼立身内院之中。
许飞琼没有为他挣脱欲念束缚而现出半分欣喜神色,她皱眉看着从纷扬冰屑中逃脱的灰衣人——佛音福祉一视同仁,救出了许瀍,也同样救出了追杀者。
“我们先到他化自在天。”
他化自在天再上便是天界的中层色界,欲界色界交壤处有一座魔天宫,乃魔王波旬道场。
许瀍听到那无处不在的歌声,曲中无词,秘口中跳出的一个个音节仿佛从骨骼中、从眼神中、从轻吻中、从梦中撷取,衔接时大道化之,不受尘俗逻辑格律桎梏。它忽急忽缓,唇齿搭落之际轻悄藏入圣者永恒阖起的智慧眼中,而后又出人意表地浮现于酒盏玉液荡漾的波纹间,一晃而逝,浮光掠影。
但切忌深陷于它的节奏里。如若追随了它的步伐,它那雨珠碎湖般的步伐,在水镜之上跳跃,足尖每一点便遗弃一分自我,灵魂碎片在水面之下徐徐沉没,躯体任它裹挟入那仿春风化妖雨、秋霜暖孤魂的律动中,肢解碾碎,奉上为一席饕餮盛宴。
许瀍与许飞琼对视一眼,两厢各自了然,他们无法悄悄避过去了,这兆亿天界都是魔音圣乐的法坛,路径纵有千万条,归所却唯有一处。
音乐的深处波旬额际生双角,地唇包天,獠牙直逼魔眼。它身后的千万手臂执握各类乐器,每一段音色都有着与旁契合无间的榫卯,咬合联结,形成无比浩大的巨网。
许飞琼飞身化作黑光一道,手中一副笙管狠击波旬巨口。波旬“哈”地一声厉喝,石破惊天有若女娲头顶穹庐巨洞骤现;声浪霸道又细致,先斫骨再捣碎,一分一寸,绵密无遗漏。
许飞琼不敢直撄其锋,抽身急退;但声浪四面包抄,一时竟是走投无路。许飞琼自袖中掏出一把菩提子,一颗颗掷出,每一颗都张作一道结界,化整为零,消解声浪威势。
灰衣人不动声色地飘在她身后,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
与此同时,许瀍在熬受轮回。他精神被一股莫名之力挟持,一遍遍回忆前尘旧事,每一遍过后便会忘记其中几件乐事。如此几轮过后,人空虚得可比纸人,灵魂一时如被烦恼火煎烤,怅惘哀茕抽长为薪,助火为虐。
他恍惚间看见父亲为他授书,母亲端来酪子,这是他垂髫初学时之景。梦幻般再现那孺暮之情,父亲的侧脸坚毅且宽厚,有令人沉迷的魅力,然而再一低头间,他的鼻头垂下一条红肉。许瀍的心如被揪住,遂假意撒娇,将父亲肩头拉下来;在父亲转头的瞬间,赫然只见那另一半脸血肉支离,白骨隐现。他去看站在书案一侧、早该目睹一切的母亲,可母亲却似毫无察觉,或者并不惊异于这魑魅怪相,她款款行来、盈盈下腰,放下那碗酪子,里面并无什么香酥的酪子,里边只盘着一条条阴红的肉,正是从父亲右侧脸上割下来的。
他尖叫着要逃出去,然而这间屋室却以父母所在处为中心下陷,墙板接缘高高掀起,室内变成一个巨大的漏斗,瞬间将他吞噬入斗嘴下的地狱世界。
地狱世界中,少年的玩伴放着风筝,牵线的手蓦然散成沙,风筝便孤独远去深空之中;先生捧着卷轴讲课,卷轴里是无尽黑洞,他张嘴,心肝脾肺便一一从口中跃出,坠入那黑洞里;与好友一同偷窥城中的著名美人,那美人移开障面,却见双眼暴突,舌长如蜥……
波旬的腹部鼓大如球,他化自在天天主能化天下之乐事为己享用,将他人魂魄如海绵滤水一般榨干,变成空白的墓碑,飘荡在此天中,标志天主的丰硕战绩。
许瀍冷汗不断,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几番努力之后脑海浮现出一位貌美女子。这女子是他此生第一个喜欢的异性,贞静优雅,是男人梦想中的女性。此时,这位娘子正以骷髅面向许瀍殷殷问候。
许瀍这回没有急忙逃走,他眼仁上映出女子骇人的形貌,瞳孔却丝毫未收缩,仿佛晶莹的死物——面对女之盛情,他报以绵绵爱意。许瀍执起女子生满疮瘢的手,热情又恭谨地亲吻;骷髅面微微分开冷怖的双牙,发出无声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空空如也的口中生出一条舌头来,舌头轻轻舔过牙齿,嘴唇亦随之生出……如同春野之火在白骨上燃烧,无暇的肌肤一寸寸覆盖开去,瘢痕蛆虫消失殆尽。女子伸出她那曼妙的臂腕,揽过许瀍的脖子。
波旬想要看到事情的结果,他还原了它的本来面目,没有立即将污化为魔障怪相。
女子用眼神锁住许瀍的神智,另一只手悄悄取出黄金打造的匕首,捅入许瀍腹中。
波旬暴吼一声,一举破了许飞琼身前二十八道结界。许飞琼摔了出去,许瀍连忙过去扶住她。
许瀍喜道:“我成功了!天主他中计了!”波旬吸食过多情绪,无尽的能量从他口中喷薄而出,将他那原本便极大的巨口撑得更大一倍。
许飞琼勉力提起一口气:“他口中所出便是现成的天梯,我们可依此方便到达色究竟天。”
他们登天的时候,灰衣人如电突至,拽住许瀍脚踝,坠入波旬口中。
真正的许瀍从许飞琼身后走出:“那个‘我’是什么变的?怎的那般重?”
许飞琼道:“是我从昆仑顺手拾起的山石罢了。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浊气下沉,虽是小小一块顽石,在此天里亦有一座山岳的重量。他修为不足,自然承受不住。”
许瀍担心道:“魔王的肚子困得住他么?”
许飞琼道:“魔王腹中有一座有常地狱,三千界无常,此地狱有常,陷在无止尽的轮回中,无路可逃。”
色究竟天天主摩醯首罗天正在舞蹈。
摩醯首罗天的舞蹈狂野如海,手中的海螺、拨鼓之声与舞步竞跑。祂舞出创造世界的诸元素——地、火、风、水,因此世界也在他的舞步之下一一呈现;山川、星辰、屋宇、妇女……宇宙在他指间熠熠生辉。
摩醯首罗天所造之世界真实不虚,他掌握着胜意真明,持此真言之力,能作无尽变化,创造三千世界。红尘中的百年寿数不比他意海掠过的一个念头更久,瞬息之间一个世界便由始至终了。
摩醯首罗天停下舞蹈,对许飞琼道:“我不能让你们过去。”
许飞琼敛衽行礼:“弟子情非得已,否则万万不敢冒犯大天道场。”
摩醯首罗天似笑非笑斜睇她:“这么说你是非闯过去不可了?”
许飞琼再行一礼,不应祂话。
摩醯首罗天道:“上方便是无色界,需看破一切色相才可进入;若想再往上,便要抛开一切执念。而他的魂魄轮转千年,面目全非,早与你毫不相干;可就是这么一点微薄的牵连你都舍不下,你扪心自问,无色界的大门你进得去吗?”
许飞琼道:“弟子从来没想过什么事做得到或做不到,无论好事祸事,临到头了,便只有出手解决,没什么办不成的。”
摩醯首罗天赞道:“好!”祂又转向许瀍,“她为你所做之事,扑汤蹈火都嫌太轻薄,你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承受得起吗?”
许瀍蓦然愣住,他一时觉得摩醯首罗天并非是说了一句话,而是递出一把匕首,指在他的咽喉处,锁住了他的命脉。
摩醯首罗天轻易看穿了他的犹豫:“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来向我许一个愿。我能创造无尽世界,六道间一切死物活物皆出自我的变化,无论你许下何等宏大何等渺小的愿望,我都能为你实现。你可以打破如今这个僵局,让一切回归原位,再没什么牵肠挂肚的恩怨情仇。”
许瀍险些脱口而出——让自己继续在案前写诗,搜刮肚肠凑一首平庸之作,不要有什么仙妖鬼魅来打搅。
但,若如此,是否会太过遗憾?
他一直不敢想的是,他们是否有退路?许飞琼是凭着孤勇带他闯入上方天界的,可西王母阻截在后,天界再宽广,也是流放地。他们无依无恃,该何如继续?
他望向许飞琼,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没有得到许飞琼的答复,他只看到许飞琼的眼睛。他曾经私下将她比作寒潭冻石,如今却突然发现石心空鼓里藏着两颗水珠。那是开天辟地、顽石初成之机,长天意外落下两颗眼泪;而后层层砂砾包裹,严密隔绝里外,芥子之中无数法界业已寂灭,时间到达永恒后之永恒,水珠摒除一切杂质,凝练出至为纯净的状态,晶体上流转的每一道光华都蕴藉着砭人肌骨的压迫力。
令人心悸又沉迷。他舍不得。
摩醯首罗天脚踝上的舞铃开始震响,祂以癫狂之状旋转腾挪,跳起灭世之舞。天河倒倾为骤雨,星云呼啸起罡风,一场场意外撞击是伴奏的雷电——彻底的清洗,无一处可安生。
许瀍歉然道:“对不起。”
许飞琼的语气隐隐透出癫狂的悍然:“我们无论如何也得上空无边处天。”
然而许飞琼并无动作,只是握紧许瀍的手。色究竟天在他们身周碎裂,再反复崩解,直至比粉尘更细,然后刮起一场沙暴,卷入虚空。
此处亦是虚空,一切色相皆不存在。没有光,但许瀍还是看清晰看见许飞琼,甚而比天光之下更为清楚,一切细节纤毫毕现。然后……
然后,许飞琼也开始消解。空无边处天不存在任何实物。
许瀍发不出声,他的身体散得更快,躯壳碎片飘到眼前,与许飞琼的缠绕盘旋,不分彼此。昏迷先失明一步到来,许瀍陷入无止境坠落的噩梦里。
梦里有人在对白,言语苍白且隐秘——
你是在看我吗?
我是在看你。
我没有体味到热度。
因为我没有注入情绪。
但我是活人,眼看活物时目光中的热度无论多寡再所难免还是有的。没有热度是因为你没在看我。
可我确实是在看你。
也许是你目光的焦点不在我身上,眼梢余光的热度穿越不来这绝冷的高空,也怪我无幸知悉它的美好。
那我是在看什么?
你大概是在描绘一个轮廓,我是这轮廓主人的碎片。何其有幸,你注视他过炙而引爆的焰山喷发,我还能从那凝固的黑岩上去想怀那烈灼之感,我的幻想如此深入,致使浑身都烫伤了。
……
连完整的注视都得不到,许瀍悲哀地想,沙漠中小小海子偶然照见过路神祇的某片倒影,执妄地以全部身体来保存神迹,却为人所不屑。
灰衣人不知何时已逃出了有常地狱,他亦在这空无边处天中消解。伪装层层蜕去,暴露出一张与许飞琼一般无二的脸来,接着,那张脸破碎得形状难辨,如同痛苦的清晨时分。
一只青鸟遥遥穿渡这碎片风暴,衔住许飞琼孤零零的左眼:“许仙姑,西王母在瑶台等候多时了。”
许飞琼篇
许飞琼一向深悉西王母的禁忌。
神仙乃是麻木如枯石的生物,或许曾经有过七情六欲,但在这前不见起始后不见终局的悠悠光阴磨砺下,连冷热知觉也能消失殆尽。
西王母坐下有女仙三千,经年的修炼将她们的形貌塑至完美,凡间俗色不能比之毫厘,但西王母却为她们的寂寞人生多加了一条严苛律令——绝不可妄动尘心。
这尘心所指并非仅限于情爱,是要连欢喜心、苦恼心、胜负心、嗔痴心一并戒除,太上忘情,与无为天道融为一体。
女仙并不严守这条律令,她们时常悄悄下界,寻一个能入眼的红尘男子享度一夕之欢或过几日情月如海。但西王母手眼通天,这些事情如何能瞒住她?然而令许飞琼奇怪的是并没有几个女仙受到惩戒,多数越轨者在事后都毫发无伤的继续过她们无涯的寂寞人生。
后来许飞琼才渐渐顿悟,这是溢满开闸的手段,减缓压力,以免堤坝冲决。而女仙们,她们与凡间男子偷欢时热衷于扮演各色女子,温柔、俏媚、热辣……品类之多,直叫她瞠目结舌。而一旦别离,她们便迅速恢复高尘莫近的情状,叫人猜不透何者才是真相。
其实她们从未动过真情吧?只是觉得日子乏味,寻些乐子。譬如瑶姬与楚怀王,瑶姬向他展现自己的绝代风采,肌肤相亲后又意犹未尽,便随口许下再会的约诺。然而她并不记挂心上,事后便忘却一旁,及至想起时,楚怀王早已湮没茫茫轮回中,他那须臾一瞬的生命经不起瑶姬残忍的漫不经心。而瑶姬若能有幸念及他时,或许也只有淡淡一声叹息,她不关心在她交睫之间,那个尊贵的凡人究竟有过多少寤寐思服。
所以西王母不惩戒越轨的女仙,她只有在个别的妄者沉溺其中不知回头时才会出手。
游戏情爱的女仙为数众多,许飞琼时常讶异于众女仙们对此类游戏的喜爱,她们升仙前多为女道,视男欢女爱为猛虎洪兽,反而是载入仙籍后,便不能再清心寡欲了。
许飞琼不理解亦不羡慕,七情六欲是肉胎的余毒,而她是与众不同的。
当日大禹治水得云华夫人相助,前去拜谒,他在山头下见云华夫人行云布雨、或而龙蛇,夫人属臣童律尝告之:“云华夫人乃上升之清气聚魄炼形的真神,在人为人,在物为物。”许飞琼亦是这西华少阴真气化成的神,那时她困在一颗粗顽大石中,蒙昧未识。大石在大禹前方挡道,那些云华夫人授命相助大禹开山治水的属臣中,剑神飞扬率先出手,然而神剑只在顽石上划出一条白痕。而后是斧神狂章,巨斧挥下,是劈开她天地的盘古之斧,袅袅清气升上九天,首先化作一只鸾鸟,放喉高歌酬谢他。
如何定性她与狂章的关系呢?是父?是兄?
谜题无解。
许飞琼不关心这个。那时候她还不叫许飞琼,那时她名有穷氏。男用姓,女号氏,叫有穷氏的女子成千上百,她是最有名的那个。
她出任有穷氏的女巫,为狂章立祠造庙,招徕信众。
这不是单纯的报恩行为,这里面有她隐秘的快乐。撷取大地上遗落的吉光片羽,从残破的岩石中串连出他的行迹——壶口、首阳、衡漳、太霍山……信徒跟随着她四处流浪,成为她心内崇敬与激情的外化表征。
可究竟她对他怀抱着何种情谊?
她又回到当初受困巨石中时,五感六识蒙昧,混沌一片,虽有旭阳金辉横贯灵魂,鼻口耳目却也同时被光充盈封塞,失去表述功能。
在她执迷之时,旁观者却似乎更早看清了事情的本质,他们都说,只要知道有穷氏的所在,就一定能够找到狂章,如若有关乎狂章的难解之事,也可询问有穷氏而得以解答。
她的幽微心事外,九州战火频仍,活动于大地上的众神开始思归,他们呼唤同伴来郑重讨论这件事。
众神常常集会。漂零大地总令他们有失恃感,集会这样的行为便如深冬的猛兽依偎一处取暖。
神的集会自然会引来凡人的追逐,他们热衷于向神祈愿。于是集会的地点也就随时变化,且往往在凶险之地,为能杜绝骚扰。
然而欲望的驱遣之力超出想象,如何杜绝?
这回集会设在毒泽之中,一个幼女拼尽全力要渡过沼泽。那沼泽连鸿毛沾上也会被吞没,幼女不出意外陷入软泥中。幼女四肢率先沉没,她仰面向天,神情麻木,不发半声求救。
众神中身量最轻的葛云氏最先忍不住,纵身飞至沼泽上。葛云氏胖大如球,却能落足蜂鸟背上,而分毫不惊动这蒙昧生灵。葛云氏悬身沼泽上,问幼女因何而来,幼女答她母亲生了重病,她来求救命的神药。
众神都认为应该抽身漠视,葛云氏却在那一瞬间起了犹豫的心思,他伸手去拉幼女。可幼女依旧在下沉,葛云氏竟然无法救起小小一个女童。他不甘心,但幼女只剩玲珑小巧的头颅在外,他只得收手。
葛云氏欲松开握住幼女脖子的手,但没松掉。仿佛生根联结,同生共死,无法断绝。泥沼淹没了幼女冰冷的双瞳,幽诡如魔海的涡旋,将葛云氏拖入死境。
众神大哗,长久的怀疑终于被证实,过久滞留人世使他们身体浊重,再也无法飞天。众神慌忙寻找归天之路。
然而归途早已断绝。
上古时代,共工撞倒不周山,从此天地的链接断裂。而原本众神能凭灵力直上九天,他们的形体由东西华真气凝聚成,不受地力束缚;如今却因滞留人间过久,沾染了大地的浊气,躯体变重,再无法飞天了。他们逐渐沦为下沉之浊气,最终化身山峦与河川。
当这第一个神狼狈葬身毒泽后,所有的古神都惊恐无比,他们开始寻找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的天河。据说天河一端垂入东南的大海中,若能找到天河,逆流泅游而上,便有望免于化作山河的命运。
许飞琼不顾一切要助狂章免于这悲惨的夙命。她是少数未曾沾染浊气的神,不被囚困在陆地上。她比狂章还要怕,紧攥住他的手,企图带他飞上最高天,结果却如同撼树的蚍蜉,连使他离地都无法做到。
还有什么办法呢?寻找天河是条希望渺茫的绝路,多少神未及望见海岸,便倒在东南的大地上化作丘陵山脉,尸体上长出欣欣的霉绿,成为凡人口中的丛林;纵然再顽强些,也不过是挣扎到了海中,头颅扎进海沟,不屈的脊背挣扎凸起,浮为海岛。
狂章想安静地接受命运。但许飞琼反对,这个念头是对她的判决,是最穷凶极恶的酷刑。她勉力央求他去东南的大海寻找生途。
狂章不愿她失望,化出巨大的形体向东南大海跋涉。他走了三天,足踝膝骨上出现土色的瘢痕,不时散落零星石块;再走了三天,左边的头发变为绿色的植被,右边的头发则变为流淌的山泉。许飞琼只作不知,视若无睹。
狂章知道自己也见不到大海了,他原本能日行百里,如今却步步艰难,每一脚踏下,都胶着在地面,必须费极大气力方能拔起。
他们如行混沌中,身周宇宙唯剩铅灰,呼吸如同拉锯,绝望张开巨翼劈头盖脑打将下来,满脸腥毛。但眼睛绝亮,誓要刺破眼前这黑幕,撕出一抹蓝来。
结果真的看见那道无垠的蓝,狂章受这极大激励,高高抬起脚来——他上一步迈出已是十天前了。狂章的形容已不可辨,山岩草木披挂满身,双眼深陷如一对幽洞,肩胛溪水上漂浮黑朽败叶,己是历过一个春秋了。
不料狂章这一脚抬得过高,重心不稳,向后倾倒。他的身后有一座小小的城,城里的居民不及收拾行李便往外逃,但这山何其高,如何逃得出它的阴影。
天上飞来一尾蛟,它原本拟在这山上落户,近来一看却发现此地并不太平。正要飞走,突然被一片浑茫罡风裹住,转瞬间消散匿形。罡风扭动成股,化作一条比前蛟粗大百倍的巨蛟,紧紧缠住倾塌的山体,向另一边拉去。山倒了下去,崩散为连绵丘陵。城中居民获救,巨蛟又变回罡风,荡去杀气,只剩小小一道缥缈人形,如烟岚如雾霭,只隐约能见许飞琼瘦削的颊骨,以及其上石面般的双眼。
不知何处跳来一只麋鹿,是这座新生丘陵的第一个住户。麋鹿从她身前跃过,略嗅一嗅,随即走开。不知名的白汽骤然一沉,也化作一只壮大白鹿,追逐在麋鹿尾后。不久,满山的生灵都知道了这只奇异的白色母鹿,她能一跃极远,并生有一对偌大的斧形巨角,所至之地草木欣荣。
山中千年岁月如飞而过,人世不知更迭几代。某一日,一个叫郭密香的女道除妖重伤,倒在山前奄奄一息。白鹿将她驼起,乘云飞上昆仑向西王母求药。西王母也是未染浊气的古神,她盘踞不周山断峰昆仑山上,向凡人授予道术仙药,这些由凡人肉胎修炼成的不死真人有个新的称号,“仙”。
西王母救回郭密香,并渡其成仙,她将白鹿也收入麾下,让她遗弃那个过时的旧名,给了她一个独一无二的新名字。
许飞琼。
西王母是个严苛冷酷的妇人,她有个极宠爱的女仙叫董双成,非但任命她为众女仙的领班,还将自己最为珍贵的蟠桃园交与她看守。然而她在寂寞的蟠桃园里不知起了何种心思,竟而监守自盗,三次任由东方朔携蟠桃而去。
西王母震怒,将董双成重新打落轮回。许飞琼很想了解董双成的想法,她要用来应证自己对狂章的执念。然而西王母丝毫不肯透露董双成的去向。
虽然无法知晓董双成落胎何处,但郭密香却带来另一人的转世身份,狂章。狂章的残魄组成了一个新魂,成为洛水三千中的一瓢。
许飞琼还未及有所行动,一日,王子登奉西王母之命,带给她一个硕大的木盒。这木盒长宽七尺,厚三尺,王子登细巧的手腕、单薄的手掌却轻轻松松地将其托住,稳当无比。
许飞琼打开木盒,刹那间怔住——这是狂章的神斧,由盘古斧的残块重炼得成。她忍不住伸手去握住斧柄,不料神斧入手后便甩脱不掉,如同在掌心生根。神斧非但甩不掉,还其重无比,拖着她直坠红尘。郭密香伸手要拉住她,却如遭针刺,眼睁睁看着许飞琼消失云海中。
飞坠的许飞琼听到西王母的声音在耳中响起:“飞琼,待这神斧不再赘重,你便可以回来,重新归位。”
许飞琼落在一处山道上,几个剪径的强人跳出来,口中不干不净,看来不但要劫财还要劫色。许飞琼不欲以灵力伤人,只将手中神斧挥出,斧头神锋经处,无论刀枪剑戟,一律折易。
无人敢来惹她,这些绿林贼寇四处宣扬她是草莽魁首。如此污蔑实有两重心思,一则是要孤立她,免得有不识相的侠义之士与她联手,互相借势;二则是树大招风,声名过隆,难免有对手眼红,这是借刀杀人之策。
这些诡计在许飞琼眼中如顽童的幼稚把戏,她不在乎被孤立,也不怕宵小来犯。她只想找到狂章的转世后身。
但拖着如此笨大的神斧,实在不便前往人声鼎沸之处。
此时恰巧有四人扛着一副肩舆走过,许飞琼起了促狭之心,便走到道中,拦在肩舆前头。担夫和肩舆上的贵人见这么个柔弱女子竟举着如此大的斧头,联想到近日传闻,一时舍弃了身外物,纷纷狂奔而去。许飞琼坐到肩舆上,折了四根树枝抛出,变作担夫四人。她合上厢壁,系紧帘幕,驱使担夫走入大城集市里。
肩舆甚华贵,路遇行人纷纷躲避,避过后必定还要驻足议论一番。有个媚艳堪比石榴的女子越众而出,扶住她的厢壁:“贫女申屠氏,遥见娘子贵人驾到,冒死前来挡车。贫女身无分文,恳请娘子赐一样薄物。”
她形容落魄凄惨,许飞琼想她是想讨些银钱食粮。不料这女子抬起一双炙灼的眼睛:“贫女斗胆跟娘子要一把锋利的匕首。”
许飞琼不由皱起眉:“你要匕首何用?”
女子答:“贫女夫君已被奸人陷害惨死,罪及全族,剩贫女我一个苟且偷生。贫女需要一把匕首去为夫家报仇。”
许飞琼沉默有顷,拔顶上发簪变为匕首送给她。
第二日,集市上人人议论富贾方六一家的惨案。据说方六一新娶的夫人先杀丈夫,再杀侍者,而后居然席坐夫婿尸旁,冷静地将方家人一一骗入室中杀害,方家上下无一幸免。待到官府去拿她时,这申屠氏却已在前夫坟前自缢身亡了。
许飞琼向人打听细节,被问的人战战兢兢,全数告知——原来申屠氏本是秀才董昌之妻,方六一贪图申屠氏美貌,借一桩大案把董昌牵连进去,连坐全族,只偷偷救下申屠氏一人,阴纳入府。不想这申屠氏性烈至此,胆识手段远过常人,使这恶富方六一早早遭了报应。
许飞琼百味杂陈,不知自己送她那把匕首究竟该不该。
突然飞来四道符箓,擦过担夫,担夫们纷纷倒地,现出原形。一个道士挡在舆前,举着一把匕首大喝:“何方造孽?竟私授申屠氏不祥凶器,灭人满门。”他丝毫没有待人回答的耐性,提起一把桃木剑便望肩舆劈来。
不等他来砍,厢壁从里炸开,一个独臂胖大妇人掀帘跃出,肉球般弹跳至道士跟前,一只蒲扇肉掌“噼噼啪啪”硬接他剑招。
胖妇人手快,道士险些接不住,心里又急又躁,大喝:“还不来助我!”几个公服捕快跳出来抡绳圈套住妇人四肢。
胖妇人大吼一声,与捕快较力,否耐对方人多势众,自家又不幸缺条胳膊,终究输了。
胖妇人被投入监牢,由于女监小,装不下她,故而投到男监。男监里关了一群书生,个个面如菜色,义愤填膺。他们避着胖妇人商量越狱大事,偶尔偷瞧,却见人家直勾勾冰冷冷地看着,知道瞒不过,便也拉她入伙。
他们计划从监牢墙上的高窗越狱。当初衙门克扣匠人工钱,匠人为了报复,将高窗铁栏截短,只需略略敲碎上下泥砖便是一条逃生之道。这些瘦猴书生个个轻松钻过高窗,剩胖妇人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他们怕妇人鱼死网破,高声叫来狱卒,一时急得不得了。
有一个书生没去钻高窗,他对胖妇人道:“我留下陪你。”
胖妇人冷笑:“你留下有鸟用?老娘还不是困在这里。”说罢起身,徒手一拉,只听“咔”地一响,缠了七八重的锁链应声而断。
狱卒们听到动静,立即拿过烧火棍吆喝着赶来。胖妇人面无惧色,手上又快又狠,专挑衙役后颈劈落,一步一个,脚下未有止歇。留下来的书生看得目瞪口呆,游魂似的只知跟她走。
他们从护城河一路潜水,避开耳目。等逃到安全处再打听,得知从高窗逃出的书生撞上了增援的捕快,乱刀尽数砍死了。
侥幸走脱的这个大哭,呕血着大哭,而后面色泛灰,如同暴毙。胖妇人以掌抚他背心,力道巅妙,呼吸间便排出他胸口郁气,活了过来。
胖妇人问他:“你们犯了什么事?为何被打入死牢?”
书生万念俱灰,麻木道:“我等心系社稷,要为天下人请命,血书上谏请今上除去奸相大蠹,还政治清明。上百士子的泣血之声未达天听,不想半途便被贼子所扰……”语不成声,咬碎槽牙,“还构陷无妄罪名,置我等于不仁不义之地……”
他勉力起身,在这大好河山前摇摇欲坠:“我立誓,自此刻起,胼手胝足,涂粪卧薪,纵粉身碎骨,魂陷阿鼻,也一定要除灭奸相!我不信天地不公,我不信恶人能肆虐朝堂,为所欲为!”
他们继续逃亡。书生自那回呕血,身子虚了很多,一张脸常常枯白如旧壁。大城里偶尔能见零星的通缉令,胖妇人怕节外生枝,决定取道北上。他们混入唱傩戏的流民里,唱傩戏的偏好形貌怪异者,谓之能骇鬼;胖妇人和书生俩,一个胖大如寺钟,一个瘦瘪如吊鬼,正是难得一见的绝配,极受欢迎。他们在各个城镇兜转,挨家挨户门前表演祛疾禳福的傩戏,讨点赏钱。
他们在襄阳时,同行的傩子与人冲突。该傩子养了只猴,路过一境便在街头圈地演耍赚外快。他与一个胡地来的贩刀商人争地盘,拳脚斗殴,打得不可开交。书生突然冲进去帮拳,结果他体瘦体薄,脸都被揍烂成蔫坏的茄子。胖妇人不解,书生与那耍猴的不过是几句话交情,何时如此推心置腹了?
不过有了这帮拳之谊,两人交情一时如金似铁。养猴的傩子教书生指挥猴子演戏,书生则教他识文断字。书生学得很好,每逢傩子生病,他便替他演出。书生还给猴子戴上傩面扮小鬼演傩戏,他很功利地只在大户人家门前表演,说是可以得到更多赏钱。可胖妇人不以为然,他已活同行尸,要钱来何用?
一日表演时,众布衣中一锦衫人卓然而立,冷眼旁观。观闭,上前道:“我家主人在路途中感染恶疾,医师束手无策,恐怕需要请人驱鬼消灾,尔等随我来吧。”
跋扈得叫人发指,但亦可推知其主人身份之高。书生欣然前往。
那神秘的贵人在屏风后奄奄一息,院里黄土上的书生表演地极为卖力,如罹癫痫,手足狂舞若飞,吓得猴子嗷嗷怪叫,不敢亲近。
屏风上挂着一幅黄巾,以朱砂书篆文。
不知是否因“傩傩”之声果真有驱鬼神效,未露面的贵人也哼哼地呻吟起来。书生闻声,蓦然从怀里抽出一个水袋,拔出木塞,甩在屏风黄巾上,水渍洇开处立时显出一个鬼怪形象。
书生怪叫着冲上去,左右众人因被鬼怪骇住,一时无人敢动。书生袖里抽出一把解腕尖刀,挥手劈开屏风,刀锋不停,直往后头的贵人身上扎去。
一击未中,垂死之人反倒惊醒,抓起颈下玉枕迎向刀锋。这解腕尖刀乃是前次与贩刀客争斗时顺来的,锋利无比,玉枕应声而裂。
可惜书生方才一番卖力驱鬼,疲虚神乏,此刻实是强弩之末,病人挣扎夺刀,竟给夺了去。垂死关头,病人拼出魂魄里的最后一分力,在书生皮包骨的胸膛上连捅了七八刀。
侍奉的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赶来救驾。贵人浑身浴血,恶狠狠地下令:“给我拖去喂狗!”话音刚落,门外跳进来一个独臂胖妇人,大力推开众人,扛起尸体越过墙去了。
这贵人便是奸相,他经此一番惊吓,恶病奇异地好了。但他严守遭遇行刺之事,对外只说傩子驱鬼反被凶鬼附身,不得以将他烧化了。可是那独臂胖妇人依旧是奸相的心头刺。
奸相这几日草木皆兵,总觉得自己看见了那胖妇人,硕大的身躯挡住风、挡住光、挡住了生路。甚至临镜时,看见的影像也常常是胖妇人板着凶神恶煞的脸,提着一把巨大的斧头。奸相纳闷,那胖妇人断了一臂,如何能提起那么大斧头?
然而过了半月,不论白天夜里毫无波澜。
奸相放松了神经,恰巧他旅居处新搬来一位神秘邻居,听说丈夫重病,妻子日日出门求药。奸相没见过那频繁外出的妻子,无论他赶得多早,都只能看到一副四壁严实的华贵肩舆绝尘而去,遗留一路香氛。
奸相病了一场,空旷日久,淫虫蠢蠢。他起夜时在院角听见隔壁说话声,语声柔媚,便急忙搬来梯子扒墙头,结果却见四个担夫倚着肩舆七倒八歪地睡在井边,井口却上逶迤出一角绛红衣摆,井底飘上来细细碎碎的呻吟声。
奸相激动地满脸通红,先去看开了窗的卧房,里边丈夫蒙头躺着,毫无声息。他蹑手蹑脚翻下墙,凑到井边,握住那衣摆,探头便要看去——突然一只大手揪住后心将他拉起。来人是奸相请的刀客,据说曾斩杀过妖鬼。
刀客道:“相爷,离得远些,里边不干净。”
说罢他摆开架势,双手高举过头,雷霆般一刀劈落。这一刀尚未落实,小小井口里突然飞出胖妇人来,独臂拍开刀背,大脚直踢刀客脑门。这刀客也是真有些本领,脖颈一缩,躲开这要命一脚,同时握刀手回拨,自下而上撩起,切开胖妇人胸腹。
没有什么肚肠流出来,却见一只夜叉擎着一柄巨斧钻出,将刀客劈成两片。奸相回头便跑,夜叉飞到他背上,压在井口边,一斧将他脑袋削落井中。
呜呜呜。夜叉嘴里发着怪响,从窗户飞进屋里,驼起书生尸体,从瓦上檐头飞走。它寂寞地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朝东南方向行去。它只在夜里走,白天一动不动立在鸱吻旁。先前没有人发现,后来有人发现了,便拿弓箭来射,翎箭至处一道白虹掠起飞遁远方,屋瓦上“咚咚咚”滚落下一物——一具腐烂的尸体。
书生即是狂章的后身,残魄组成的灵魂天生不足,令他此生命运多舛。他其实在呕血痛哭之时,命数便尽了,许飞琼变化的胖妇人心中不忍,便用法术为他延命,但这逆天而行之举只给了他畸形生命的最后辰光,他越发赢弱,一点点接近活尸的形态,性情古怪,执念如火,最后烧化自己。
腐烂的尸体离奇地消解为淤血,不出三日,人们便忘记这淤血的来源,心安理得地踩过去了。
绝尘而去的白虹无法离地过远,它飞出一洲一界,化作一片斧形怪云,盘旋于某处山腰。黄昏时刻,感应地气变化,散落为暮雨一场。雨下了整夜,翌日积为一处新生山涧,一只獐子一只狍子结伴而来,沾了嫩腥草汁的蹄子踏入水中,水波骤然涌起,一只梅花鹿涉水而出。它生着斧形的角,用嗅觉与獐子狍子问候。三只小兽一同跃上山岩,在崎岖石壁上轻盈腾挪,如同三股疾风,倏然隐没于缬林深处。
又不知过了几许时光,山中来了一位猎户。他梭巡山林半月,一无所获,便要离开时,突然发现一只斧形角的梅花鹿在丛叶之后看着他。
几乎是反射性地拉弓引箭,然而箭簇对着梅花鹿澄澈无波的眸子颤了半晌,又轻轻收了回去。猎户决定一无所获地回家。
这只梅花鹿却一路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偶尔它会不知所踪,猎户以为它大概回森林了,但不久,梅花鹿又会半藏在身后某处,以一种不可言说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猎户回了家,一只老狗出来迎接,围着他的脚转,吠鸣不止。这老狗生来体弱,为前主人嫌弃,丢在野外饿得半死,被更加饥饿的乞丐抓住,险些杀了充饥。恰逢猎户经过,思索着需要一只狗看家护院,便以一头肥兔子换下它的命来。老狗与主人亲昵一番,突然注意到了梅花鹿,蓄力跳出一丈远,狂叫数声,喉里嗡嗡低鸣,成一个守势。猎户不及阻止,梅花鹿掉头一跃而去。
夜间万物深眠,梅花鹿跳上猎户院子墙头,化作一个玄衣丽人,衣与夜同色,遥遥只见一张月华莹白的面孔。
老狗立时惊醒,却被封住声音,急得团团转。丽人叹道:“我追逐你魂魄的气息而来,不想你现世受困于这腌臜畜生体内,连一副人身也不可得。”
丽人在墙头蹲坐下来,双臂抱膝:“你的斧头太重了,我没法回到昆仑。我浸淫凡世的浊气太久,今夜便是大限……”她长长吁了口气,“你来陪着我罢——我出世时你陪着我,我离去的时候你还是陪着我,世事如洪流,我们早已支离破碎,这样的夙缘,何其难得?”
老狗听不懂她的话,只觉得恐惧和怒气急速积攒,小小一副身躯不可承受。突然屋里有了动静,丽人转头去看,老狗瞅准机会,一个纵身扑上去,张口狠狠一咬,却咬在冷硬铁块上。
丽人手上用力,却甩不脱它。老狗拼出半条命来挣,终于将那铁块扯了下来。
猎户开门来看,只见一只怪大玄鸟扑凌凌飞入月中,而老狗拖着一样焦黑朽烂的物事来邀功,依稀可辨曾经是柄斧头。
玄鸟飞在天地间茫茫虚空中,一阵天风袭来,将它卷入一片雨云里。云中炁气变化,云象无常,忽而奇峰突起,俄顷大山崩塌,又山顶恶涛骇涌,怪电乱闪,四极颠倒。玄鸟化为一段墨色流云,流转变化。
突然云壁上撕开一缝,一位仙人伴着金光飞入,她用一枚玉胜放光照住墨云,将其变作人形。郭密香牵住许飞琼,带她飞向虚空之上:“恭喜阿姊摆脱赘物,如今随我重返昆仑吧!”
许飞琼重返昆仑,斧形纹章却如图腾般篆刻在灵魂里,无论作何种变化,始终脱不去刑斧之状——变大树时,果子是斧状;变鸾鸟时,双翼是斧状;收聚人形之时,斧形花纹织满衣襟……她与他再也剪不断这羁绊了。
于是她借夜色将衣裳染为玄黑,如同暗洞,深纳光影,终于将斧形敛藏不见。
遗事
许飞琼尚在人间时,拜访山川与高士,钻研儒释道,曾于街头旁听一个老僧讲故事。
故事讲一只凶残异常的豹子,某日它捕获了一只肥大的麝鹿,咬断它的四蹄,然后从臀部啃噬血肉。麝鹿哀叫大半日才断气。吃尽了骨肉的豹子从麝鹿颈骨下穿过,那副巨大的角便卡在它脑袋上了。
从此,豹子就对自己长了巨角的影子心存忌惮。游荡时,它怀疑那是陌生的猛兽企图猎杀它;求偶时,它怀疑那是不知好歹的后生要横插一足。它夜晚睡觉只闭一只眼睛,白日尽量远离阳光和水面,以免受袭。它离开了族群,放弃了领地,在草原上孤魂一般游曳。
豹子日思夜想究竟该如何杀死这个双角怪物。它在烈日下冲向石面与怪物对撞,结果两败俱伤;它去狠挠水面,双角怪物皱成一团血肉模糊,可来不及等它高兴,怪物又恢复原样了。
它煎熬到盛夏至为酷热的时候,生灵们纷纷远离灌木林,躲避突发的火灾。豹子独自留下来了。它终于想到办法了。
当树梢上开始跳跃火苗,豹子盘踞水边与双角怪物对峙。烈火呼呼如同暴风,水洼被蒸干殆尽,毛皮皆燎的豹子发出疯狂的咆哮!
它终于得尝所愿了。
许飞琼不曾想到她也与这豹子一般愚钝,受困于“双角怪物”的幻象。她挣脱狂章之斧时,同时甩却执念,当这执念化成灰衣的陌客归来时,竟激得她生出心魔来。
她带着许瀍去见西王母。她发现这台戏分明只有自己一个独角,她与天斗与地斗,不过都是将空气拟物,自怨自艾。而那台下观戏的西王母静穆如仪,不置一词——王母是如何想她的呢?
西王母并没有亲自见他们,她让王子登传言:“娘娘说昆仑好久不曾来外客了,嘱咐许姊姊要好生招待,不能叫人耻笑我昆仑中人不懂礼数。”
郭密香则来接他们去承露台:“姊妹们在乾墉宫禇良殿设宴,你们快些随我过去吧。”
许瀍陡然觉得身高丈二,摸不着顶心,他习惯使然向许飞琼投出探寻眼光,得到她眼神中的淡淡示意,于是只得乖乖跟了去。到了大殿门前,郭密香拉住许瀍:“待会儿要奏乐,姊妹们喜欢演新曲子,许郎君届时要现作一首好词与我。”
许瀍愕然看她,郭密香扬眉道:“很为难么?”许瀍忙道:“不成问题。”
殿中列坐女仙三百余人,当许瀍三人入座时,无一人与旁座交耳,静谧可闻落针之声。饮食亦是简朴得难以置信,不过区区清酒山果,并非世人臆想中的仙家妙膳。
众仙女轮番上来以祝语敬酒,许瀍吃得半醉,听郭密香在身后取笑道:“你受了我等这么多祝福,恐怕非得活成个讨人嫌的老妖精不可了。”许瀍哈哈大笑,下意识去看许飞琼,却见她沉静如斯,仍是那副什么都上不了心头的样子。
许瀍顿时意兴阑珊,三坛酒烧出来的精神霎时间灭得干干净净。郭密香递过一张笺子,道:“许郎君作首诗吧!”
许瀍接来一看,赫然便是她从自己旅舍处夺走的诗笺,上面写了第一句:晓入瑶台露气清……如同箴言一般。
他又忍不住瞄了瞄许飞琼,许飞琼亦正在看他。许瀍再次感叹,在这天姿已经不足为奇的仙女中,许飞琼仍是最夺目的那个。他福至灵心,诗句落笔即成——坐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郭密香阅后笑而不语,许飞琼看了一眼,又给他递了回来:“这诗不免要流传出去,提了我的名讳终究不好,改了罢。”
许瀍心里默叹一口气,提笔涂去颌句,在旁停笔。一时忽然想起她飞天之姿,遂补上“天风飞下步虚声”。郭密香赞道:“精彩!”
于是众仙女各操乐器,一如那古书上所云,有八琅之璈、云和之笙、昆庭之金、五灵之石、湘阴之磬、九天之钧,而后许飞琼缓缓吹起她那震灵之簧,气息绝长,似黄河之泉,永不断流。
许飞琼望着觥筹交错中的许瀍,她想,她该“舍”了,这世上并无非此不可的人、非彼不可的缘,她固步太久了。
乐音声振寰宇,浩大得如同灭世的前奏。许瀍醉倒在这盛衰轮转之中。
许瀍从案上抬头,胳膊下压着诗笺。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梦,甫一清醒便被净身驱出。
诗笺的第二句被浓墨涂去,完全不可辨原句写了什么。许瀍反复念诵,可惜始终无法忆起原句半个字。他莫名落泪,仿佛有什么天下至为贵重的东西失去了。
很多很多年后,人间百代更易,许瀍经历过几次轮回,又是面目全非,与前生毫无瓜葛。
这一世他乃济南城里第一有名的风流相公,女人们纷纷以鲜果新花相掷。他于上巳节时在济水边遇见一位丽人,丽人戴了一件奇异的首饰——一对莹润的明珠轻巧地卧在耳蜗之中。
他见猎心喜,定了主意要请下这对明珠做信物,便上前道:“娘子雅客,小生这厢有礼了!”
丽人淡淡一笑:“我何雅之有?”
他潇洒地道:“圣人嫌五音乱耳,滋扰清静,娘子用一对明珠做障,将尘俗杂响隔绝在外,实乃上雅。”
丽人再笑:“不是没隔住你么?”
他面上一赧,道:“小生是夏蝉之辈,聒噪无比,无孔不入,叫娘子见笑了。但小生虽是后进,仍愿拍马来赶,冒昧请下娘子的明珠,沾染些仙气,必定事半功倍。”
丽人淡笑道:“那我来教你一课,执着于身外之物,本心不清不净,易受滋扰,便是你进阶的第一大障。”
他回道:“娘子教言精妙,但奥义艰深,恐凡夫俗子难以理解,非得借助浊象色物方能体现一二。”
丽人从善如流,解下明珠给他。风流相公见好就收,将明珠纳入怀中,礼数全足地拜了一揖,回身便走。待走出十来步,他探入怀中想要摸一摸明珠,明珠却不见踪影了。他连忙回头去看,丽人业已不见,唯余水上淡淡一片轻岚,袅袅升天。其下水面清澈,并无任何倒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