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传 1

                                      织女传

                                               根据民间故事《牛郎织女》改编

                                                        2017涂沐作品

                                          楔子

       这个故事里的牛郎,并不是一个职业代称,牛郎也不是谁的姓名;而是一个古代男性农夫的外号。当然了,他的名字和出身,其实全国各地都有各种传说和考据;但是总得来说,他之所以被叫作牛郎,是他身边有一条耕牛,这条牛主要是他的劳动工具,其次是他的好朋友,他和这条牛形影不离,所以他就被叫作“牛郎”。

      织女虽然是一位天上的仙女,但是在这个传说故事的各种版本里,她的地位其实也没有高到哪里去,这位仙女或许能够考证出姓名来历,但千百年来她一直就被叫作织女——就是“纺织姑娘”的意思,她的工作就是她的名字。且历在代传说故事的进化与演变中,她的简历其实也一直在变化,越古老的说法中,她的出身就越高;她从天帝的女儿到王母娘娘的孙女到再到纺织女工的这个过程,几乎是与人类社会历史中女性的地位一起节奏和弦,一路走低的。

      所以,牛郎织女,用现代的话翻译一下,就是:“放牛哥与织布姐”。

      潜台词当然就是“爱情故事”。

       这个中国家喻户晓的神话,最后的结局普遍指向是:男女主人公化为天上最闪亮的星。这个说法并不夸张,牛郎星是天鹰座里最明亮的恒星,织女星是天琴座里最明亮的恒星——据说这俩颗星都是人类肉眼观测宇宙时能看到排名前几的闪亮的星。然而更著名的是,这对爱侣星体能并称在一起,是因为他们被隔绝在银河两畔、互相眺望;只有每年七夕的时候,可以相会一次。

      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其实比较简单;用现代朋友圈体概况一下,差不多就是三段这种轶闻:

      社会:家产纠纷弟弟净身出户创业,一年后兄嫂看到这个后悔了。

      科学:老牛临死前开口说话,揭示山村夜晚惊天秘密。

      女性:公务员离岗旷工,嫁入农村生育二胎!领导却这样说。

      现在您有没有想点击全文阅读?

      好吧,满足你。

      故事开始之前,我们先来复习一下古代诗词。

      如果您觉得我要引用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什么的那些浪漫言辞来粉饰这个爱情故事,那就大错特错了。劳动人民的生活哪里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啊,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更多的还是眼前的苟且:

                                缲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

                                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唐代元稹《织妇词》,部分。


                  第一章


      话说震旦中华,辟世以来;应运开天,人杰物博,山川平顺绘千秋盛景;率土之滨,圣德不竭,文统武治,筑万民同梦。

      再说中原壤内,金提河口三十里外,鲁山朝阳之地,自有一李庄。庄内皆是勤耕恳作忠孝良民,凭祖产长田,世代恩养。庄南山梁郊坡外,户有李大李小兄弟,父母早故。李大掌持家业,新妇何氏入门三月,夫妻和顺,家计兴旺。李家兄弟二人壮年力盛,家中田地耕种无忧,频有闲余。何氏便劝说李大:“咱家了活也弄了完,要不中,你往舅家瞧瞧,有要啥干了,你干干?”

      时值晌午,阳光猛炽;李大捆了南墙晒的散柴,背了一身;转对媳妇喝道:“饭来?”

      何氏蹙眉,嗔道:“你不过是去官道口上卖柴,落黑前就回,还带什么干粮?”

      李大拉扯下脸,嚷嚷:“我兄弟的饭,我给他捎过去。栓牢还在田头上,咱俩吃过了,他不还没吃嘛?”

      何氏笑道:“官道在西,田头在东,你背着柴火还要绕一回?你便走你的,我这就把饭和汤给他送过去。”

     “那你利索点。要是柴火卖的快,我路上去舅家坐。”李大吩咐一番,抓起篱头上一片瓜叶子,遮头盖脸,径自出门。

      丈夫前脚出门,何氏后脚回屋;下了灶台。入夏时节,虽是旧米不接新粮,但时节循环,山水养人,乡村田园正值鸡走鱼肥、蔬果丰美之时。户有劳力,不乏吃食。李家兄弟前几日把过冬剩下的腐柴烧了精炭,集上换回十斤粗筱面。今日里,何氏筛了些许精粉,切碾水芹、口蘑做素臊,蘸得香油,蒸了一锅软糯糯、香喷喷的菜卷子。何氏掸水手上,把笼屉内尚温的卷子齐齐夹出,切了六份,粗纱布裹了;又把菜板案台上留剩的散碎卤鸭肠、粉丸子裹进鲜菜叶里;一并塞进柳条篮内;而后她擦洗冲扫一番,把灶台收拾得干净妥贴;再把一瓢风凉过的熟豆汤,饮了;入内屋里披了件浆白麻巾,提上一篮饭食;顶着太阳,下地去寻小叔。

      李家的田地离家宅,整齐一里路;何氏娘家里兄弟少,自幼也要春种秋割,所以不曾裹脚;这一里乡路不爬山过河,何氏却摇摇摆摆走了半个时辰,方来到自家田头;一打眼便见到家中老牛,神清气闲地在草皮上摇尾打蝇。芒种已过,耕牛无需下地,只是前日里雨水淋淋,杂草吞肥,农家必需躬身下垄、除芜赶虫,一秧一苗地从天道轮回中抢粮夺食。

     何氏把篮子挂在柳梢,掀起裙角,踩泥进地,低头俯面,巡查一番;然后才扯起嗓子,对着不远处佝在地里顶着斗笠的一团黑泥球喊道:“栓牢兄弟,莫做了,嫂子与你送饭来。”

     黑泥听得,溅水而起,转头回道:“嫂子,这晒;你可回。”

     何氏默而无话,又在地里东看西扫,逡巡片刻,来到田边小菜圃,撅了一条青乳瓜,袖子擦擦,欣然啃嚼,扬长而去。

     田里的人瞥见嫂子在林间山路中飘摇不见了踪影,才丢下铲刀,拽起草筐;直奔黄牛树下。上了旱地,他先从篮子里掏出一个葫芦,咕咚咕咚对着嘴灌下凉水,然后解下风吹雨打烂了半边的草斗笠,挂在老牛的角上;而后蹲在树荫下,掏出篮内的饭箪子,捧在嘴边,用一长一短的竹筷,拨开麦秸罩帘,露出小半斤黑溜溜的荠菜根干蒸饭。去年陈米这时节吃起来有点硬,咸菜也是缸底渣泛着腥味,但这黑人儿时年十六,正是五行山压不住、东海龙填不饱的年纪;爹娘早没,被哥哥拉扯大的半大农娃;只要有的吃,不管不顾分不出香辣,过嘴进肚,便得满意。

       一旁的老牛见主人吃得香,也歪着斗笠,低头在地上衔起几叶杂草,吞吞吐吐地嚼。

       潮来浪打千沙尽,风卷残云满天晴;顷刻间这牛郎李小,便把满满一箪子咸饭,吃得干干净净,举过头顶,也再抖不出一粒米。黄皮老牛“哞”了一声,眨巴着眼睛,慢悠悠地来到树下,仰头望望那饭篮子,低头,用大鼻子蹭了蹭牛郎的腿。

      “知道了,知道了,你莫烦,让我先躺会!”

       牛郎把葫芦里的凉水全部灌进肚,拿下老牛角上的斗笠,把饭箪子和葫芦左右挂在老牛角上;他自己斗笠遮脸,就在树根下草窝里一躺,闭目养起神来。老牛默默地盯了一会牛郎,见他纹丝不动;把葫芦箪子权当首饰,顶在脸上,转身围着树饶了一圈,回身把偌大的牛腚靠着牛郎的身子,“哞——哞——”两声,哗啦啦甩出三下六坨、镜明瓦亮的屎球。

       牛郎窝在草坑里,冷哼一声;转了个身,把斗笠捂紧了些,脊梁对着牛屎,禅心不动。

       老牛不吵不叫,又等了一会;抖了一下尾巴,扬起头,自己静静悄悄地朝着田垄外小山道去了,这牛乃黄健牛,角短,双角又都被牛郎挂了碍事的物件,挡住了视线,走得倔强,但是步伐不快。那牛郎似是算好了老牛的心思,硬是等老牛自己扬蹄上坡,才懒散散地爬起来,不紧不慢地跟上。一人一牛沿着山道走了小两里地,下了河滩,老牛摇头晃脑地趴进清水里,眯眼自得。牛郎在河边折了一大簇芦苇条,来到老牛身边,扬起河水,对着老牛身上上的泥痂屎片就擦洗起来;他边洗边嘟囔:“你就得意吧,等我把你这身老皮擦干洗净,我就给你扒了,过冬也有皮褂褂穿。”

      老黄牛浸头舔水,甚是惬意。

      牛郎给老牛洗了半边身子,自己也脱下麻衣;却见手上衣衫,背襟上裂了一个豁口;这牛郎却美滋滋地说:“唉,可不比过往,现在我有嫂子给缝!”说罢他尽除了布裤兜裆,精赤赤条条地下了河,拽着老牛来到水深齐腰、水流湍急处。牛郎芦条划浪,对着老牛勤搓细洗,挠枯毛、挖虫疖、清水磨皮,苇叶擦身,服侍得几番周道;那老牛自知爽利,欢叫连连。

      偌大一头黄牛周身洗得毛光皮滑,止不得一个时辰;牛郎伺候完老牛,自己随便搓臂挖背将就一番;老牛望天,但见日泊山棱、云霞嫣色;便乖乖踏水上岸。牛郎穿得衣衫,一人一牛沿路而回,路上老牛哞声低沉,牛郎却拍着牛背说:“你年岁大了,托我耗力,何苦逞强。再者说,被人看见,闲说我是顽皮小儿;哪里还有媒婆来上门说亲。”

      老牛知他推辞,便也不邀;悠悠然吹风晒毛走得温顺;这牛郎自幼与家里黄牛同生共长,唇齿相依,早就情深义笃,心意互通。这黄牛无绳无铃可便随牛郎同出共入,从无顽怠,即便是犁车驾身,牛郎也从不使鞭套刺,喝呼打骂。这一人一牛之情之景,也是周遭山乡村舍里街知巷闻的一桩善举佳话。

      牛郎也并无归家之意,引着老牛回了自家地头,任凭老牛在田边结草,他却从柳树下草坑里取出镰刀,绕着田边披荆斩棘、挥割砍伐;夏时这灌树杂枝风吹雨长,几日不梳理便会侵占田基,收拾下的硬干条枝,挑得天晴得晒,可做柴烧;花花叶叶,沤在沟渠,亦可还肥入土。宋时和尚作诗曰: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农家儿女听得且笑;殊不知:十垄良田七条捐,筚路蓝缕背朝天;好时节里无闲事,光阴熬命换口粮。

      这牛郎在地里忙作,不知不觉间就眼不见光、目不着色;他把最后一垛杂草铺实,抬头一望,太阳在西山坳里只剩一层红皮,灿灿繁星已经踞了大半个天;小李庄炊烟缭乱,富户家的灯火已经通亮。牛郎唤了老牛,披星返家;山路上,半天里,刮来簌簌晚风,上有彩云追月,下有松涛如筝;牛郎对着老牛哑着嗓子道:“这树枝儿响,喳喳的,听着可像,是俺娘在织布呢。”

      说完了,这牛郎的黑脸膛上拖挂下几滴豆大的眼泪。

     老牛用脑袋顶了一下牛郎,发出哞哞的叫声。

     “——啥?”牛郎好像听到了老牛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手背蹭掉眼泪,倒擦在老牛的脸上,讥笑道:“仙女我也见过,庙会上,唱戏的扮的,描红画粉的。咋说?仙女还要干活织布嘛?”

    老牛哞声徐徐,声柔力沉;牛郎禁不住抬头望向天间。

     只见燕青苍穹上,天边撩起丝丝云线,缠住皎白月牙,明明暗暗,煞是好看。

     “蒙我!就算仙女比娘还勤快,嘿嘿,她一天得织多少布,能挂天上飘着遮月亮?你这老牛,吃撑了!你肚里这能编,吃那么多草,也不见你拉根草绳出来!”

    老牛噗嗤吐了口气,似是在讥笑牛郎没见过世面;低头闷声闷气继续低哞。

     牛郎听得大惊,叫嚷起来:“啥?九万个……仙女?我的老天爷,那王母娘娘得囤多少粮,才能养得起这多闺女?”牛郎赶牛,一唱一答,在暮色中渐行而去。

     炊火温婉,诱人归家;月漪涓涓,前宿何处?

     世间桑陌,捭阖田舍;一裘夜色,荡然同眠。

     然则,是那千山万水之上三十六天玄真妙境,云霄极泰琅琊,却依然不眠不休地永绽普济华光,造就仙凡有别喜见胜景。

     却说这上天境界,无极无尽逍遥城阙,亦分东西两隅,泾渭秩序有别。东有弥罗城,以玉皇大帝所居太微玉清宫为瞻;西有昆仑苑,以王母所在瑶池龟台九光殿为首。玉帝王母,皆为天地鸿蒙中始阴始阳元气所化;亘古以来皆为圣明至尊,大道具现;不染不羁、五蕴拔乘,所以并非夫妻。玉帝乃三界万神之真上帝王,行天道,济群生;王母则掌生死,育万物,管辖规诫世间女眷;安天定地,循环为序。

      是日,那瑶池金水北岸,龟台郦轩门赫然洞开,匆匆步出一位仙子。

      这仙子面若春雪,身姿昂扬,头戴玛瑙芙蓉冠;却着一身玄黑长繻,束金带,脚踏麒麟爪皂靴;步伐咄咄,神韵威仪,颇有男子武将之气;伊遍身慧光粼粼,法晕之下,却有一剑一锏,霓虹辉映,飘曳随形。此女仙乃西天王母座畔主事:陶钧氏长郅仙女;天地化生之时随王母得道的外姊。长郅仙女忠侍不二,功德显赫;列九霄天宫八十一阙众仙之尊;四方十界诸界公卿下骑见拜;乃当仁不让天庭女杰,藐视众生金枝玉叶。

      但见长郅仙女匆匆出得郦轩门,瑶池金水长栈两侧侍列的捧珠童子、掌灯彩娥们,即刻打点精神,端立。长郅仙女平日里不苟言笑,十分拘谨;但是她的心情气度却能化现在身后的那一对法器兵刃上,今日里,那铜剑泛青光,金锏闪紫辉,在其身后锋刃交鸣,淬火流星;加之她脚下仙云澎湃,步拓雷光;更是让瑶池内外的苍龙玉蛟凭息潜水、青鸾碧鹤遁翅入泥,十万八千朵乳莲上下,连只蜻蜓都不敢露头。

      长郅仙女一路带着火气走出金水栈桥;随即登云南下,纵身化为一串流星,直奔茫茫昆仑云潭中一座凸高的仙岛而来,这仙岛飘在弥罗城与昆仑苑交界,中有一峰,地势略高,八百四十束琥珀油藤作为索道,挂有箱笼滑车,接连四面宫阙城台,穿梭游走,娓娓不绝。峰底罅穴孵着大大小小几百枚凤凰燃卵,凤凰卵百年一孵,卵身皆生不灭净火;火能取炊,火卵之上构架三百阁楼洞穴,内有妙法锅具馔器、七千仙子厨娘,日夜烹霞煮雾,料理膳食;所做种种斋饭,则有索道箱笼输送东西两地,配给天界群臣来往宾客。这仙岛既是天庭中馈之地,管神仙们吃喝的厨房,名曰:“天上天”。

      长郅仙女落在天上天的峰顶,未等儿仙童们通报,便直奔最为通透的九角竹阁;这竹阁内不用凤凰卵取火,内设各色东海峡内太渊玉片,要热有热,要冷有冷,顶绝的干净方便,此处为王母私厨。镇山掌厨者当非等闲之辈,神农氏采盈仙女在昆仑上下辈分也略高,即便是见到气势汹汹的长郅仙女,也无须躬身作揖,点头哈腰。这采盈仙女听风辨物,长郅仙女还没近前,她就玉手神通,不忌汤热,从九层玲珑鼎中拈提而出一个蒸盅,摆在案台上,开盖扑闻,又将齐备的芍药花蕊在粉案上裹了柚芽糖丝,撒进盅里,捧在手心转头对长郅仙女说:“姑姑先尝,品味可取?”

     长郅仙女看着神香流溢的蒸盅,黯然道:“哦,三百年已过了?”

     采盈仙女回道:“骄阳花酿三百年只是入味,这八十八颗丸子已在须臾宝圩中蒸了五百二十八年零六个月。今日酉时方为赏味佳期。臣女即刻尽数装笼,还扰掌事姑姑携劳。”

     “唉……“长郅抚鬓叹气,幽声道:“便不用了。你可知,呵呵,那琢耶公主,昨日向王母献宠,供奉了婆罗洲蜜酒塔;王母嗜甜,昨夜欢饮,将七十斤蜜酒塔都吃尽了。”

      “哦!”采盈仙女应喝一声,置下蒸盅,转身步向另一个灶台,自有侍童递送雕瓷螺碗,采盈仙女从一口檀色金锅内乘取紫色稠粥,将满一盏,双手捧至长郅仙女面前。

      长郅仙女并无食兴,面上突然挂上笑意,颇有兴致地说道:“越后葡萄粥可不是闲火热灶随熬随吃的。你怎知王母被那琢耶灌了一夜甜酒,今晨味乏口燥,酸爽提神的鲜果粥更合她心意?啊——罢了,我那妹妹,哪天又是不醉的。无非是苦劳了我们这些奴役。”

     采盈仙女并无置评,不接是非;只是一脸殷切地问:“姑姑今日形劳气损,何事扰心?”

     长郅仙女正色道:“采盈,今日需要你自去龟台送晨膳。我还要去别府传话提人。呵呵,若无闲碎,岂能下酒?告状精儿此刻正在王母殿里高歌展翅扑扇得美,我料此事与你无关,但小心使得万年船;终究人家是玉帝嫡女,吾等老臣,何辜讨嫌。”

    “噗嗤。”采盈仙女一边收拾粥盏,轻笑一声,轻叹道:“玉帝嫡女泱泱千众,我这天上天里劈柴洗菜的,哪个说过自己是公主了?长郅姑姑,王母诏制八十一枚骄阳花酿,我在鼎里预备着。七枚余数,我命童儿送至砚匣宫,请姑姑检视。”

     长郅点头,催促采盈今早去觐见王母,遂离了天上天;她踏云南下,翩翩然越过滔滔华瘴,流星赶月般穿过星宫玉枢之间千百条大小飞流拱泉,在一栋千灯万盏、熠熠耀目的彩楼正门前落了。这彩楼建在一条千亩石舫之上,下有十二条青鳞雷爪龙为力,巍巍泊在云中;楼身不见片泥寸木,实为一整块太古黑曜石穿凿而成,瓴檐阁内,廊下阑干,精雕细刻八部天众舞乐图;楼有九层,外有大小仙船,满载硝磺松蜡,或鲸脂龙涎;蜂蝶而聚。楼身内外自有灯笼烛箱、火盏油盘;千姿百态,森罗无尽。这石舫彩楼,乃是天庭燃灯火具收纳运筹之所拈星宫,执事主管为祝融氏窈晖仙女。长郅尚未进得那拈星殿,就见殿门里闪出一团如蛇火苗,顷刻间挡在长郅身前,绽出白炽神光,分外刺眼。

     窈晖仙女一神明红曲裾深衣,绝非凡物,乃是其祖先祝融神帝传袭而来的炼熵变化织物,尘垢不染,水火不沾,且红黄白三重火焰之色,随时而变。王母坐下七位掌宫大仙女,衣衫服饰随其辈分与得道之时为矩,长郅与采盈服饰妆容可见周风秦制,窈晖幼之,已为后汉;这明艳无匹,姿容却十分冷冽的窈晖仙女素瞻佛礼,所以头上却无两汉女子崇尚的各式髫扎,而是学得天竺风情,扎得一条垂腰节辫,额中埋着一颗舍利骨珠;整个人看起来格外伶俐妖娆;加之炼熵仙衣本就轻薄无比,灵动贴身;所以更加衬得这窈晖仙女犹如光明烛中一焰苗,可怜可爱利如刀。

     这窈晖仙女随身长不及长郅仙女,却站在两个台阶之上,就对长郅曲身作揖,姿态分外敷衍随意,不等高位掌事开口,她就喋喋而言:“掌事老母,一早前来,不知何事传教?”

     “你猜呀。”长郅背后的剑锏转得也要擦出雷火来,嘴上却轻声细语。

     “老母,这天庭之上,虽无非日夜,永世长明;但也有晨更暮鼓,计时算刻。小仙斗胆直言,巳时已过,算是天大亮了,那些数豆猜谜的夜戏,可以歇了。”窈晖说罢,抚腮微笑,此刻她身上的衣衫红多白少,内襟一片金黄,人衣不分犹如一团吐烈焰的牡丹。

     长郅脸上挂得千层乌云万重雪,索性退后几步,远远避开窈晖一晕火色,侧身说道:“王母召见,速去。”

     “怪了,王母若要召见,龟台上瑶钟敲得,吾等姐妹岂不是转瞬即到,为何还要老母脚行口唤?”窈晖挑眉,满面猜疑。

      长郅转身,冷笑道:“瑶钟虽响,但是谁又知,那些柴灰烂碳是不是烧坏了脑袋,眼瞎耳聋,认不认得路,听不听得清。”未等窈晖再妄出诳言,长郅拂袖,甩出一道罡风,对着拈星大殿惊涛骇浪般拍去,风头吹在窈晖身前,窈晖人身不曾动得半点,那全身的火光却扑啦啦甩得欢快,红黄缭乱一时间披头散发。

      长郅随风而去,折身向西,飞入乌云如晦,雷光隐隐的一片雨雾之中。这弥漫几千里的空中雷雨阵中有一断首巨人,左手持盾,右手挥斧;此乃太古洪荒时刑天之尸骨,历经沧海桑田之劫,已然化为苍山,半身至于天庭云海之上;嶙峋骨肉已经为泥为土,那断首残颈之处风磨雨落,积水为潭,纵有百丈,深不知几许;潭中滋养化生万数巨叶乌菱,宅院大的牛角菱实结于潭上,中空为舍,密集如城,内居五千女仙;两枚最为伟硕的不朽菱实架在潭心,脐背交接,状如矮鼎;赫然一座异趣城寨。

      这水潭菱叶上的仙女侍童们,皆事内务打扫;刑天山潭内池深水多,嫰菱角采不绝,正好打皂;而那刑天山一侧的盾面,光好朝阳坡地宽敞,花团锦簇铺盖被褥填满晾晒场;斧头那边是风口,吹得千衣万衫不褶不皱;是以此处乃天庭濯洗之处,美其名为:澹飉院。

      长郅飞郅双菱鼎屋之上,离得还有百尺,将变体通盈慧光照向满潭菱叶。潭上叶间穿梭洗刷的仙女们纷纷附身低首,不敢妄动。不消片刻,菱屋内慌慌张张低头弯腰钻出一名童颜豆蔻的仙女,沉香色开襟的绫衣已然是宋风,虽然背后仙帛飘摇,双螺朝发髻上也是星月灿灿的宝饰;但是她却对着半空中的长郅头也不敢抬,恭敬乖巧的好似一个丫鬟——这常羊氏夙辛仙女虽也是一宫仙长,但是在王母表姐长郅仙女面前也莫不过如此。

     “夙辛妹妹,王母召见,午时赴龟台,有要事。哦……务请盛装,梳洗妥帖。”长郅瞪大眼睛,盯着下面的夙辛仔细打量。

     “夙辛明白。谢长郅掌事上仙亲示。”夙辛细声作答,终不敢与长郅对视。

      “哦,对了,还要劳烦你去垂壬院走一趟,把此事告知缮勄。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将别过。”长郅也不待夙辛应允,悻悻然捂鼻,似是嫌这里水锈气浊,忙不迭地架云而去。

      待那长郅的身影消散在空濛远处,夙辛起身,纵袖回到菱屋之内。这菱屋无窗无隙,密不透光,本是一片漆黑;但是夙辛头顶紫晶云英却把屋内照出一片光彩氤氲。但是她前脚进门,本是清丽少女的身姿容颜即刻如书翻页、如画换帧,整个人腰背佝偻、眼枯腮陷;后脚也落地之后,她已经变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一条焦色琉璃蛞蝓从她的袖子里钻出来,爬到肩膀上,吞沫流涎地说道:“这长郅也欺人太甚,我们澹飉院在天庭最西南郭,那垂壬院在最东北郭,她却让嬷嬷您去传话?况且,她明知您比她还年长几百岁,竟称您是妹妹;真是人如其名,脸皮是城墙做的!”

     夙辛低声碎念:“谁让我肉骨凡胎、出身草莽;即便得了所谓金身正果,天庭为仙;呵呵,莫不过是任凭呼喝,永世为奴。长郅这泼妇,刁难戏弄与我,又岂在一时?不过,今日却着实蹊跷,为何她要亲自出来奔走?”

     “嬷嬷,我却听得瑶池里的蟾大说得一个秘事……”蛞蝓慢慢爬向了夙辛的嘴边。

     夙辛伸出枯瘦长手,把蛞蝓捏起,仰头露出一嘴苍白獠牙,血舌一卷,便把蛞蝓吞掉。然后她全身微抖,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细响;片刻之后,只见她脖颈上的青筋蠕动,黑血淤结,渐渐化为虫形,那蛞蝓又从她的脖子破肤而出,弹落在夙辛的袖子上。

     “嘿嘿。”夙辛双眼如狼,幽光猩猩,发出干笑。

    “嬷嬷,这已经是昆仑西城内,虫蚁皆知的趣事,大家议论得好不热闹。”蛞蝓在夙辛的袖子上抖得欢腾,似是意犹未尽。

     “然则,此事与我何干?”夙辛散开发髻,抓起一头花发,喃喃道:“又要盛装,可是我哪里还有新衫打扮?”话音间她头顶珠玑,步入校马场大小一间内室,这内室栽培十二垄幽光藤萝,枝蔓为架为栏,挂置千形万款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金缕锦帛;件件皆为神光流溢不世奇珍,片片俱是殊胜妙相倾城至宝。更有飞翅萤灯仙女,依藤萦绕,将这些仙衣宝涤尘补色,精修细补;偌大一个干洗补衣厂内,可见流星飞舞,遍地绮霞。

      蛞蝓懒懒蠕动,唠叨道:“嬷嬷也是可怜。日夜为人洗衣善后,自己却千百年来却春不纳新,秋不吐故;就算偶有奉例赏赐;也是那些达官贵人们挑剩下的。我说嬷嬷,为何你要成仙得道,小虫倒是觉得,此番光景,尚不如我们当初在祁连山里为妖时逍遥爽快,纵然——”

     “——你休再聒噪!”夙辛将蛞蝓捏起,丢在脚下;怅然叹道:“呵呵,老娘却也不是这昆仑西城内最惨的罢。”

     不消多时,菱角长屋掀开一个顶盖,钻出一条乌云如墨、无爪无角的泥龙,身上扎着蓝田玉鞍带,驼绒垫上坐着夙辛,见了光后,她又变成垂髫少女,鹅蛋脸上眨着葡萄明眸,粉白莹莹一身轻萝小褂,嫰瓜小手里,多了一团梨花扇;媚色生风,向东而驰。泥龙虽丑,但是飞得伶俐,出了邢天山外雷云雨池,绕过灯火辉煌拈星大殿,钻过峰峦叠嶂玄女众祠,又凌空划过云沼紫竹林,终在一片漫漫云烟中望见一排平屋。

     那平屋建在女娲补天石下,最显眼的是一轮水车架在五色石天缝之东,天缝中尚有涓涓溟水激流而出,催转水车,下有七渠八壑,将太古溟水分流引入长屋各厢。亦有一青瓦高塔,支在五色石天缝之西,石隙中奔涌赤色熔岩之火,流入塔炉。沟渠印溟水入炉,便在长屋外蒸起烟云流雨,浩浩荡荡,绵延飘逸,滋润长屋高堤之北万亩棉麻,侧堤外桑林千倾。岸上长屋内,传来咋咋之声,循循有序,响彻天宇。

      夙辛在长屋最大的院落前下了泥龙,梨花扇对着它拍了一下,泥龙缩为蛞蝓,蛞蝓怏怏不乐地说:“嬷嬷,你可把我藏紧了,这里蒸麻抽丝的,不乏盐水,把我浸化了!”

     夙辛用一枚丝帕把蛞蝓裹了,放入袖中;甩头示意侍女童儿们无须通报,径自走进这八卦围场露天大院内。这大院外高内低,每卦皆有梯度,皆有八九百名枢工织女;按卦项排位为座。八卦为后皆有门户,使奴挑妇们将抽剥蒸烹好的线聊送进院内,分输各卦;然则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各个卦位上的织具纺器也各有不同,从古至今的锤盘杆机,天南地北的胡勾汉锭;纺棉织麻,罗丝网纱,各有纤巧法门、玲珑智慧。夙辛仙女入得院内,不掩面上欣喜之情,徘徊流连,一路欣赏把玩机梭上的新布成绢、新奇花样,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来到院内阵中。靠近阵中的两环机座,已是裁剪缝纫的所在,而阵中心处一个阴阳双台中,坐镇太仓氏缮勄仙女。这缮勄仙女虽然是天织造所垂壬院总管,且身处绫罗世界、锦缎天地之中;穿着打扮却更加仓促随便,一件玉色比甲松松夸夸地披着,露出短袖露臂;上面却扎着无数针头勾坠小剪裁刀;头上厚重的挽髻里,珠翠挂件插得满满,蜂拥密集;不知情者会以为她是豪门炫富失心疯的女儿,相熟者方知,她这是一身工装缀满工具,都是为了操劳方便。

      夙辛迈步入了缝衣台,扫了一番台上的新图旧样,咋舌艳羡;悄悄来到还对着一件未完成的锦缎罗袍冥思苦想的缮勄背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缮勄不觉,依然抿唇入神;夙辛用梨花扇拍了拍她的肩膀,娇声道:“莫要纠结了,快去梳洗换装。王母传召,若是今日运气好,酒水果子吃吃。”

     缮勄悠悠转头,沉吟道:“运气弗好策呢?”

    “佛好,道好,你我这种使奴唤婢,还能再糟到哪里去?你不要啰嗦了,午时不远,晚了又讨一番谗骂饱了肚,吃不到甜头吃亏,多没趣!”夙辛耸肩摇扇,有走到一款茜色新衣前抚摸打量。

    “既然你来了,帮我做一点小事。”缮勄拉着夙辛,绕到缝案后;此处地上搭着一条长板。缮勄从头髻上取下一个螺哨,吹出一声长鸣。哨声过后,院顶青云下翩翩飞落纤腰长腿的八名仙女,落地之后,逐一在长板上款款而行,轻舞罗衫慢摇裙,尽展绝代芳华。八名仙女都在长板上走了一遭之后,又齐齐在长板上列成一排,昂首挺立,任由观瞻。

    “姐姐,请直言无忌。”缮勄盯着那八名仙女,神情焦躁。

    “这又是做给谁的?”夙辛冷言冷语地追问。

    “玉帝八百岁以上的女儿们今年的例服,一季两件,八款。”

    “又穿给谁看?”夙辛一脸揶揄。

    “王母会过目,尚且还有大掌事的仙长们会品头论足。”

    “呵呵。”夙辛走进八名仙女,逡巡一番,懒洋洋地说:“这多绢带,配色多杂……不好洗。而且……这裙腰,会不会窄紧了些?”

    听得夙辛的话,缮勄脸上徒然变色,怒气冲冲走到台上的仙女面前,打量了一眼,赫然间双眼鼓如铃,面泛铁青,对着最近的一个仙女,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将其打得纸片人般飞坠出去,摔落在地后,那仙女捂面跪地,瑟瑟发抖。

    “天宫彩娥,形姿为命!腰不能过一握,身不能重二钧!——话说你们竟然敢在我眼皮底下偷食东西!几日不见,竟肥硕如此!”缮勄仙女气得满头珠缀乱颤,指着长板上的仙女们大喝,这些仙女们纷纷跪地,哀叫道:“总管娘娘明鉴,奴婢们已经三百年不沾粒米了!”

    被打得凄惨的仙女,捂腮分辩道:“总管娘娘,奴婢前日被弥罗城太白金星传唤,舞筵上陪侍西洋神使,席上仙官们赐酒投果,免不得饮了几杯,甜食下肚。舞筵三日,通宵达旦,奴婢不得空闲抠食吐酒。娘娘恕罪啊,奴婢即刻绕昆仑群峰飞舞一千圈,消身解赘!”

     “贱骨头们都给我听好!夙辛娘娘也在这呢,她那里水草丰美,米粮盈足,大碗的白饭随吃随填!若是嫌在垂壬院里玉女彩娥当得不耐烦,便要夙辛娘娘领回去,洗衣搓地,素面朝天,岂不快哉!”缮勄扬指,高声怒斥。

      众仙女们听见“领回去”三个字后,吓得全身筛糠,鸡啄米般叩头,大叫道:“奴婢不敢!奴婢们飞三千圈!”

      夙辛在一旁听得耳热,梨花扇遮住脸,悻悻道:“我还纳闷呢,我一粗使丫头,怎能对那些金玉锦绣看出一二。原来就是借刀杀鸡,吓猴玩呢。”

    “夙辛姐姐,我有一物,赠予姐姐。”缮勄也不废话,来到缝台边,打开一个柜子,抄出一件雪光皑皑的流苏长褂;在夙辛身前展开,对着她的身材比量。

    “此物是五色补天石下溟水渠下所生白藻,混水鹳雏绒所织;虽不是什么珍奇宝件;所幸料子还算柔软,不易沾水泥。我又知姐姐喜阳春花卉,最爱梨白,所以又裙下缝了八百片褶花——这花是昆仑圃内长寿梨花瓣,遇水吐香,千年不散,驱虫御湿,夜能放光——”

    “罢了,妹妹不要再说了!此恩此情,夙辛作何为换?”夙辛轻抚新衣,潸潸欲泪。

    “天宫岁月无尽,同我命者一人。你我姐妹一场,何出此言?不过今日还穿不得这新衣,待我再依你身材修剪缝改一番,几日后我命织女送至刑天山。姐姐先将饮茶,我去更换一番。”缮勄仙女交代一番后,飘然飞去;留下夙辛仙女,手持梨花灿灿新衣,垂涎把玩不止。

     一炷香后,那缮勄着了官衣,梳了新髻,遍身简朴,一副贤良;姗姗来唤夙辛。这缮勄仙女平日里浸在针芮织布堆里,自身对服饰打扮却随意随性懒得挑剔,再者她自知位卑,却掌管天庭女眷中最招人眼红脸绿的职务,所以她更要自省自警,深知一丝金缕挂体,千斤麻烦上身的道理;千百年来,她出工出力以手求存,也不需花枝争艳以色跻身;所以即便是去见王母玉帝,她也就是这般青衣素褂,自甘绿叶。

     “夙辛姐姐,尚有一事相议。”缮勄却不急出门,携起夙辛的手,将其带至兑卦机座旁,附耳低声细说道:“月例朝拜时,王母吩咐我,要我挑选垂壬院内一名技艺精湛,言语最为伶俐的织女,下次传唤时,一并带进龟台。哎,这兑位天机上的织女,各个已经安座万年,纺纱织布的技艺无需担忧;只不过,唉……”

     缮勄指向兑位卦阵中上百位织女,叹了一口气。

     兑位机座内是斜织长机,脚踏抻麻经纬为布;所以这里的织女各个都身强体壮,虽然在五色天石内外滋补阴阳水气,平时又食神米仙露;各个都是黑发红颜,不老不死的盛年妇人。但是这些古老的织女似是在机座上机械劳作的太久,已然参悟了天地禅心,看透了六界枯荣,所以各个脸上都是不悲不喜,不争不怨,露出一派庄严佛相。

    “王母为何要传这五等织女入龟台?”夙辛惊问。

   “不知哪位神仙纳贡献礼,送了王母一台漂亮宝贝织机。王母忽然来了兴致,想要亲手织布。然而,咳……王母知晓我统领垂壬院,劳务繁重不堪分身,所以就命我寻个帮手。”

    “哦?这些五等织女最为老成憨厚,技艺熟稔,妹妹有何忧虑?”

    缮勄蹙眉,随便叫起一名织女,问道:“仙工姓氏名谁?”

    这织女惘然抬头,一脸困惑不解。

   缮勄又问道:“请教仙工,熟麻五缕入架,需几钉纳为一寸?”

   “呲……”这织女手上活计不停,但是眼无神,口无言,只是默默抽了一口气。

    缮勄随便又来到几个机座前,拍打几名织女,或寒暄,或问常识;然而各个都是所问无答,呆若木鸡,半天也支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夙辛挥扇,叹息道:“我懂了。这些织工们,机座坐得太久,又不闻外事,一心劳动,早就魂机合一;活计做得行云流水分毫不差,但是已然忘记人情事故,世间言表之法,会作不会答。所以,这样是没办法给王母传授机理织法的……那妹妹你就换一些年轻机灵的织工去啊!”

     缮勄苦笑,摇头道:“这双蹑斜织机是最为接近王母所得织机的款式了,而且王母也是要纺麻。垂壬院里分工布阵各有环节,织造之技品流百种,各有专职,互不融通。这老样织机纺麻之术,除了这些五等织工外,连我也不会。唉,恨我头小,脑子里塞不得事,最近赶工频急,几乎把王母这吩咐都忘了,适才梳头时才想起。夙辛姐姐,你说我这回如何向王母交差?”

     “噗嗤,呵呵呵。”夙辛扬扇娇笑,然后继续贴近缮勄的耳朵说道:“妹妹呀,你也真是直肠直性。王母月例初二召见的你,现在是月尾,她还有没有那个织布兴致,两说。而且,王母学织布,做甚?还不就是摆个架子玩耍自赏,你就挑个最聋最哑的织女去陪侍就是了,王母说要言语最伶俐的,那就是说,她要一个不会说话的。呵呵,反正这昆仑城阙内一草一木都是王母的,她说布是她织的,谁有二议?”

     “然则……”缮勄觉得夙辛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心下尚有忧虑。

     夙辛大摇大摆走进机座内,四面撒目一番,然后随意指着群摆下一位神情持重,面相憨厚的织女说道:“就你了!”然后她按住机架上缠轴,用扇子拍了拍这位织女的肩膀,幽幽吹气:“老姐姐,放下手里的活,今天日子好,我们姐妹带你出去,散散心!”

    织女忽觉织机上丝线停滞,赫然抬头;望向夙辛;她也不认识面前的长官上仙,更不知命运将舛,千年万载的清净无忧,已然断了。缮勄打量起这位织女,见其年纪颇大,手茧粗厚,束发戴巾,半身浮尘;禁不住担忧道:“这般枯槁姿容,岂能拜见王母?”

     夙辛催促道:“姐姐莫要犹豫了。你忘记我便是这天宫里擦瓶抹地的祖宗嘛?路上我略施小计,给她清理打点一番便是了。”

   “也罢!”缮勄无奈应允,对着织女说道:“仙工,随我来。”

    这织女虽恍恍惚惚,不明咎理;但是也不敢违背总管的调度;扶裙起身,默默跟在两位大仙女身后;满堂织女机工们竟无一人多看一眼,自顾织造;天机咋咋声中,缮勄一行人来到八卦长屋之外。缮勄从肩膀上扯下一条仙帛,就地一抖,顷刻间化为一条绢花绣龙,五尺宽一丈长,内似船身,可躺可卧。三位仙女上了绣龙,夙辛长挥梨扇,香风乍起,绣龙扶摇而起,沿着五色天石水火相冲蒸出的云涛霞浪,迤逦西去。绣龙身中的织女想是许久没出过门,也没这般乘云踏风的经历;大风扑脸,她吓得抓紧了绢布,惊惶无助地看着两位悠然自得的上仙。

    “仙工莫怕!你本分老实,无差无错!”夙辛仙女热络地坐在织女身边,握住她的手,轻柔和蔼地又问道:“请问仙工名号?”

     这织女寻思良久,忐忐忑忑地支吾道:“不瞒仙长……小女,不记得了。”

     缮勄看着织女布卦腰带上缝着的纹理,喃喃道:“我们垂壬织女,三厢七阁八卦大阵内,皆用工号。这位仙工:丙十七。以工号来看,应是太古神裔,万岁以上的律枢织工。辈分资深,劳苦功高,莫说你我,就连长郅采盈这般尊神仙女,叫她一声姐姐,亦不过分。唉,夙辛仙长,果然眼光犀利,这种辈分的织女,王母也不会苛待;真是替我解了围。”夙辛笑得一脸谄媚,解开织女头上的裹巾,亲手解开她的发丝,挑去麻屑棉丝,梨花扇吹吹,十分亲热地给织女重新盘起头发,贴己可心地聊道:“仙工姐姐,待会我们带你进瑶池龟台,拜见王母。王母想要学那牵机织麻之法,姐姐可要耐心恭敬,一一指点!有问则答,无问便不能做声。我这般讲,姐姐可懂?”

     “嗯。”织女茫然应承,并无惊惧。

      缮勄叹气道:“唉,这些老姐姐,深居简出,不闻外事;寄身一隅,织机绣台就是地平天宽。千年万年来就只是做活,少理世道尊卑,无需朝堂奉违,天长日久,无欲则刚,活得也是心宽,所以并不似我们这般听见王母传召玉帝驾行,便杯弓蛇影、一惊一乍。有时我真是羡慕她们这般倾心只作平常事,万般荣辱不加身。”

    “呸!”夙辛对着大风啐了一口,梨花扇扪着心口,厉声道:“妹妹你这话可说得无赖,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命薄脸皮厚的滚刀肉,遭打挨骂识脸色呛白眼;哪里有她们的清心寡欲乐业安居?你在清山绿水里逍遥乐,一定是有人在刀山火海里抡大锤。老娘也活了上万年,就没见过只赚不赔的买卖,没见过一个来去自由心想事成的人。呐,眼前不就是活例——”

     说罢夙辛指向绣龙云下,一片鎏金芦荡中,桐花遮院的一栋小茅屋。

      这茅屋也是云海仙岛中一景,但是比起其它境界各处宫阙城楼,却是落寞不堪,孤苦伶仃。小岛不过一丈四方,青苔陋屋,难遮风雨。院落内有一口枯井,井中已经长出长簇香草,篱笆院下火红桐花树下,坐着一位年轻仙女,穿着打扮虽然还算新鲜明艳,但是不见首饰不着珠宝,看起来十分朴素。这位仙女手持唱本,轻吟缓唱,甚是入神;绣龙飞过桐花仙树,刮落翠红花絮,星星如火;这仙女都不曾察觉,自是将万种柔情,一片丹心,化为悠悠唱曲,送入长天。

     绣龙上的织女,听见云中唱曲,不由得探头张望,眺见岛上仙女,面露不舍之情。

     “唉,这鸿陆仙女的唱声,能让万年枯坐的老姐姐,都立刻有了人气!可惜了,她所作所为,不讨王母玉帝欢喜,更是耽误了她那天造之才,好好的昆仑上仙不作,偏要私下凡间……”夙辛望着越来越远的岛上仙女,抚扇轻叹。

     “同为王母座下昆仑七仙女,为何鸿陆仙女却罕见同堂朝拜王母,也很少与我们交际玩耍。纵有大事要务,王母也不传不唤对她不闻不问。我只知她也是玉帝之女,因才华横溢能歌善舞,得万千宠爱,是玉帝掌上明珠,王母身边至宝;为何如今一人落魄幽居?窈晖、琢耶说她是轻许凡人,犯了天条,当真我是不信的。若她真是得宠的公主,王母身边的红人;怎会私离开天庭下凡,一去三十几日方归?要知,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她在人间近四十年,过得又是什么日子?”缮勄皱眉问道。

     夙辛低眉,低声道:“鸿陆仙女下凡而去,并无私心,也不为人间欢爱。唉,各种原由,我也说不得。我只有一句感慨,那就是这天上仙物,大多可治人间疾苦;但是天人终有别,有些好东西,他们就是不配!”

    “既然路过,何不搭鸿陆仙女一程?”缮勄热心地问。

     夙辛摇头道:“还是算了吧。若是王母传她,这时她已经被长郅带去龟台了。这鸿陆仙女从凡间回来后,生性变得极冷清,她无权无职,无牵无挂,索性便不屑与人交际。王母玉帝也都任她自生自灭。我们俩,呵呵,估计也讨不到热脸,你我又何苦无事献殷勤,惹人非议。”说话间,绣龙已经飞过了大半个昆仑西城,近了瑶池龟台。

    瑶池一侧,赫然可见那拈星石舫已然明灿灿地停在云中,与另外一座合翼而栖的水晶凤蝶般的仙宫东西相应。那晶光璀璨的凤蝶也是能动会飞的建筑,宫中主人是玉帝最小的成年女儿琢耶公主。缮勄和夙辛同乘的这一帛绣龙,比起人家那些金灿灿明晃晃的高楼大厦,眼界里就是摆不下的辛苦寒酸。不过即便是拈星的高楼,耀眼的晶宫;搁在昆仑峰顶龟台旁,看起来也都是零碎玩物不值一提。龟台并非地势山形或如龟,而是这昆仑主峰至高雪顶上,有前一中六后二九道擎太初华光破土而出,华光之间并无一砖一瓦,鸿蒙溟海中七十二枚太古螺贝为华光所引,悬浮交接,筑为墙骨,砌永劫不化真冰为阶,亿数天星落珠粘连为壁,构为圣殿;楼台至高处并无顶盖,而是六道华光最炽之处,交为光冕,遮罩一切风雨尘埃。

      缮勄与夙辛虽是仙长,却也算是王母私婢,无需走第一道华光中的郦轩门,而是从瑶池水路栈桥走小径偏门。与宫卫使女们交代一番之后,方才寻着螺屋贝台,宛转上行;穿过中厅,可见百颗玉瓮中婷婷铜树,绽硕硕金叶,结累累刀币;又过钟乳悬台,蟾雕吐虹桥,下生千枚陶盆釉匣,淙淙喷吐金珂玉块各色朱碧,聚为宝渠,纵流入云。夙辛和缮勄已经屡见不奇,随后的织女却也目不斜视,只顾低头看路,谨慎随行,生恐逾越。待三位仙女来得一偏殿之中,缮勄吩咐织女在此侯立,然后夙辛望向一座日晷,讪讪道:“尚有两刻才是午时,还是来早了些。”

       偏殿内恭立的金衣仙使四面张望,见再无他人,边走到夙辛仙女身边,低声道:“二位仙长,可进大殿,王母赐茶点,二位仙长可入座叙话。咳……长郅总掌事不在,今晨玉帝忽至昆仑山西处永霁草场放马,王母派总掌事前去备至酒食了。”

       夙辛眉头轻皱,轻声道:“那我们就更不敢进大殿了。还是乖乖夹着尾巴等在这里吧。”说完她又看向大殿廊阶下的四只翡翠孔雀,若是屏未开,说明王母不在殿内;若是屏半开,则是王母片刻即到,侍女仙官们就可进殿等候了,若是雀屏盛开,说明王母已在殿内。此刻孔雀翎毛未展,就算王母有传召,夙辛和缮勄也可进、可不进;然而此时她们俩却是万般不愿意进去的。

       缮勄对金衣仙使说道:“王母吩咐我下次进龟台,带一名织造仙工同来。这位便是。吾等垂壬仙工,历来只知纺纱织布,只通手脚之力;是以言辞鲁钝,礼法顽张;还望仙使指点权宜,担待疏通。缮勄先谢过了。”说罢缮勄躬身对金衣仙使行礼,那仙使敷衍道:“缮勄总管仔细体贴,小奴定不负嘱托。”

     忽然间又有两位仙童从廊内现身,对织女招手道:“仙宫姐姐,随我们至内务房歇息。”

     缮勄点头示意,织女随着俩名童儿绕进侧廊;廊录井漫漫向上,可栏杆外金霞跌宕,太宇群星熠飘摇,如真似幻。两名童儿指引织女左行右绕,终来到一间极高的阁楼前,未得入门,便有机梭之声,喳喳入耳。仙童对着门里一指,随即化为两团金烟,遁入风尘没了影踪。

     织女在门外静立,竖耳听梭,良久之后她听出了端倪,面露一丝不悦;才倾身朝着阁楼内迈了一步,放眼望去,只见偌大的阁楼内无窗空扇,朔风幽幽,吹得冰壁珠台一尘不染;光曦之中,一位白衣散发的妇人,坐在一台古檀织机前,赤脚踏板,齐臂推梭;正在把麦黄麻线,织为金布。织女睁大眼睛,盯着那带床挂轴的斜织长机看得好奇;片刻之后她抿嘴皱眉,对这妇人的穿戴略表不满。散发不束,也不戴头巾,会有发丝坠入织床,粘连织物;虽然这龟台之内绝无男子,但这妇人穿着一身白棉内褂,无带扎身,看起来慵懒写意,但绝不是殷勤善作之举、尽心尽力之意。

     “仙工可近观!”机上妇人也不抬头,随兴招呼。

     织女缓缓上前,来到织机旁;她迫不及待地抓起轮上麻丝,赫然发现并无纺锤线綑,那麦黄色麻线来自窗檐上一排提笼,笼内装有玛瑙头的蟋蟀葱绿的蝈蝈,对着云外霞光吸出云絮,啄为亮丝,然后各自笼中的亮丝又汇集到一个大吊笼内,一只锦毛花狸鼠健步狂奔,蹬驰纺轮,缠丝为线。

      织女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仙工为何嗟怨?”白衣妇人带着笑意问道。

      织女捏起一断丝线,放在光中,喃喃道:“这线不经蒸煮日晒,不得去绒;就算机上使出吃奶的力来,一时轧得紧绷;但不消几日,那布间经纬的残绒化了,布匹就粗得都能筛米。”

     机梭声停,那妇女呵呵大笑,停下劳作,对着脚下布匹说道:“原来如此!”

    “——罢了!世间所学所能,果然不是闭门自乐就能通达致用的。”妇人起身下机,却有五尺之高,尽显山岳威仪,她瞪起一双澄澄凤眼,端详起织女,片刻之后她皱眉自叹:“其实我当年也是能耕会织的贤惠女儿,那垂壬院,还有我添砖加瓦的一份劳苦。家业大了,心却就懒了……想来我也上千年没亲赴过锅台机房,正经做点家务事。凭的让仙工见笑了。”

     织女愣了一下,忽然双膝跪地,抚地叩拜道:“下奴不识王母金身,莽犯天威,望太虚大妙……妙……金,金母……元君娘娘恕罪!”

     白衣妇人轻衔小指,嗔声道:“垂壬织女都是闷声干大活的本分娘子,把本宫的名号喊出这么多字来,也真难为姐姐了。”说罢俯身亲手扶起织女,柔声暖暖地抚慰道:“仙工无需拘谨,你这一代织女,随我同道出身,万年劳苦,天地可鉴,本宫原当敬重厚待。话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呐!”

    “谢王母垂恩。下奴……工号编数:丙十七。本名,早也忘了。”织女惴惴不安,低头答复。

     “唉?”王母略惊,转瞬却笑笑道:“……你我之别,就是岁月悠长,我也不记得我的本名了。但是总是有人给我起名字,我的名号称谓,越来越长,长到我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谗言媚语没羞没臊的字眼安在我的身上了。呵呵,你可好,清爽利落一个丙十七,当真不烦恼。”

     织女缩身低头,不敢接话。

     王母转身四望,怅然道:“这天台之上,风大清冷,倒是苦了仙工。来人——”

      王母话音未落,就有两名金衣仙使显形而来。

     “在织房里生火炉,铺裘床,茶点伺候,招待仙工歇息。这房内织具,任由仙工调配差遣。你们不可怠慢。”王母吩咐一番,懒懒地抻了一下腰臂,然后抚颊低喃:“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又要去看小妮子们掐架。仙工自便。哦——若是我回来时一个脑袋变得两个大,仙工勿怕。呵呵呵。”

      说罢王母捂唇而去,留下一屋寒声笑语。

      王母赤足踏冰,走出织房,不紧不慢地在游廊里散步,来到一间水汽四溢贝屋内,低头俯视屋内珊瑚床上的九色软藻,思索片刻之后她掀起群角,赤足下水,淌过珊瑚床后,一双藻丝如鎏细密交织的凤头远游履已然穿在脚上。她也懒得打量,出了贝屋,来到露天游廊之上,漠视着昆仑至顶,忽然伸出玉腕,对着栏外云天一撩,赫然间,将那天宇之下皑皑雪辉中蒸腾流溢的云色霞光,尽数掀了下来,轻飘飘披在身上,也不急整理扎裹,她便逍遥惬意地继续向着廊上而行,走到尽处的亭子里,对着灿灿群星黄道列宫皱了皱眉,轻轻打了个哈欠,伸手又是一抓,将那太微垣左右十星一并扯下,又随意摘了些散碎星子,揉在手中,抻为银带,束上腰身。王母打点一身后,从亭子左侧下折,纵手泼发,从一个玉枕上拿起一柄玳瑁烟袋,轻抽两口,继续沿着游廊下行;她的乌色发丝卷入游廊两侧如经轴般的玄女全身造像中,两侧各八排造像随机括而动,随着王母步伐行动;待王母来到游廊尽头,已经将一对飞仙高髻梳整一新。

       下了游廊又是一间贝屋,这屋内也是空旷敞亮,只置一片黑岩,黑岩上生得一棵凛凛铁树,无花无叶,枝杈峥嵘;王母来到铁树前,信手折下二寸精细玄黑枝桠;铁枝落断,即生新枝,而入手的细枝,顷刻化为灼灼流光不垢不净之色,非金非银,锋芒妩媚;王母将这枝桠作为发簪,穿入髻间,把烟拖搁在铁树上,打点精神,进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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