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在四月已是站稳了脚跟。苏州四月天，不似北国新叶初萌芽，早已是芳菲缤纷。素雅的玉兰，高洁的山茶，娇艳的海棠...阳春姑苏，便是那地上天堂。

  洞庭东山脚下，烟雨蒙蒙。夏苓望着眼前一片葱绿的碧螺春，眼露笑意。新茶已收，今年的茶叶为家里带来了不错的收入，与姆妈一起编好最后一个采茶篓，她也终是偷得半日清闲。

  两年来，每当空闲，夏苓便去北面的太湖边的那棵香樟树下，带上一本心爱的书，坐在树下品读，不时望望湖光连天，渔帆鸥影的美景，心下忆着那个干净俊朗的少年。

  陆琢生在陆巷古村，是明代雕刻大师陆子冈的后人，自小便学习雕刻技艺。因着玉石珍贵，他便一直用木头练习，结果将木头雕刻的栩栩如生后，便只爱钻研木雕，不愿去碰那玉石。木雕自然比不上玉雕值钱，作为家中的独苗，爹爹姆妈希望陆琢将这600多年的玉雕技艺传承下去，好不负世代的执着与坚守。陆琢也知晓父母心意，却是再怎么努力雕刻，也不似木雕的灵巧，纯洁无暇的玉石在他手中实难展现其光彩。

  夏苓与陆琢一同长大，两人常在太湖边上摸鱼捉虾，在鸥鹭盘旋的碧空下嬉戏奔跑。每当陆琢因只成木不成玉而沮丧时，夏苓总像个大姐姐般轻声安慰他。夏苓觉得只会木雕不会玉雕没什么不好，能将一件事做到精通已是足够，而陆琢的木雕在古村早已是数一数二了，他以后一定有能力可以养活家人和自己。更何况，在她看来，陆琢的眼眸如玉般清澈，说不定是眸子夺了他雕玉的能力，让他只擅木雕呢。

  “夏苓，这是我亲手刻的木雕做成的手链，送给你。”那日，陆琢拿着个系着红绳的小物什兴高采烈地跑来。

  “谢谢！这是...香樟树？”

  “是啊，你看像不像我们在太湖边看到的那棵？”

  “噗...用木头雕树...”夏苓看陆琢一脸期待夸奖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这可是紫檀木哦，价格跟玉石差不多，一般人拿不到的！”陆琢得意的说。

  “那你又是哪里得来的呢？”

  “哈哈！从爹爹那儿偷的！虽然爹爹姆妈平常都雕玉石，不过爹爹也会存一些优质的木材。不过爹爹为了陆家世代琢玉的名声，只做玉雕，这好木头都只放在那儿收藏，还不许我用，这木头放久了不就朽了么?你说，是不是白白浪费了好东西？"陆琢神采奕奕的说着，夏苓不自觉盯着他的眼睛发愣。

  “真好看啊..."夏苓竟下意识的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哈哈，你喜欢就好。我帮你戴上吧。”陆琢以为她在说他的木雕，更是欣喜，欲亲自为夏苓戴上手链。

  “...谢谢你啦陆琢！我自己来就好...”夏苓忙接过手链，垂下头故作认真的将手链戴上，以掩饰自己微微泛红的面颊, “我会好好珍惜的。”

  “夏苓......”陆琢的声音突然有些异样，夏苓抬起头，见他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我爹爹姆妈打算送我进城，去...学玉雕。”陆琢声音越来越小，却又似鼓足了勇气。

  “是嘛...这是好事啊。去了城里也可以多长长见识...什么时候走？去多久呢？”

  “这个月底...”陆琢轻咬下嘴唇，不敢直视夏苓，“去...两年。”

  夏苓知道，陆琢一直很努力的练习雕刻，他不想让爹爹姆妈失望，可他缺乏信心，他曾说或许自己琢玉的天赋都在木头上花光了。他定是怕自己失败，辜负亲人的苦心。

  “陆琢，你还是很想去的吧。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一定没问题的。”虽然心里很舍不得陆琢，但是自己一定要鼓励他，给他信心。夏苓这样想着。

  “可是...我舍不得你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陆琢盯着夏苓，眼神还是那样澄澈，却夹杂着坚定与不舍。

  “...傻瓜，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夏苓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生怕自己的感情影响陆琢离开的决定。“两年后回来你就成年了吧，正好回来让我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夏苓...我会想你的，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就在两年后，采摘新茶的日子。”陆琢终于展露笑颜，夏苓看出他对未来的信心与期盼。

  “嗯，到时我为你泡一壶新上的碧螺春，为你接风洗尘如何?”

  “好，一言为定！”

  夏苓望着此情此景，忽而想起刘长卿送别友人的诗句：“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正是此时苏州时节的样子；“日斜江上孤帆影，绿草湖南万里情。”不也似自己对这个美好的少年的殷殷情愫么？只是自己只是个平凡的采茶妹，不似刘长卿那般胸怀大志却命运多舛罢。

  陆琢走后，夏苓继续着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她逐渐能分担爹爹姆妈在茶田的工作，习得了采青，发酵，杀青等制茶工序，还学会了制茶饼。她让自己融洽的浸入山间，出落的亭亭玉立，俏俏风姿。

  今日，她得了空，便来到香樟树下。香樟树的生长周期很慢，听说一年只能长2厘米，夏苓记得小时候这棵树叶片稀疏，而且也不是很高，她只要踮起脚伸出手，便可触到它的叶子。如今，这棵香樟树变得高大茂盛，撑起了一片荫蔽。陆琢走的时候，它好像跟现在差不多的样子，两年了也不甚变化，自己亦是。

  两年来，夏苓始终在这树下读书。起初她觉得这是一种想念陆琢的方式，望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风景，说不定他突然就回来了。而慢慢地，这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她的心情越来越平和，她明白自己对陆琢的感情，并且默默的等待着他回来的那一天。

  她又带了席慕蓉的诗集，她觉得读诗能让她的心安静下来，让她能够认真的思考，使自己的想法在头脑中清晰的展现出来。

  “我好像答应过你要和你  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而今夜  在灯下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实现的诺言  一些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少年的你  是不是还在等我  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这首《山路》夏苓读了数遍，诗中的少年，承诺了一生，却败给了谎言，败给了时间，可他终是难以忘怀，纵是带着伤痛和泪水，峨眉日短，天涯渐长，还是会执着的凝睇思人的方向，时常回味。她总觉得这首诗的前半段就像在讲述她与陆琢的故事，而后半段，却是悲凉的。她摩挲着他送给她的手链，亮丽的红绳随着时间流逝光彩逐渐暗淡下来，她却从未将它摘下。这棵香樟树，是否就是他们的相思树？她相信陆琢，她相信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四月，香樟树也开花了。香樟树的花，小小的，花带淡黄色，香气也是淡淡的。临去时，姆妈突然叫住夏苓：“小苓啊，你知道香樟树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欸？是什么？”

“香樟树有两层花语，一是纯真而永不变质的友谊..”

“...那第二层呢？”夏苓感到心中升腾的暖意，问道。

“第二层，是想和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守护她，认定她是心中的唯一，谁也无法代替。”

“......”夏苓面颊绯红，她不曾知道陆琢是如此心思，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琢那孩子快回来了吧，小苓，你要好好珍惜。”姆妈慈祥的笑了，向夏苓摆摆手。

“嗯...我知道了。”

  夏苓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香樟树下的，光是平复剧烈的心跳已是用尽了她的力气。她长吁一口气，翻开诗集，《山路》的字字句句便流连在她的脑海里。

  “新茶...已经收了...” 她喃喃道。

  “是啊，所以，我回来了！”

  这熟悉的声音，是他，他回来了！

  “陆琢？！你回来了！”夏苓不敢相信的看着陆琢，她一直思念着的男孩，回来了。

  “你啊，不要沉浸在《山路》里嘛，我倒是喜欢那首《抉择》呢，尤其是最后两句..”未等夏苓缓过神，陆琢便夺了诗集，自顾自说起来。

  “《抉择》？”夏苓亦读过这首诗，却并未触到什么共鸣，如今再看...“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然后，再缓缓地老去...”似乎...有些许不同的意味。

  “夏苓..我没有学成玉雕..城里的师傅说，我可能此生与琢玉都没有缘分..我真的很努力..”

  “陆琢...”夏苓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只能将手抚上他的肩膀。

  “虽然我没成功，但是我要回来，我答应了你，其实...”陆琢眼中分明闪着光，“你知道么？临走前，爹爹告诉我，他早知是我偷了紫檀木，发现我在刻香樟树时，他便心中了然。他说只有倾注了爱去雕刻，才能雕出真正的上品..”

  “爹爹还说，我的木雕足以另整个家族自豪，木雕从未因价钱低于玉雕而产生贵贱之分。所以，他不会勉强我去学玉雕..’’

  “我曾以为..他们对我很失望，听到这些，我真的如释重负，但我还是决定去试试，带着放手一搏的想法，不成功也不后悔..’’

    陆琢抚上夏苓的手腕，看着那香樟树的手链，依旧栩栩如生。他看着她，如玉的眸子极温柔。“这是我倾注了爱的作品，你可感受到了？’’

    “......陆琢，在我眼里，你就是最优秀的...’’夏苓的面颊通红，“我最喜欢你雕刻木头的样子，两年来，我也想通了对你的感情，所以...’’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珍惜彼此的相遇，这便是我们的抉择，不是么？

    “ 一切该发生的，都已经出现了 。’’夏苓微笑看着这个深深注视自己的男孩，扬起了笑脸。“ 我们，就是上帝所作的一首诗。’’

    “夏苓，谢谢你！’’ 陆琢紧紧抱住他的女孩，所有的甜蜜与悲凄，他们都将共同面对。

    “好啦，现在我要去给你泡一壶碧螺春，走吧！’’夏苓牵起陆琢的手，走向他们记忆中的路。

    姑苏四月，存在的不是一刹那的美好，是别离后的再次相遇，如萤火微光，却照亮整个心灵。我们做好了抉择相遇，诗的结局，定如星河般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