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参与风语阁179期作业主题:我和母亲的故事
我五岁记事那年,母亲双手双脚被绑上牵牛绳,在堂屋中心被拉成一个“大”字。明明是夏天,屋外的香椿叶卷了边,雏燕窝在巢里热得啾啾响,可那双被我抱进怀里的小腿却像冰块一般凉。
我哭喊得惊天动地:“妈妈,你啷个要吊起来,啷个不下来哩?”
母亲的腿在我双手中打了几个哆嗦,两滴冰凉的液体从天滴落,吧嗒在我小小的脖子中。我先是感受到一阵酥麻,紧接着便是漫开的冰凉,跟母亲的腿一样凉。我以为下了雨,想抬头看看屋顶怎么回事。可我的头扬起九十度时,看见的却是母亲垂下九十度的脑袋。母亲的声音啾啾地,没有堂屋门口的雏燕声大。她哄着我,“幺儿乖乖,快进屋睡觉觉去。妈妈自个儿耍一会。”
我摇晃着母亲的腿,母亲便在四根麻花形状的牵牛绳中腾挪摇晃,如同误入蛛网而挣扎的飞虫。我嗲声嗲气地哭,嗲声嗲气地喊,“妈妈,我也要耍,我也要耍嘛。”这时候,父亲出现在东厢房的卧室门口,他眯缝着眼,一手撑门框,一手锤脑袋,陀螺般旋过来。
“哭哭哭,就晓得哭。”父亲颠倒着步子扑向我,提起我的衣领颠倒着步子至东厢房。跨进门口时,父亲转过头,伸出棍子一样又粗又直的手指瞄准母亲,牙槽咯吱咯吱地嚎,“瓜婆娘,再敢出去说闲话,看老子不锤死你。”我被父亲咯吱咯吱的错牙声吓得魂不附体,手脚乱颤,在空中炸开花来。我听见从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像给雏儿喂食时燕子的啁啾声,格外响亮,“把你幺儿好好抱起,莫要摔着了。”
父亲把我提升半分,凑到他脸前,“再哭,再哭把你丢出去喂狗。”我立马停止了哭声,但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泪,是父亲口中的酒臭味给熏的。
农忙时节,田里的粮食才收割一半,父亲便挑着湿哒哒的稻谷去了集市。那会儿,我正湿屁股坐在田坎,将一团团乌黑的稀泥铺到膝盖上。母亲正光腿弓在水田中,一镰刀一镰刀地割着谷穗。
父亲肩上的扁担随着他的步伐一顿一顿地变弯,拉直,变弯。嘎吱嘎吱的声音打着了母亲,将她疼得立起身子。她皱着眉头央求说,“别去打麻将了,好不好?”
父亲闷哼一声,牛鼻子出气,“瓜婆娘,还敢管老子闲事。”
嘎吱嘎吱的声音渐渐消弭了。
直到我的肚子不争气,叽里呱啦好一阵后,母亲才收起镰刀,背着金色的稻穗和金色的霞光回家。我跟在母亲的背篓后面,一路哭闹。住在隔壁的奶奶眨巴着眼睛,拿着拐棍跳出门,大声嚷道:“媳妇不会当,娘也不会做,还能成个什么事......哎哟,我的乖孙孙,你又挨饿了?来,婆给你做好吃的。”
奶奶盯着母亲,朝地上喷口唾沫。
人一旦开始记事,就很容易将事情记完整。在我八岁着那年的一天,父亲与其猪朋狗友于集市搓麻将。村中心学校校长托人告知母亲,说父亲已经输掉了来年的种子钱和肥料钱,还赊了两百斤鲜米做赌注,让母亲赶紧去劝劝。母亲道谢后在堂屋的竹椅瘫了很久。她盯着堂屋板壁上挂着的牵牛绳,尼龙线双绞成型,本该是白色,如今已经黢黑如炭。母亲呆滞地望着它们,良久,眼里秋水波动,不消多时,水灾泛滥,掀起惊涛骇浪。竹椅凄厉一叫,母亲轰然起立,三两步冲到板壁前,将四根牵牛绳狠狠地扯下,扔到院坝。她恶狠狠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四季发财,四季发财!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四季发财?”
从记事以来的这几年,我多次亲眼看见,父亲总爱用这四根绳子将母亲挂在堂屋,双手双脚,大开大合。有好几次我哭着求父亲将母亲放下,可喝醉酒的父亲紧闭耳朵,任何人的意见他都听不进去。有一次,趁着他醉酒,我将家里所有装酒的以及能装酒的瓶子罐子坛子桶子统统扔进茅坑。父亲发现后,将我装进尼龙口袋,吊在大门口的屋檐下,用竹鞭呼呼地扇。我的鼻子眼泪粘到口袋上,渗出一股股尿素的刺激气味。从此,我再也不敢跟父亲作对。可那天,我实在看不过,忍着对父亲的恐惧感对母亲出主意,我说:“妈,我去把绳子烧了,咱去外公家吧。”母亲转过脸,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我。我清晰看见,她的瞳孔里闪过一阵磷火,可很快就黯淡下去。她垂了脑袋,就像被晒蔫的禾苗,她叹了口气说:“这绳子,是我的嫁妆,是你外公给的唯一的陪嫁。”
母亲的出嫁历史还是父亲死后我才从母亲闲谈中得知的。我有六个老姨,一个小舅,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母亲说她从小不受家里人待见,直到小舅的出生,她才勉强过上一段时期的好日子。母亲的任务便是一手带大小舅。当小舅成年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后,外公为了给小舅准备彩礼,才将母亲嫁给我父亲。母亲说:“你爷爷给的彩礼是伍佰元,一对银镯子,一套青冈木朱漆家具和三头成年牯牛。这些彩礼在整个镇不称第一也称得上第二。可你外公抠门抠到脚指头,就用四根尼龙绳做了嫁妆,尼龙绳做嫁妆在村里不稀奇,可这四根绳子,是你外公养牛用的牵牛绳。你公大气一场,跟你外公闹掰。可苦的是我啊,从此在婆家毫无说话的由头。好在你公死的早,不然我受的罪可少不了。但你老汉也不是个贴心的人......"
绳子是我初一那年被烧的,是我明目张胆地拿着绳子丢进了火塘中。那个夜晚,父亲同样摇摇晃晃地从夜色里钻出来,他浑身黑黢黢的,好像整个夜色都浓缩在他身上。一进门,他浑身呕吐物的气味就如黑夜弥漫开。母亲扶住他,拿出毛巾为他擦脸洗身,嘴里说着安慰话:“喝这么多,也不怕冷。快去火边烤烤。”父亲将手一挥,一巴掌扇在母亲太阳穴上,随后伸出食指指指点点:“你这张烂嘴,是不是到处嚼舌头去了。这下好了,你可以看你男人的笑话了。”说着,父亲拉住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叽叽歪歪地托着她往堂屋走,母亲浑身颤抖地跌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别这样,孩子大了,懂事了,看见了不好。”说完,母亲对我说:“崽,你去睡,别看。”
我哪能不看,我跑过去抢父亲的手,我拧、掐、吼、踢、瞪,可敌不过父亲牛一样的身体和力气。我急中生智,截胡父亲的行程,跑到堂屋,将那四根粗重的绳子拖着从院坝绕进火塘,脑袋一片空白地扔进火中。为了保证绳子燃烧,我还拿起出气筒朝着没精打采的火塘使劲地吹,呼呼呼,呼呼呼,三两口气下去,火塘发出一阵噼啪声。火燃起来了,绳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萎下去了。
我和母亲挨了父亲一顿打,母亲的眼睛染上一个熊猫印记,我的胳膊上多了十几条竹鞭痕。没过几天,父亲说要跟着他的发小去郴州打工,听说那里挖煤收入很高。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极了。可母亲却拉住父亲的手说:“别去,挖煤容易出事。”母亲的手臂上有一道深深地伤痕,比我手臂上的更长更粗,像一根绳子从母亲的身体里长出,蜿蜒地伸向父亲。我恍然觉得,拉住父亲的,不是母亲的手,而是那根赤红的绳子。
父亲就是在那年被永远埋进了地下,如同那根入了火坑的牵牛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