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时间会拂去所有对旧事的耿耿于怀。
-1- 寻常的缘分
从大学初识至今,刚好十年,班级群里一直在张罗十年聚会的事。
我和几个密友都不太爱在大群里凑热闹,我们有个小群,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分享好物,互诉喜怒,调侃生活,督促进步。
相见时难,一旦有机会聚在一起,必有说不完的话,谈论最多的还是回忆大学时光。
唯独她,充满我们大学四年的回忆,出现在每一次旧友相逢的牵挂里,却一直和我们保持着——不联系。
她是我的大学室友,大麦。
我们宿舍五个人,都是生在各自家乡最深的农村;父母也都是掐算着余钱过日子、面朝黄土的农民;入学之初的我们五个都是刚从书堆里爬出来的小胖妞儿,土-肥-圆,每个字都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定义。准备了一个暑假的新衣,也无非就是一两件新T恤,或一双干净的帆布鞋;短短一个暑假,完全来不及知道钱应该花在哪里才能让自己脱胎换骨,貌美如花。况且那时没钱,也没学会花钱。
那时班里“土”成我们五个这种程度的女生还真不多,我们在红男绿女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兀,但虚化了背景,以我们五个为主体时,就一簇和谐了。我们这样的女生在县城学校有很多,以为来到城市,可以结识不一样的朋友,却发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至高的真理。
五个人的遇见虽是寻常事,但因为在城市就有些不同了。在繁华的背景下,聚集了不同的物种,在这样的集合里,原本寻常的缘分就成了同类抱团,成为最有安全感的存在方式。原本自卑封闭的心事,因为互相找到了衬托,便可以大大方方的敞开了。和与自己一样的人在一起,做大家都会做的事,做什么都放得开。
很多个周末,我们五人都在一起——逛街、踏浪、闯社团,做兼职,无比融洽。或许是农村孩子初到陌生城市的那种胆怯,有同伴相陪就有人与自己分担那份散落在城市人群中的陌生和无助。商场里,营业员紧跟着不停推销的时候,有同伴在,就不会为只想看、不舍得买、又不会拒绝而无所适从;人群里,有人并肩陪伴,双手就有处安放,不会显得孤单。
总之,我们这五人的小团体,一起见识着城市的风景和人情,也一起蜕变着,成长着。
-2- 荒唐的成长因子
女生宿舍的日常,怎么离得开八卦。
有一天,大麦的八卦从隔壁传过来——她和同班的斌互生情意,对方却突然得知她有男友在异地。斌气不过,在班上散布了她脚踩两船的事。消息传到我们宿舍的时候,也同时在班里沸传。
那个年纪的我们莽撞得没有分寸,听到消息后,我们四个毫不犹豫地闯到男生宿舍,毫不客气地数落了他。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八卦从大家脑子里擦掉,像公告栏里日日更新的小广告,撕掉的就再也没人记起。
当时的想法简单的很,以为我们是大麦在学校最亲的人,理应在她受了委屈的时候,为她出头、替她解围。
大麦并没有为此事或感激我们的信任和支持,或责备我们的擅自多事。甚至没有提及任何与斌有关的事,更没有向我们解释这八卦是否谣传。她与往常一样,无事一般,谈笑自如。
年轻的时间和精力本是为有意义的事准备的,像这样的八卦小事绝没有值得被记住和传播的价值,最好的对待方式大概是权当它是一阵有杂质的风,既然已经吹过就让它把杂质带走,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当时的我们实在好奇,别人越是掩盖,我们越要挖掘。大麦绝对有不说的自由,也或许有不说的道理。没有道理的是我们,竟开始不约而同的通过观察她,总结各种细节,来探索她隐瞒的秘密。
人的眼光是有能量的,我相信当时的她每天都被猜疑的目光炙烤着。
大概她开始逃课,也是因为受不住班上滚烫的目光和刺耳的声音吧。
大麦有了我们以外的好朋友,与我们一起活动的次数越来越少。共同话题变少,关系就开始疏远了。她回宿舍的时间越来越晚,与我们的交流只维持在了借她用热水、帮她留门,这种不必客气的事情上。
大麦在的时候,大麦的话少了,我们的话也少了。
大麦不在的时候,我们的话题几乎都是她。
大麦常常能带着收到的礼物回来,有时只是几大兜零食,有时又是一些实用的物件,有时是一个柔软的毛绒熊,有时则是一大捧鲜花。她对待礼物的态度总是让人琢磨不透,看着这些礼物,她脸上明明写着妥协和委屈,像是被勉强才违背了她的本心。但最后,每件礼物都被她安排的很周到,像是安排一个个完成了的购物计划。
这也没有什么看不透的,就像小时候考了高分,被老师夸奖的时候,表现出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事实是,除了脸上的肌肉在强装平静,其他的任何器官都在得意。但是同学们都看得透那段被隐藏的小骄傲,因为大家怀揣过这种昭然若揭的小秘密。
可能是缺什么就伪装成什么。
也可能是缺什么就炫耀什么。
我们不是也尽力装扮自己的皮囊,伪装成一个小洋妞的模样吗?不是也在极力炫耀自己的哥哥或姐姐给自己买了新电脑、新衣服,或转了零花钱吗?
那么巧,我们五个都看重好看的皮囊胜过专业能力;那么巧,我们四个都有哥哥或姐姐,又都愿意在他们能力内为我们创造更多条件,对我们好。
我们逛街买好看的衣服,节食减掉身上堆积的脂肪,化妆掩盖脸上的痘印,染发证明自己的时尚。那种想彻头彻尾变成城里姑娘、至少看上去像个城里姑娘的愿望,让年轻的心变得浮浅躁动,成为每天谈论最多的话题。
其实,变漂亮也是个矛盾体。
比如我们去做兼职,辛苦一天,收入了了;而那些洋气的姑娘穿上漂亮的衣裳,保持几秒钟的微笑,就能得到比我们多一倍的报酬。赚的少就没有成本变漂亮,而漂亮可以帮助赚到更多。
-3- 原野上的浪人
很多次,在五个人对一件美衣跃跃欲试的时候,大麦就容易哑火。因为她没有哥哥或姐姐,除了最基本的消费,没有额外的补给。
这点我们都清楚,但是没有谁愿意停下来,与她一起等待。这正是彰显自己那一点点优越感的好时机呀,怎可不满足内心那点小企图呢。
同类抱团讲究平衡?管它呢,反正我是占据主动的那一个。
对于摆脱泥土气质这件事,我们也疲惫了,勉强满意之后,终于认识到知识之重要。此时,当我们泡在图书馆,摆出饥渴学习的姿态时,大麦早就脱离了我们,融入到其他团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洋气姑娘。
大麦现在的洋气可不仅仅是穿几件漂亮衣服那么简单。她的衣服很有讲究,要送到干洗店处理;换着最新款手机,买最轻薄电脑;带回宿舍的同伴都是心高气傲的艳丽女孩;还有专车接送她们去市里逛街购物。
她放弃了和我们的一切交流,即使偶尔回到宿舍,也像一个影子,避免着一切沟通的可能。她就像一个孤独的浪人,行进在无人的、大雪覆盖的原野上,她小心翼翼的踏出每一步,一旦偏离,就可能导致脚下一软,踩到深沟里。
我们正是那深沟,正以审判者的姿态,在没有大麦的任何地方,猜测她和她的朋友,讨论她的日常,分析她的处境,批判她的卑劣。用不屑的口气,鄙视的眼神,憎恶的语言,极力证明着自己的正直和高尚。
大麦的确走错了路,她没有踩到我们的深沟里,却坠入了悬崖。
她坠落的时候,我们不在她身边,所以没有拉她一把是可以被原谅的事。
但此时,我们已经知道她活在悬崖之下,竟也没有人设法救她,这大概是不值得被原谅的。不仅不为她着急,反而以看客的姿态,讨论她悬崖下的生活是艰苦还是享受。
她为何会走上那无人的原野上呢?
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
或许是我们自以为是帮她出气,却把事情闹得大,让她会受不住滚烫的目光而逃避开始的;或许是我们炫耀自己那可怜巴巴的、从哥哥姐姐手里攫取来的、一点点的优越感,用无形的力量催促了她的脚步开始的;或许是从我们稚嫩无比,却假装老练的为价值观定义,扭曲了她的追求开始的。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当时的我们,内心的声音就没有嫉妒和羡慕吗?
听说她和心仪的人结婚了,愿她——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