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帐子里的灯火都灭了,一个个帐篷像暗淡的星星,在天空里静默着,静默着。
唯独一个帐子还燃着光亮。有风掠过,把帐外的“楚”字旗和“项”字旗吹的刮刮作响。帐里,一女子跪坐在草垫上,一手剪去烛心。火光暗下去,又升上来,似乎更明亮了些。然后她走开了,只剩红烛泪在那里兀自的流,凝聚在青铜烛柄上。
项籍背对着烛火,方才放下了霸王枪,又拾起腰间那把金缕小刀来擦拭。刀柄上的流苏晃荡着,他默不作声。黑暗处是一张方毅俊阔的脸,高傲的嘴唇紧紧的抿着。烛光闪烁处,他的眼睛里闪电般地略过一丝凶狠,伴着柔情。一个人的眼睛里居然能够同时拥有这两种神情,帘帐上他的影子光芒四射却不自知。
半晌他才说道:“爱妾,这把金缕鞘就放于你身上防身吧。”虞姬抚摸着刀鞘上纹路细致的金玉龙凤,与推辞,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他缓缓地台起头来,火焰在他炯炯的眼睛里跳动着。她迎上面来,抚摸着他的脸颊,他臂膀上又新添的伤口。显然,她看出了他的疲惫。她欲言又止,话始终在喉咙哽咽了。
十余年来,她陪他东征西战,她陪他君临天下,笑看天下是非小人。只有她能懂得他的骁勇无谓,懂得他在鸿门的犹豫不决。只是今天被逼于垓下也是她曾想到过的。虽说江东报信的探子去了一个又一个,却一个也没回。或许江东的子弟兵并不知道他们被困垓下弹尽粮绝,或许江东的父老乡亲都在等着他们回家。
她终于站起身来:“大王,你休息一下吧。”
虞姬在他身旁,看着他缓缓睡去,气息渐渐平静下来。接着,她披上他的战袍,带了佩剑,捧了盏烛火,悄悄出了营帐。
夜又深了,天上竟有了点点墨白的月光,风过处,更萧杀了些,她用手挡了挡烛前的风。先是去马栏和守夜处巡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随即往更远一点的守夜哨营过去,鸡鸣山上可以看得见敌营驻扎的地方。
夜是静静的,在迷□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战马呜呜悲啸的声音卷在风里远远传过来,守夜人一下一下敲着更,绕着营盘用单调的步伐走着。虞姬裹紧了袍子,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点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微光。马粪的气味,血腥,干草香,静静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气中飘荡。
她停在一座营帐前,细听里面的声音。
两个兵士赌骰子,用他们明天的军粮打赌,一个梦呓的老军呢喃地描画他家乡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轻轻地离开了他们。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线的木栅栏前面。杂乱地,斜坡上堆满了砍下来的树根,木椿,沙袋,石块,粘土。哨兵擎着蛇矛来往踱着,红灯笼在残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摇晃着,把半边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蜡烛,把手弯支在木栅栏上,向山下望过去;那一点一点密密猛猛的火光,闪闪烁烁,多得如同夏天草窝里的萤火虫,那就是汉王与他所招集的四方诸侯的十万雄兵云屯雨集的大营。
虞姬托着腮凝想着。冷冷的风迎面吹来,把她肩上的飘带吹得瑟瑟乱颤。她突然觉得冷,又觉得空虚,正像每一次她离开了项王的感觉一样。如果他是那炽热的,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的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随他,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场上非人的恐怖,也经过饥饿,疲劳,颠沛,永远的。
当那叛军的领袖骑着天下闻名的乌骓马一阵暴风似地驰过的时候,江东的八千子弟总能够看到后面跟随着虞姬,那苍白,微笑的女人,紧紧控着马缰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
那记忆一幕幕的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她看着眼前这一切,似乎山脚下密密的帐幕还在燃着硝烟,所有记忆里的片段都已经物是人非。他知道她江东的子弟兵再也不会来了。她抽出先前他给的那把金缕小刀仔细的看着,她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要做的,或许就是了断了他的牵挂。
她拿起蜡烛台,招呼近旁的哨兵过来用他的灯笼点亮了她的蜡烛。正当她兜紧了袍子预备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从山脚下的敌兵的营垒里传出低低的,幽闲的,懒洋洋的唱小调的歌声。很远,很远,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风正朝山上吹,听得清清楚楚的楚国的民歌。先是只有一只颤抖的,孤零的喉咙在唱,但,也许是士兵的怀乡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来了吧,四面的营盘里都合唱起来了。
东方欲明兮~星灿灿诶~
汝南晨鸡兮~登坛唤诶~
曲终漏尽兮~严具陈诶~
月没星稀兮~天下旦诶~
千门万户兮~递鱼钥诶~
宫中城上兮~飞乌鹊诶`
这歌声从四面八方,数万人的声音从零散慢慢变得整整齐齐,从呜咽哀戚渐渐变得凄楚洪亮。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鸡鸣山,鸡未鸣。天际线的尽头还没有出现鱼肚白。他们何曾知道,这歌声的尽头,是那张良的箫声呀。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楚字旗的帐篷里去。她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也许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这样守护着他,让他安心的休息一刻,多一刻。
还是有人来打破了这属于他们片刻的宁静,是外面守夜的哨兵。没等来报的哨兵说出话,项羽已经翻身把剑架上的剑紧握手中。他们都凝着神,那凄怆的歌声已经传过来了。
哨兵颤抖着:“是从四面传来的。”
一阵沉默后,其他营帐的众将领也都来禀报。愤慨和惊斥从项羽的眼睛里升上来:“难道那汉军已经尽得楚地了?为何汉军里的楚人这样——这样的多。”
“是江东的俘虏在怀念着他们的家乡。”众将士也都被恐惧笼罩着,涕泪不止。
“我军中人数又所剩几何。”
“昨日一战后还剩数千,因为这歌声,尽逃有两成之多,可剩八百。”
“自我起兵到今天,征战七十余,从未曾败北,你们都是与孤王出生入死的兄弟,今天我们就从这里杀出去。”项王说完话,将士们都各自下去整队备马。
在那凄凉的歌声之外,是永恒的死一般的沉寂。残晓的清光就快要穿透这无边的黑夜。项羽托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营帐,虞姬跟了进来。他像是在自说自话:“唉,这是天要亡我大楚啊。”虞姬欲走上前来挽住大王,却再也挪不动步子。她只是看着先前的红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小节,烛泪滴满了长柄把手,只是火焰还在熊熊的燃烧着,心长烛短。她感觉到有冰冷的风从帐子的缝隙处钻进来,却把先前的战袍又卸了下来。“兵家胜败,乃是常情,大王何足挂虑。”
她缓缓地捧了盛满琥珀的流光酒盏来到他身旁:“大王,暖暖身子,待片刻好突出重围。”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自笑道:“也罢,今天就放手大杀。”酒兴处,他拔下剑架上的青铜长剑舞起来,唱起歌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剑在空中带起似水的气流,他的歌声被悲慨占据着,像悠长的调子飘去了山谷,飘进了她阵阵剧痛的心。“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仰头,喝尽杯中停留的酒,将酒盏弃在地上。拔下剑架上的另一把小一些的剑在他身旁也舞了起来。含泪和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她的长剑像一条暗淡的彩带,却又在火光中闪烁着。她自然的将腰间那把短金屡小刀拔出来和舞,刀柄上的流苏绕着脖子的地方飞了去。这样,血和流苏都在空中飞舞着。
项羽惊骇的挣大了双眼,冲过去抱住她下坠的腰。巨大的苦楚和痛从他的心底里涌上来,变成一把利刃插进他的心,抽出鲜艳的血来,化作酸楚沸腾的泪。一颗一颗滴在她的脸上。他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她却在脸上浮起宽慰的笑意,他似乎只听见“羽哥。”
项羽骑着他的乌骓马,带领八百将士,一路斩杀,一路突围。最后一直到达乌江,人员已经所剩无几。敌人还未追上来,乌江亭长还能为他最后一渡,对他说:“江东虽然小,不过也是方圆千里,那边人数也有十万之多,你过去称王,一定可以东山再起”。他将乌骓马送与亭长,乌骓马却不肯离开他。往事一幕幕都涌上他的心头,他的乌骓马陪他征战大江南北从未败北,他的虞姬陪他生死与共从未离开过一刻。他突然征住了,大笑起来:“是天要亡我楚啊。即使我回去了江东又如何,即便我得了天下又怎样。”说着,他扬起了手中孤傲的剑。他的血就一点一点融入那茫茫的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