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鸽子笼一般的高楼上,灯次第亮起来了,一莲独自躺在床上,在床对面的白墙上原本挂着一幅宝宝图,一莲流产住院的时候,妈妈把它摘下来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起被藏起来的还有妈妈织了一半的嫩黄色的小线衣、表姐送的软乎乎的粉色婴儿连体衣和小帽子、爸爸用旧秋衣剪出的一大捆柔软的尿布、大侄子小时候用过的蜡染小披风和浅蓝色纯棉抱被。
写字台的抽屉里还放着她刚怀孕时买的一本秘密花园封面的精装笔记本,里面夹着确认怀孕时的医院化验单,记录着保胎几个月以来她忐忑不安的心情、好多天无数次的孕吐和恶心、在医院排队检查的辛苦、第一次感觉到胎动时的惊喜、唐氏筛查结果高危时医生冷酷的宣判、四处打听求证的无助和纠结、对孩子可能有缺陷的恐惧,还有决定是否要做羊水穿刺检查时的挣扎,再后来就没有了。
一莲看着墙上的空白,眼泪又不争气地来了,她没有去擦,任凭它肆意地流下来,打湿了耳后的碎花枕巾。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当她有机会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几乎都是在泪水中度过的,她已经习惯了在暗夜里被悲伤淹没,让泪水一次又一次地穿透她的心,仿佛这样才能让这悲哀被冲淡一些,然而,事实却是悲伤一点都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强烈和持久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那些困扰着她的画面又一次闪现在眼前,羊水穿刺后一周,她忽然感到肚子发紧,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可还是祈祷没事,晚上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起来,夜里1点见红了,一莲慌忙把睡在身边的简舒叫醒,因为打不到车,只好叫了120,什么也没有带就去了医院。原以为只是需要打个保胎针就可以回家了,“宫缩加出血,必须马上住院保胎”,急诊医生严肃的神情让她明白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第二天早晨,验血结果出来了,白细胞两万多,严重感染,打了一天的保胎药和抗生素还是没有控制住宫缩和感染,医生建议让孩子自然流产。中午的时候,一莲才和妈妈一起在床前B超的屏幕里面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孩子,ta是那么可爱,小巧的瓜子脸,右手手指放在嘴巴上,好像在吃手的样子,ta闭着眼睛甜蜜地安睡着,那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说没就没?
“医生、医生,等一下!一定还有方法保住这个孩子,对不对?你们肯定还有更好的药,没关系,要多少钱,你告诉我!请你想想办法,我女儿都35了,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 病房走廊里,一莲妈妈扯着嘶哑的嗓子哀求主治医生。
“您看,我们已经尽力了,不能再用更多的保胎药和抗生素了,如果再保孩子,大人就保不住了,会造成大面积的腹腔感染。”医生无奈地说。
“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老人的声音沙哑了,那天吃了降压药之后血压已经升到了180,没有想到自己刚刚来北京照顾女儿,却得了一个这样的结局。
“抱歉啊,我还要去别的病房查房,请您让一下。”医生摇摇头,从绝望的老人身边走过。
一莲躺在病床上听到了门外的对话,她忍着疼,侧身朝着门外喊道:“妈,你回来吧。”
老太太失魂落魄地走进病房,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妈,我没事儿,你别担心,我和简舒都还年轻,大不了再生一个。”一莲强忍着泪,宽慰失望的老人。
“唉,你还年轻,都快35了……”
“你看人家好多人都40了才生孩子呢,没事儿。”
“你有人家那个条件吗?你家简舒又没挣到什么钱,等到四十再生,你疯了!”
“妈,你……”一阵宫缩让一莲住了口,她只能祈祷上苍让奇迹出现。
入夜,下班后的简舒来换一莲妈妈回家休息,护士遵医嘱给一莲停了药,从晚上十点开始,宫缩越来越剧烈,一莲感到小腹一阵阵的剧痛和下坠,同一个病房里另外一个保胎的病友正在熟睡,简舒累了一天也挤在一莲的病床上和衣睡着了,病房里鼾声此起彼伏,一莲担心自己因为疼痛喊叫会吵醒他们,宫缩袭来的时候,她就用手抓住病床的铁栏杆咬紧牙关,只发出轻微的哼哼声,直到她觉得自己实在忍不住了,才推醒简舒让他找值班医生来。医生过来一检查,吃了一惊,说:“你还真能忍,宫口都开了四指了,赶快到手术室去吧,把衣服换了,孩子随时都出来。”
“医生,这孩子已经有20周了,生下来了能活吗?能不能进保温箱?”绝望的一莲明明知道自己问的问题有多么愚蠢,可还是不愿意放弃哪怕一丝希望。
医生看着一莲,摇了摇头,一莲彻底绝望了,在手术室外面抱着简舒痛哭起来,简舒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着一莲,拍拍她的后背。剧痛让一莲蜷缩在了手术床上,她整个身体像一只虾米一样弓着,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像波浪一样袭来,让她喘不过气来,手术床很短,她的脚抵在手术床的踩脚处,几乎要把它给蹬掉了。
不知道疼了有多久,她感到下腹一阵阵下坠,忽然,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两腿间流下来-----羊水破了。一莲咬着牙,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水一样肆意地流得满脸都是,羊水破了,意味着孩子在母体内赖以生存的环境没有了,“孩子是真的要离开我了!”一莲悲伤到了极点,她悲伤得连疼痛都忘记了,这个和她血肉相连,朝夕一体的孩子就要离开了,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ta离开,却没有任何办法挽救ta,这实在是太痛了。孩子出来的那一刻,简舒陪在一莲身边,医生让他在孩子出来的时候叫他,只听他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喊“医生、医生,孩子出来了,快来!”那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喊醒了他准爸爸的梦。
医生快步走进手术室,戴上手套,用手术剪把脐带剪断,将那可怜的小小的胎儿放在一个托盘里,嘱咐简舒拿出去,不要让一莲看到,以免刺激她,这时一莲已经悲哀得麻木了,她躺在手术床上,有一种不真实的空虚感充满了她的头脑,她想,“天哪,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可是,痛苦还没有结束。因为一莲在流产前有严重的宫内感染,胎盘没有像正常分娩那样自然地从子宫壁上剥落下来,而是紧紧地粘在了薄薄的子宫壁上,值班医生把手伸进一莲的子宫,试着用手剥离胎盘,但是失败了,这时是凌晨5点,需要等到早上8点,主任医生上班时才能进一步处理。
一莲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一样,大脑一片空白,躺在手术床上等待着,早晨8点之后,手术室里围满了医生和护士,像她这样复杂的情况让经验丰富的妇产科主任也感到压力巨大,刚刚流产的子宫壁很薄,胎盘完全粘在上面,如同一块和子宫融为一体的不干胶,想要把它拿下来,就要冒将子宫壁弄破的风险。手术持续了2个多小时,为了拿掉最后的一些胎盘组织,两个医生按住了一莲的手脚,B超医生负责不断查看和报告子宫内的影像,主任医生则把一只手伸进已经收缩的子宫里面,一只手按住肚子,一点一点把残留的胎盘抠下来,因为麻醉剂的药效已过,她能够清晰感觉到所有这些疼痛,这是她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剧痛,痛到无法呼吸和呼喊,然而,这剧痛却让她的心感觉到好受一些,因这痛还是不及心痛。
手术结束了,医生在给她消毒,从她身上流出的血滴滴答答把手术床下面的小桶灌了小半桶,床单全部湿透了,血从床上滴落到地板上,一莲真想把血流干算了,她麻木地看着手术室墙上斑驳的污渍,左边的窗外,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高大的白杨树在晨风中不停摇摆着,叶子哗哗作响,又是新的一天,可这刻骨铭心的痛什么时候才能如同黑夜一样被阳光驱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