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扶人下了厌雀车,蓬莱阁门外还站着一列命妇,见了厌雀车纷纷挪出位置来行礼。小公主颔首应了,目光扫视一圈,不远处明静姝背着她与谁说小话,旁边的婢女悄悄使眼色,她这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是丹荣,脸色便淡了几分。小公主站得远远地,她不动,明静姝亦不动,最后终于在四周命妇的眼神注目下不情愿地踱过来行了礼。丹荣脸上浮起一点淡笑。
“外面风这样大,有什么话不进去说?”
明静姝是皇帝的第六女,生母便是郭妃,容貌算是可人,才学不出众,私下里小公主觉得这人脑子不太灵光,你看后面来的卢王,笑眯眯上来就问了好,明静姝还要哽一会才能说得出来:“你……”
幸亏旁边的小姐机灵,连忙接了话:“公主殿下说得是,是臣女的过错,没有提醒皇女殿下,好久不见一说话太高兴了。”
“那好。”丹荣皮笑肉不笑。接了一句“我刚才突然想起德妃宫里的小兔肉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吃到了,正想问问六姐呢。”
郭德妃宫里小厨房的青椒小兔肉,是四九城一绝。
不过今天的席上呢,是不会有郭德妃的份了。郭德妃的哥哥花钱把自己儿子弄进了金吾卫,没一个月就闹出了与人寻衅,险将对方打死的好事。郭德妃因这事去求情却被连带查了出来收人贿赂,现在被褫夺了封号锁了禁足还没说什么时候放出来,这几日求情的人倒也多,她自己也没闲着,今天早上明静姝送去的衣袍也明摆着是是郭德妃自己缝的,想着让天子心软一下念及旧情。旧情那么好用的吗。
席间照例是歌舞升平。
来往之人祝酒,行酒令放歌。小公主身子弱,席间面前拉了珠帘挡风,敬的酒让人端进去,侍女代她喝了作数。
淑妃与嘉王坐她下席,另一边的首席坐着吴贤妃与景王两口子,下边挨着卢王和明静姝。再往下便是臣子,排在左首第一位的是镇国公府,老镇国公晏山今年已七十有余,三朝老人,五代功勋赫赫。老国公的大儿子晏恩十年前战死沙场,二儿子晏承孑然一身镇守西北,晏宁便是晏恩的独子。
此时镇国公府,老国公携女儿晏阮孙子晏宁来劝酒。老国公年近七十仍精神 ,经年战场上落下了腿疾,行动微有不便,走到天子面前仍是劝不住地郑重行了大礼。宦官唱了礼献了一株南海珊瑚。阿耶让旁的总管扶了人起来。老国公声如洪钟,抱拳“老臣祝天子龙体安康!”老国公带了头,下边的人都起座同呼,丹荣也举着酒唱了祝词。
她阿耶大手一挥“众卿同乐!”
刚要退回坐席,却见老国公直直向着她来了。丹荣握着酒杯立在阶上,看老国公又要跪了,脑袋都疼,老爷子倔得像头老驴,早几年就说了不要这么多礼,结果人还变本加厉了。她赶紧给边上的晏阮使眼色,只获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晏阮也撩裙子跟着跪了下来。“老臣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丹荣饮了清茶,接过梅花递来的酒壶为老国公续上第二杯,老国公又是一句“多谢公主殿下!”
老国公再一杯顿首“这杯酒老臣敬靖王,朝辉公主。”
“老国公心意本殿下领了。”丹荣举杯,两人饮尽杯中酒。梅花扶老国公立了起来,晏宁在后边想要接过自家老爷子,被老爷子一挥手虎虎地掀开了,犟冲冲地迈步回座位了。
小公主退回榻上,向目光注视这里的嘉王举杯微笑了一下。
小松花与小梅花垂首在榻前服侍,小松花手执一把银制小剪剥虾壳,数到五只便不再剥了。虾蟹性寒,公主是不能多吃的。她从怀里取出手帕来擦手,旁边小宫女递上来另一条干净的裹了剪刀退下了。就这一抬低头的功夫,目光掠过六皇女的案几。她好像看见六皇女向某个地方投过了一瞥。她再仔细看,六皇女喝得仿佛有些过了,宫婢端了碗醒酒汤与她,小脸薄红。她仰头饮尽那汤水,刹那又飞快地向某个地方投去了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她也不敢多看,收回了目光赶紧伺候了。
水台上热闹了起来。有个人踏上水台,下面划着精巧扁舟的宫人手持烛炬点燃了湖上的花灯,湖上慢慢的亮起来,一片水域被照亮,霎时竟让人不知道是否是蓬莱阁的光照亮了湖面,还是花灯点亮了蓬莱阁,两相辉映。
原是那日在紫宸殿外见的男人,听说是龟斯国的大王子,衣着仍是他本国的样子,袒露出一片白皙结实的胸腹,金发拢成一束编成柔顺的辫子,发结间埋入银线珍珠,花灯光晕下整个人熠熠生辉。小公主起了兴致,让人把座前珠帘拂开。廊下乐伎拨弦,明珠碧玉生辉。
松花并不大看得懂跳舞,她十四岁才从军中到小公主这里来伺候,没有什么风月的底子,只知道好看,开合旋转都与中原处不同。
她也随小公主出入过长安有名的名伶馆,今年红伶馆的伶魁是个叫方物的年轻男子,公主曾说方物的舞只合廊下高门,或有雨日涓流滴檐,伴水琴看;杭州剑舞是江湖儿女,细微处见淋漓潇洒;不知这位异域的王子能得到什么样的话儿?
公主殿下看得是极认真的,直到那人谢幕,座中掌声雷动,厄尔作拱手礼下了台去,小公主突然轻笑了一下,圣人见她笑了,问她怎么了。小公主道“阿耶觉得这舞怎么样?”圣人把问题抛回来“平安觉得怎么样?”
她道“要是阿耶觉得好看,我觉得我可以做个好人呢。”
“鬼机灵。”圣人佯怒道。“快说。”
两人小声地说父女话,容贤妃打趣两人“圣人这样愉悦,是听见了什么好事情?”小公主笑得端庄“我向父皇讨了个恩典,待会贤妃就知道了。”等厄尔换完衣服上来,就见丹荣公主叫他到面前去,厄尔正疑惑,听得“接旨吧。”
猛然听得有旨,席间都静默了一刹,注意力都落到这里来。
晏宁急忙吞了喉中美酒,放下玉杯来向天子躬身,凝神细听。
厄尔不知何故也不敢多问,只跪下来,心中思索万千,却听得丹荣公主说到“陛下口谕,日后宴席往来礼节,允许你以本国之礼觐见,不必过于拘束。”
这可是个大恩典。
来大岐学礼的外国部族众多,都是要入乡随俗地恪守大岐礼仪,有如此恩典的使者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厄尔还没放下去的心一下又炸开了花。他勉力克制自己的激动之情,向上跪道,跪礼笔直,右手握拳置于心口前,模样圣洁虔诚。
“谢圣人恩典!”
圣人略颔首应了,不是什么大事,厄尔回到外宾席上又受了几番恭贺。
晏宁心里却闪过一个词来:见色起意。
旁席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晃着酒杯故作叹气说道“可惜我不生这样一双好眼睛呐。”
晏宁给他满了酒杯“你快打住,小心殿下来掌你的嘴!”清平侯的世子也推过来一杯满酒“孽徒快住嘴!”
二公子干了两杯酒,突然变得容光焕发,玉杯往桌上一搁“我肖玉楼定不服输!”
晏宁仰身往后躲,笑着要逃“兄弟不许拉我!”“想得美!”肖玉楼一手一个,扯着两人袖子硬是把人拉了起来。清平侯世子甩袖子不成,暗道一声“可恶!”嘉王早注意到他们笑闹,笑而不语地把衣摆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肖玉楼径把人拉倒中庭,天子见是他这个闹腾猴子,赏了他一杯酒,问“不如凑个整数,你再点一个人?”肖玉楼一向是不怕的,他母亲是容和大公主,幼时也是与皇子公主们将养一处的,素是个热闹性子,户部尚书也不管他,捻着自己的小胡子看他闹,肖玉楼正色“今日嘉王殿下一身白衣,当是极好的!”
长安在元宵夜时有花神斗的习俗,一般是歌喉清越,舞姿动人的女儿做花神女儿,各自用精美花轿抬着在城中巡游,两家花轿遇上了便要斗歌一番,这样回回的下来,一场一场地积攒绢花,得绢花最多的女儿便是今年的花神,朝廷也有奖赏。
肖玉楼却说为何花神斗只能有女儿不能有男儿的?这几年拉着一帮志同道合的兄弟搞了个男子的花神社,头一年京中女儿敌不过男儿气足身子骨好,一时竟让这男花神们出尽了风头,气得绞断了多少手帕。女儿坊们请出了小公主来谈判,终于商量了男人只许去争白日里的,姐妹们要晚上的时辰,到时候还要看谁的绢花多,才能定了花神出来。
肖玉楼去年遗憾败北,原因是最后小公主一票投给了嘉王,理由是肖玉楼的眼珠少三分尘世气。如今一看,肖玉楼一定是耿耿于怀。
丹荣此时意会他那点心眼了,笑着拍桌子吩咐婢女“快去桌上找几个没熟的酸果子,本公主亲自给肖二公子剥给他吃!”
肖大小姐此时刚与上峰敬完酒黑着脸赶过来,“多谢公主殿下,臣女来剥就可以了,一定酸。”
嘉王无奈起身,李淑妃亲手为他理了下领口,将腰间玉佩接下来让宫人拿着,笑容略带几分促狭,“好好跳。”嘉王扶额“母妃你也是笑话儿臣呢。”淑妃笑眯眯,杏眼里都是慈祥的笑意“青云的端庄架子守不住了。”
好在肖猴子没再想出来什么花招为难自己的好兄弟,这四个人皆是京城有名的好公子,一支舞来不在话下,四个人排成一列,晏宁因长得高大站在最后边,踩着鼓点过完了。余光却已经看见丹荣真的是在剥果子了,脸都要绿了。
被这样一闹,气氛更加热烈起来,自有其他献舞的不在话下。四人回了座位,丹荣公主那里都送上来一碗酸果子汁。
李淑妃在座上笑不拢嘴,“你们还不快谢过咱们的国朝公主,公主亲手剥的果子呢。”
天子虽不说话,面上也是一点笑意。
欢宴深夜,方才各自归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