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放寒假前,李希柘决定买个礼物送给谷雨。礼物似乎是追女孩儿的必备把戏,它的地位等同于玫瑰在恋爱中的浪漫。
谷雨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九,他没法在这天穿越半个中国去给她送生日礼物,也不能保证快递能准时送到她的手中,所以他决定提前表示自己的心意。事实上,寒假里他还有其他的事情——他终于想出了自己的两个刀名,两个绝绝对对适合他、而且他也很喜欢的刀名。
由此,买礼物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李希柘放大成了这几天来生活的重点,他一直在纠结着买什么:围巾、衣服、口红、抱抱熊、零食或者手提包包。他不知道送一件什么样的礼物给心爱的女孩儿,而且关键在于配不配的问题,这有点讲究。这个杀手甚至在杀人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让他纠结烦恼过,想一个问题想得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丢魂落魄。
于是他决定找一个帮手来出出对策。他向李娟发出了友谊的邀请。
他约她平安夜那天晚上一起出来吃饭。因为谷雨的平安夜之约早被人提前预定了。
手机上这条暧昧不清、措词风趣、含春带笑的短信撩起了李娟的惊讶、欢喜和慌张,它们先后溢于言表之上,随即内心更是潮涌起一阵又一阵翻天覆地的复杂情绪。她那早已被丘比特的利箭射中的心,此时似乎寻到了一个契机,从而主动将真正的伤口暴露在了室友的面前。
女孩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在以前的日子里,也只是处于含含糊糊、不明不白的状态,对室友也只是宣称为“朋友关系”。
“他约我平安夜一起出去吃饭。”李娟虽然极力控制着激动,但说出来的语调还是暴露了。
短信是她在上晚课时收到的。她选了一门《世界哲学概论》课,为了修满学分而选的这门课,还听说这门课期末没有考试,只要交一篇哲学方面的论文就可以了。“选课”这件小事吧,也不知道是她的运气好呢,还是纯粹是选课系统的概率作祟,她成了班上唯一一个选中这门课的幸运儿。
老师是一个老教授,自此便知“幽默”、“风趣”、“诙谐”等词语便成为了这门课上希腊英雄和君王眼中的“金羊毛”。所以,能非常认真听他讲解哲学的学生少得可怜。可能这便是哲学的悲哀之处,或者说,这就是哲学的伟大之处。
李娟坐在中间位置——既不靠前,也不挨后;不会被老师特殊照顾,也能恰如其分地看上几眼——写数学作业。她平静地打开手机查看短信,莫名激动地仔细看了三四遍。接下来的时间里却是无论如何都写不进去作业了,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老教授灰白的表情上,心不在焉地听完了课后,立马收拾好书包赶回宿舍。
外面徐缓吹拂的冷风使得她打了几个冷颤,迈开双腿疾步前行。
“难道他是准备向你表白吗?”室友问道。
“不知道呀。”李娟听到“表白”这个词语,内心顿时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慌张。一时之间,思绪繁杂:要是李希柘在公共场合向她表白,她该怎么回答他啊?回答是,会显得自己不矜持;回答不是,会违背自己的本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会很让人害羞的。她肯定会羞得脸红彤彤的,像个熟透了的大苹果。光是想起,就让她浑身爬满了不自在,但心中明显的期待只能被自己制造出来的苍白谎言覆盖。
“娟儿,你喜不喜欢他呀?”
“呃……有点……喜欢吧!”她憋红了脸,在室友们的嬉笑声中,轻声回答道。
“那就简单多了,你打扮漂亮一点,然后去见他,他绝对会着迷你的。”
“可我不知道怎么打扮才能漂亮。”李娟的心窝窝里藏着一块放置“自卑”的空间。
宿舍四个人里就她一个人的相貌差强人意,刚上大学那会儿还不在意,觉得自己经过高三这么艰苦卓绝的一番努力才考进了一所名牌大学,应该再接再厉,继续努力学习。然而,往后没多长时间,她便发现大学原来不仅多姿多彩,还稀奇古怪,她被动地接收了一些“奇闻异事”后,原本在心底扎下根的学习激情仅仅只是长在泥土表层,风一吹、雨一打就歪倒在了路边,任人踩踏。
班上的男生在背后议论女生的长相和身材,她听见男孩儿们的“实话实说”——李娟脸上痘痘多,长得不好看,身材还有点胖,胸也小。“关键是脸,她的那张脸谁亲她谁就会吐,保证是这样的。”、“她的名字也不好听啊!”……从此这些话便在她的记忆之中染上了一笔,随着往后自己时常提笔涂画,以至于在心中就留下了“脸很丑”的标签。
每天看到室友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走去上课,她心里可羡慕了,羡慕她们的脸,当然嫉妒的也是同一样东西。有时候,她甚至埋怨起父母为什么不给她一副美丽的面孔,每每想到这点,她就觉得父亲母亲的长相是她难受的根源,也不再觉得父亲的爱如山般深沉而雄浑,母亲的爱似水般柔弱却坚定。为了避开和室友走在一起而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上课都是一个人早早地去,下课一个人迟迟地回。就连周末去食堂吃饭,也很少和她们一起。
镜子是女人自信的根源,是她自卑的祸害。李娟在厕所的镜子面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一张脸,发现脸颊上、额头上的青春痘异常嚣张地霸占在侵占而来的领地中,她的心里总是会升起一股愤怒,然后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颗一颗地挤出痘痘里的脓。她想起曾看见她们和男朋友一起手挽着手散步在校园里的湖边,拥抱在常春藤的大楼前,手指上就会加重力气,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一点一点地将里面可恶的白脓挤出来,直到流出来的只有鲜红的血,才罢休。
等到她心满意足地打败了敌人,却也使自己受了伤痛,脸上多出了一道道的指甲印,还有一点一点的小疤痕。
化妆品是女人自信的资本,她也期待着从化妆品上找回强大的自信心。她在醒来睡前花掉一两个小时用进口的洗面奶洗脸,然后涂抹上各种针对痘印的乳膏之类的东西,每天在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就是仔细观察自己的脸有没有变化,痘痘是不是变少缩小了?痘印是不是消失变淡了?肌肤是不是比以前更水润光滑了?她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变美的那一天,就像丑小鸭变成美丽的白天鹅那样给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但是,痘痘们还是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来,晃悠在人类最不需要遮挡的地方。这青春期的罪魁祸首使得多少少男少女们烦恼不休,间接引发了自卑羞愤的狂潮。
“丑姑娘”的善良是一个无法掩盖的闪光点,李希柘无意间与她成为了好朋友。但她却不止想成为朋友。
她喜欢和李希柘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慢悠悠地散步,像情侣,沿着南荷湖的石子路,走在柳树垂下的枝条绿叶里。他们两人已经闻过金桂、银桂浓烈醉人的香味儿,她想在来年四月樱花绽放的季节里让他给她拍照,一起坐在木椅上看淡薄淡薄的流云。是的,这几个月来,她已经喜欢上他了,喜欢上那个迷人的男生了。李希柘第一次在道谢时对她笑的那刻,她觉得他的笑容特别的好看,尤其是一双灵动的眼睛,浅浅的眼眶里仿佛挡不住流出来的笑意一样,挂在了眼角眉梢上,接着便流满了男孩的整张脸。
如果李希柘是我的男朋友就好了!她总是这样幻想,在深夜睡不着觉时,在听课无聊发呆时,在看到其他情侣依偎在一起时。她幻想着挽住男孩子的手臂逛校园的樱花小街、桂花广场,累了可以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一起分享冬日里暖暖的阳光,他们甚至还可以亲吻,亲吻在春风里。她非常好奇与恋人初吻的味道。
“我们可以帮你啊。”
2
下午三点钟,李娟洗了一个长达四十分钟的澡,然后哼唱着歌儿对着镜子吹干湿湿的头发。她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任凭室友的手在她的脸上碰触涂抹。等她睁开眼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美多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到了晚上六点钟,她换上一件粉红色的毛衣,外面穿上一件带花白色的齐腿衣服,系上室友的围巾,最后还戴了一顶时下流行的可爱帽子。她在室友的鼓励声中踏出了宿舍,走下了大楼,心脏开始在胸腔里作怪作乱,随着她一步一步地接近李希柘,那莫名突兀起来的紧张越来越强烈。她深呼吸着强行压制下去,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留意着路上行人的目光里是否含着别有韵味儿的意思。
六点半钟,她来到校园门口。
李娟站定在龙飞凤舞书写着学校名字的条形石刻旁边,另一边是不知名的藤草,她靠近阴影之中,一个一个审视着周围人群的身形,搜寻李希柘可以点亮黑夜的笑容。
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呆滞、太学究,她特意取下了平时戴的近视眼镜,所以她不得不眯缝起眼睛努力又努力。朦朦胧胧昏暗的四周里,没有找见李希柘的身影,来来往往都是陌生的脸孔和表情,听到的尽是些不痛不痒的言语轻谈。
如果他没找见她,他会给她打电话的。李娟移步到一棵树下以避让开穿梭来去的青年男女,她耐心地等待着,等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消失不见。
夜晚的冷风不断侵袭着她孤寂的身影,她只感觉到脸上被风吹得冰凉冰凉的,鼻子里有点发痒,似乎要流清鼻涕了。
在他的面前流出鼻涕,样子会很难看的。她提起手提包——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冰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她将通红的双手曲在嘴巴前,接连从喉间呼出几口热气暖一暖冰块似的手,然后拿出一包纸,抖动着艰难抽出一张,展开,对折,擤鼻涕。
声音很难听也很响亮,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总好过在他面前擤这恶心的东西强。
事实上,她并不感觉到十分的冷,只是手太敏感脆弱了,因为它们离心脏太远。她只希望自己精心花了三个小时打扮的样子没有白费,若是能让李希柘的眼睛里出现惊艳的神情,她会感到很开心的。他的笑容真的让她很着迷。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在冷风里,她急切地打开包,然后拿出手机放在耳边。她说话时嘴唇连续哆嗦了好几下,电话那头好像没有听出来。
“喂……我到了啊。嗯,是啊,在校园门口呢。”
“好的,不用着急,不用着急。嗯好,拜拜。”
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悦耳。病态的情感如此折磨着她的躯体,她却心甘情愿地甘受折磨,是她太伟大了啊。
等两个人见面时,快要到七点了。可怜的姑娘在寒冷中等了几乎半个小时。尽管如此,李娟还是给了他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跟在李希柘的身后走。
他怎么能理解这个笑容的深意,尽管他曾深有体会,处在另外一种境地上,也变得盲目不堪了。
“实在是对不起啊,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李希柘回眸一笑,语气中的歉意并没有显得很真诚。他为了多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待一会儿而忽略了喜欢自己的女孩儿,让她也多待了一会儿。
“没关系,没关系。我没等多长时间,我也是刚到一会儿,六点五十才到的。”李娟双手提着包,通红的手还暴露在刺骨的寒冷之中。她从侧后面仰望着李希柘,发自内心由衷的说道。
身前这个让姑娘倾心的家伙丝毫不在意地一前一后交换着脚步的顺序,这个混蛋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李娟时不时地在吸鼻子,却没心没肺地自顾自地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得像一条游鱼。
可怜的女孩儿都来不及擤鼻涕——又恶心又恼人的东西从鼻孔深处钻出来——她只得吸一次,再吸一次,接连吸下去。凡是感冒过的人都知道流鼻涕的窘迫相有多难看,吸鼻涕时是多么的让人有失风度优雅。女孩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如何尽量加快步速跟在他的身后一步左右的距离上,还得闪避过迎面而来的人流,也避免不了磕磕碰碰。
他们来到一家火锅店前。李希柘径直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进去了,李娟小跑几步,但还是没有赶上被推开的门而挤进去,她被弹回来的玻璃门撞了一个趔趄。站稳后,她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向里推门——瘦弱的女生哪来的力气推开门,娇弱得都拧不开瓶盖。还没恢复体温的手抗议罢工,残留下的些许力气不足以撼动面前的这重障碍。直到站在门里边的年轻服务员注意到了门外姑娘的难处,赶紧上前几步从里面拉开了门。
“不好意思啊,我刚刚没注意到。”服务员带着十足的歉意说了一句。
“没关系。”李娟僵硬的嘴角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来,接着急冲冲地跟上前面的李希柘。
“大冬天的,只适合吃火锅。”李希柘笑呵呵地说道。
“嗯,我也这么觉得呢。吃火锅可以让身体暖和暖和。”
坐在温暖的店里,李娟将包搁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后将双手揣进口袋里,她并没有脱下围巾、摘下帽子。在等待上菜的这十几分钟里,她的手掌恢复了原来的白皙的颜色,知觉也重新蔓延到了手指上,然后她摘下帽子和围巾放在一旁,在踌躇了片刻后,又起身略显扭捏地脱掉了外衣。她把手肘交叠着放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努力挺起微微隆起的胸脯。
透过火锅蒸腾起的雾蒙蒙的水汽,她偷看着李希柘,每次都是假装不经意地将视线移到他的脸上,然后又刻意回避掉他对视而来的目光。她特别想和对面的人说说话,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题。讨厌的清鼻涕又流了出来,她赶紧从桌子上抽出几张纸,将头扭到一边,捂住鼻子,竭力不发出声音地擤鼻涕。
李希柘看见李娟顶着一个红红的鼻头,感到很滑稽可笑。似乎是读懂了他笑容里的意思,李娟尴尬地赔笑了两声,用卫生纸擦拭着鼻翼。
“我们也算是好朋友了吧?”李希柘放下手机,开始往沸腾的火锅里夹生菜和牛肉卷。
“是啊。”
“今天要感谢你经常陪我一起玩。其实我想干几杯的,但估计你不喜欢喝酒。”
“我可以喝一点。”
李娟第一次喝啤酒,怪异刺激的味道让她很不喜欢,但她和李希柘在碰完杯子后,还是喝下了一大口。
啤酒的味道着实让人胃腹难受,却赶不上李希柘接下来的话,它更让她难受。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我想买一个生日礼物送给她,但我不知道应该送什么礼物才合适,所以想请你帮帮忙,给我出出主意。”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坐在男孩对面的女孩脸上慢慢僵住的笑容。
她将目光下移到碗里,夹起一片菜叶嚼着,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眼中被冷风吹灭的浪漫蜡烛。自己调配出来的油碟尝起来有点怪异,令她心烦意乱的程度却远远不及震颤中的思绪:他喜欢一个女孩,不是她。她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两拍。
好残忍无道的隐形拒绝啊!
李希柘自然晓得李娟很伤心,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没喜欢过她,他不能在追求谷雨的时候,同时牵引着另一个女孩的感情。她是个善良可爱的姑娘,但年轻人在爱情的观念上只认唯一。
他心生怜悯的为眼前丧失色彩的姑娘夹了一块熟透的牛肉。“多吃点肉,别委屈了自己的舌头。”
一个杀手怎么能心生怜悯呢?
“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她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原先预备下的活跃与欢悦,淡默地回答使得李希柘接不下去话。
毫无疑问,这顿火锅吃得沉闷,我们的女孩子只简单吃了一点菜。李希柘这个家伙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消灭了剩下的所有菜,偏偏一个人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当他走出店的时候,撑得甚至都推不动玻璃门了。
在经过一个卖苹果的小摊时,李希柘买了一个十块钱包装得很精美的“平安果”,当他递给李娟时,她愣愣地接了下来,不言不语。
在小贩的眼里,他们是一对闹了矛盾的小情侣,在冬夜里尽早卖完苹果后回家过生活。李希柘有些忧心,随即他不自禁地伸出手为她笨手笨脚地整理了一下围巾,结果越整理越难看。
凝视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子脸上的尴尬窘迫,李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跟着一起出来的还有清鼻涕,喷出在自己的嘴唇上,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李希柘拿过她手中的卫生纸,抽出一张,然后给她认真地擦着鼻涕。
他真的是一个“男朋友”。
李娟当下做了一个“等他”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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