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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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书生

烛光漫过灯盏,玉汝依稀能看见那男子的面容在明灭不定的光晕里如宣纸上的墨痕般被轻轻洇开。

他的目光迷恋而炙热,带着恰到好处的侵略性,灼得她浑身发烫。

早些时候她坐在妆奁前时,铜镜里的人鬓堆鸦羽,钗横钿合。一身云锦织就的嫁衣逶迤三丈。她本是好看的,此刻眉尾略垂,鬓角缀着花钿,双颊是好似薄胎瓷釉下渗出的胭脂色,更是美得妖冶。

可她知道,她这辈子化的最好看的妆容,穿的最好看的服饰,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是为了眼前的男人。

“玉汝。”

男人轻声喊她的名字,她沉默不语。

“玉汝。”

他吹灭烛火,四周陷入令人不安的黑暗里。男人的身体悄然贴近,浑身的鸡皮疙瘩里,她感到他指间的薄茧掠过锁子骨,摸索着解开她的衣扣,笨拙又带丝焦急地褪下了她的嫁衣。

不知为何,她只感到这表征着束缚与服从的“美”随着衣物的脱落逐渐远去了,不由怅然又欢喜。

春光袒露在夜风里,乳白色的月光在她身上发颤。迷离间,她望见帐顶的合欢花纹在摇晃。案边的香炉里蜿蜒攀升起一股裹着松烟墨与沉水香的气味,与月光一齐或剧烈或缓慢的耸动着,将她的脊背压进锦衾深处。

只有身下的疼痛时刻在提醒着她,面前的男人于她几乎全然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即便他是她娘胎里就定下的夫婿。

“玉汝……玉汝。”

她听出男人声音里的情欲。她仍旧一声不发,任着男人的喘气声和甜言蜜语充斥在这个四米见方的婚房里。

玉汝忽然生起了一股离奇的困意。这困意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异于她常体会到的所有的倦与乏。她感到身体里一切或是痛苦、或是愉悦的感受都在迅速与她疏离。她几乎是快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停止了身上的动作,只是抱着她一动不动。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1]。”男人伏在她身上,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气息呵得她有些发痒。

她忽然想起来,面前的男人好像是个书生。

“你能不能教我读书。”玉汝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男人一愣,“你要读什么书?”他柔声道。

“什么都行……”她嗫嚅着,声音逐渐变得细若蚊呐。男人拥着她半响,再看她时,她已是沉沉睡去了。

太行山外是什么?玉汝常这样想。

幼时的玉汝是家中独女,若不是她的父亲最终从宋代张载的《西铭》里翻出了“玉汝”二字,她本该有个“招娣”“盼娣”此类的名字,如同这太行山脚千千万万个与她命运相仿的女孩一样。

玉汝的父亲是光绪二十五年的进士,在她五岁那年便病死了。玉汝从小被母亲拉扯长大,人们都说,她像是和她母亲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

可她不想这样,母亲以童养媳的身份从小在陈家长大,她不想和母亲一样永远囿于这世界的一角。八百里太行纵跨四省,山势连绵,层峦叠嶂。像母亲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走不出一座山。

太行是什么?人们都说它是山,玉汝却觉得它是一面墙,一面隔绝了所有墙。她永远翻不过它绕不开它,她永远无计可施。

“玉汝?玉汝。”

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从梦中醒来。那个名叫江昃的男人坐在床边,目光中带着些许忧虑,眉眼好看。

她却只定定望着他,“你说要教我读书。”

江昃没有生气,从身后拿出一本《诗经》,用近乎哄着她的语气说:“你先去洗漱,洗漱完,我们就读书。”

在玉汝所接触的所有人中,真正意义上走出太行的只有她身为读书人的父亲,所以读书是玉汝所做的所有努力中的第一个。

母亲把她送到私塾里识字之后,带她读的第一本书也是唯一一本书是《女诫》。好像她们女人只是为了读这本书而却识字一样。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

……

母亲一字一句将这长篇累牍译作白话,细致地像是要把玉汝带入自己来时路上的辙痕。

玉汝再不愿听了。

她偷偷从私塾偷来其他书,可总觉得自己天生愚笨,那些晦涩难懂的蝇头小楷拆开来还算眼熟,拼凑到一起时却怎么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等到玉汝洗漱完,二人搬了两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江昃翻开《诗经》,玉汝托着腮,静静听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句话的意思是,少女如同桃花般明艳炽烈,这个女子出嫁以后,一定会使整个家庭美满和谐……”

“我不听这个。”玉汝轻声道。

江昃温和地应了一声,默默将书翻到另一页。

“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意思是同车的少女像木槿花一般……”

“也不听这个。”

江昃本来便只把玉汝想读书的要求当作一时兴起,心下觉得读上片刻她难免就会意兴阑珊,于是也不生气,继续换了一篇。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这篇出自《鄘风·载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记载的女诗人许夫人所做。当时她的故国卫国遭到进犯,她奔走救国,也写下了这篇千古名诗……,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最后这句的意思是:你们在这考虑上百次,不如我亲自跑一趟。”

江昃说完一篇,疑惑玉汝这次为何没有打断他。回头看时,少女睁着一双杏眼,眉头微皱,看着书卷好像在努力理解着什么。她卸了妆容,眉眼浸润在初晨淡淡的水光里。他不由有些痴了。

或许是耳旁声音停了下来,玉汝抬眼望向身旁的男人,那是自己的夫君。

十余年前,自己还未出生,自己那身为进士的父亲与他的同乡至交好友便定下了姻亲。她的记忆里没有自己父亲的模样,他裹在朦胧的雾气里,自己只凭着身旁人三言两语的描述在心中勾勒他的轮廓。自己出生时为她起了好听名字的是他,临死前让母亲一定要送自己去读书识字的是他,可在自己未出生时就决定了她未来夫婿的也是他。或许身体孱弱的父亲料到自己的生命大抵短暂,于是早早将她托付给值得信任的好友?她时常这样猜测。可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如同一个没有自主权的物件,毫无办法的沦落到她一直竭力反抗的境地中去了。

“你累了?”她问。

“啊……没有,如果你还想听的话。”

“谢谢。”

她言语间带着淡淡的疏离感,像初冬早晨水面覆着的一层薄冰。看得见,又不甚分明。

日子平淡,转眼一个月匆匆过去。玉汝一直在家中,做些和其他妇人一样的家庭琐事。江昃常常在外,只偶尔有空在家。闲暇时两人便在院子里摆上两盏香茗,在日光下读些诗词文章。

江昃感到玉汝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她从不拒绝他的求欢,却在房中屋外都依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怎么去形容她这种状态呢?就是一天内十个时辰她都像是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只有在书本前那短暂的时间里,她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玉汝听江昃讲完《小雅》,闭目伸了个懒腰。她还是觉得自己太过愚笨,江昃拿出的书,如果不加翻译,她再怎么也读不明白。她有些气馁,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道:“我要去山上挖笋,你要一同去吗?”

“我吗?”江昃合上书,指了指自己。

“……”玉汝颇为无语地瞪了他一眼,也不理他,自顾自进屋换衣裳去了。江昃先是愕然,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忙跟着进了屋。

春雨过后,太行山土质变得松软。这种日子竹笋最容易破土而出,是上山挖笋的好时候。玉汝很小的时候就会挖笋。母亲生在太行长在太行,自己身上的一切技能都来自于她。她记得那时母亲的手和自己现在一样白如玉脂,到后来却逐渐布满的皱纹与老茧。

山上草木旺盛,玉汝换下裙裾,穿上了长裤。平日里时常披着的长发挽作团子头,干净利落。江昃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玉汝拿着锄头寻找笋的踪迹,然后小心地把笋挖出,再扔到自己背后的篮子里。他只觉得面前的少女一身翠色,轻盈自由得像山间的精怪一般,不由想起《楚辞》里的一句诗文:“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2]。”他愈想愈觉得这诗恰如其分,口中竟是不由自主吟诵了出来。

或许是雨后的缘故,山间湿滑。他突然说话,身前本就有些恍惚的玉汝脚下一滑,整个人失了重心就往后倒去。江昃连忙伸手去接,他不算强壮,此刻算是用上了毕生力气,才勉力托住玉汝,使二人不致于跌倒在满地的泥泞里。

玉汝躺在他怀里,双眸正对上他的视线。她脸颊好像稍稍红了些,侧目避开他的目光,口中问,“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江昃把她扶起身,掸了掸她衣物上的尘土,“你大概不爱听。”

……

江昃温和的性子下实则暗藏如火的热烈。他记不清他对玉汝说过了多少次“爱”,可她却只是沉默。他本以为时间能改变这一切,1925年,江昃和玉汝的婚姻满了一年。一年过去,玉汝好像确然与他关系更近了,却并非是以夫妻的身份。这关系亲密却理智,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就像是他一直在看的书里提到的“同志”。

他正想着,玉汝拿着一本《新青年》走了进来。

“江昃,这是什么书?”她翻着书,右手往嘴里塞着橘瓣。

“你……你从哪找到的?”他连忙将书夺了过来,或是他太过焦急,动作幅度稍大了些,将玉汝整个人撞了开去,碰到了一旁的书柜上。

玉汝默默把掉在地上的橘子捡了起来,“它摊开在你书桌上,我寻思着把它放进书柜。”她站起身盯着江昃,目光里没有怒意,“你要是不让我看,我就不看。”

江昃看着被自己弄疼了的玉汝,心中愧疚与担忧交加,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玉汝看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江昃听到她的笑声才算放了心,伸手拉过她抱在怀里,右手抚摸着她刚刚碰到书桌的手臂。玉汝也不反抗,任他施为。

“你能看懂?”江昃想起了什么,把那本新青年重新放到了玉汝的手里。

“比文言文好懂上百倍!”玉汝眸子里闪着光,“这世上居然还有用白话写的书吗?”

江昃从未听过她用这般富有生气的语气说话,一时头脑发热,冲到书柜前将一直紧锁着的一个柜门打开。“你爱读的话,我这里还有!”

玉汝看着柜子里数以百计的期刊报纸,转过头瞪了他一眼。江昃读懂她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你有这么多书却瞒着我?”,于是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两人走出房间,又搬着板凳坐在了院子里,与往日不同的事,这次捧书的不是江昃,而是玉汝。江昃看着她整个身子都快埋进了书里,不禁有种失业的失落感。

“唉唉,这个胡适是谁啊?他好有才啊!”

“一男的。”江昃一身醋意。

“你看,这个叫刘半农的人说该有女字为偏旁的她!”

“你相公我给他出的主意。”

“江昃?你还给他们供稿呢!”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马克思主义……”玉汝抬头看向江昃,求助似的朝他眨了眨眼。江昃扭过头去,吹着口哨不看她。

玉汝终于发觉,这世上有比《女诫》好上一千倍一万倍的文章,有比四书五经容易理解一千倍一万倍的书。在她二十余年的短暂人生里,第一次发现一直横亘在她面前的巨大墙体有了些难以察觉的裂缝。它们细微渺小,却足以透光,足以让她“管中窥豹”般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江昃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兴奋劲儿,暗自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党员证,下定决心马上就把它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玉汝从此变得比以往更轻盈了些。

她汹涌而热烈的思绪几乎满溢出来,变成她从未有过的磅礴的分享欲。好在江昃总能及时回应她的想法与问题,两人的关系也由此变得越来越近。转眼间五年过去,他们也好像变成了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夫妻。

只是当江昃对她说“爱”时,她还是要么沉默,要么笑着转移话题。

玉汝剪去了一头长发,齐耳的短发干净利落,一身短款的立领袄裙,令江昃无端想起夏日的穿堂凉风。她坐在床边,轻轻按揉着丈夫的肩背。

“你回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她说。

“是啊。”

“是党内的事吗?”

江昃浑身一擞,睁开眼正对上妻子温柔且坚定的眸子。

“江昃,我要入党。”

江昃断然拒绝。

北伐战争过后,暗地里较劲的国共两党失去了共同目标,国民政府多次对革命根据地发动围剿,在各个城市大肆抓捕杀害共产党员。

他不清楚为什么玉汝知道了他的党员身份,但他绝不会让玉汝走出大山,不会让她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中。

“我只求你这一次,江昃。”她的语气里带了些央求。

这世上除了玉汝自己,最了解她的就是江昃。她的抗争、她的愿景、她一切的追求他都了然于胸,他不忍再为其筑高墙,却又不得不为其筑高墙。

微弱的灯火里,江昃看到玉汝颊上挂着的两道泪痕,如同光影斑驳的碎金。美得破碎,让人怜惜。

他忽然就软了心肠。

玉汝欢呼一声,抱住江昃在他脸颊上吻了吻,兴致冲冲地从抽屉里取出自己早已写好的入党申请书。江昃摸了摸脸上的吻痕,心里添了些莫名的酸楚。几个月后,江昃取回中央的回函,里面附着同意玉汝入党的意见以及党员证和党徽。

玉汝带上党徽,有模有样地朝江昃敬了个礼。

“江昃同志,很高兴认识你。”

江昃感到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疏离感消失了。自他见到玉汝的第一面起,这是她第一次以全不设防的姿态同他说话。

入党以后,组织上没有给玉汝安排什么难以完成的任务。百无聊赖间,她开始向各种进步期刊供稿。江昃早就发现自己的妻子比自己更具先进性,她对新思潮的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都要远超自己。所以当她指着报刊上“陈玉汝”的署名朝他炫耀时,他并未有太多的惊异,如同当时她向自己提出要入党的请求一般。

他知道,她生来就是一个新人类,不应该囿于旧时代的泥沼。

1935年是中国共产党所有艰难岁月中不那么普通的一年。1934年中央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开始“长征”。北伐时期国共合作的情谊早已被消耗一空。中央嗅到了整个中国山雨欲来的不安气息,频繁进行人员的更换与调剂。江昃也收到了上级让他前往山东的调动通知。

他亲人已逝,全无挂念,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玉汝。好在党在太行山一带早有建立革命根据地的计划,在这里聚集的力量不算薄弱。玉汝留在此处远比跟着自己要安全。来到山东以后,江昃迅速投入工作。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同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立,江昃地工作由地下转为地上,成为了某个游击队的指导员。游击队队长姓唐,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疤痕,但性格磊落,与他志同道合。江昃不畏惧死亡,只是那些“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日子让他总是惦念,于是时常给家里写信,以寄鸿雁之思。只是他跟着游击队时常奔走,收不到家中来信,自然也无法知道玉汝的情况。

1941年年末,六年没有回过家的江昃实在难捱心中情思,向组织上提交申请,自离家后第一次回到太行山区。可当他带着近乡情怯的思绪踏过最后一个转角,却只看见村庄破败已久后剩下的断壁残垣。他几乎疯了般找遍了整个村子,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跪坐在原本是自家院子的位置,三十多岁的男人像孩子般发出无声的嚎哭。忽而他好似想起了什么,骑上马朝十几里外的镇子上奔去。

那镇子看上去也已经废弃很久,江昃凭着脑海里残存的记忆,找到了一间并不算大的房子。

腐朽木门发出咯吱的呻吟声,打开门透进的光在灰尘里仿若凝成实质。他捂住口鼻,等到灰尘不至于迷眼时,看见屋子角落的桌子上摆着两沓信封。

两摞信封都整齐的堆叠在一起,左边那一沓是这些年江昃给家中递回的信,右边那一沓是从1937年1月起玉汝给他写的信,每月一封。这些信自然无法投递出去,想来是玉汝特意写了留在这里。

最早的那一封里除了信件之外,还附着真正的党徽和党员证。

江昃知道,像玉汝这样聪明的人,自己不可能瞒得了她一辈子。当年她坚定地想要入党,自己为了所谓的“保护”,给了玉汝一个虚假的地址(也就是他现在站的地方),谎称那是党在太行山区的支部。然后自己就在玉汝投递入党申请后,假造了党徽和党员证去哄骗她。自那以后,每次“党”的来件都是江昃代笔。后来自己进入游击队,没人再替江昃回信。玉汝没有交通工具,恐怕是步行了十几里路,跨过数座高山才来到这里,终于发现了一切。

她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无产阶级斗士。

江昃迫不及待地翻到最后一个信封,那上面的时间停在38年3月。他拆开信封,展开略有些发黄的信纸,那娟秀的字迹好像有些虚浮。

“展信佳:

昃,这些日子我总想和你说些什么,拿起笔却又什么都写不出来。这种时候在最近愈来愈多,我的思绪纠缠、结节,难以厘清,便梗在心头常常坠着,时常叫人瘙痒。

日军在太行附近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如果我死在他们哪一次大规模扫荡之前,也许谈不上坏事。

我想,就快要结束了。

最近我尤其在意山区的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它们与我体内的暮色合流,叫人总生起离奇的困意。好奇怪!我明明还年轻,却已经感到自己的苍老。

后来有人告诉我,人一旦无力便自觉苍老,我才觉得恍然。我迄今短暂的一生里,前半生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后半生又无力向她人施以援手。我曾经觉得自己可以做指路的火,最终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捆有尽的柴薪,烧完了也就成了草木灰,风一吹便散得干干净净。

昃,这世上以爱为名的囚笼太多,我不怪你。

……

昃,你时常说爱我,你时常问我是否爱你。

可你该知道,当我以“指腹为婚”这种方式被迫嫁给你时,“爱”对我而言便早早成为了一个伪命题。

从高处俯瞰,太行山脉层层山峦就如同千千万万女子弯折的脊骨。成千上万的村落如星子般散落在太行山脚,这些村落里会有成千上万的女子与我命运相仿甚至比我更加不堪,像物件般成为父母攫取利益的筹码。她们或许反抗或许沉默,她们走不出大山,她们最后都成为太行山的一捧土灰。

我时常想,如果我遇到的不是你,如果我被支配着嫁给一个赌徒、一个乞丐、一个烟客,我会不会最终也成为这无数脊骨中的一个,然后作为山的一部分,成为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阻拦其他女子走出太行的高墙?

昃,每次我感到自己要生了些“爱你”的念头,这世上所有身如浮萍、不得自由的女子便出声与我争执。我愈是幸福,便愈是觉得她们的不幸。爱人的能力于我来说太过奢侈,即便这一切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昃。三十年前我嫁给你时,曾向众神起誓,自己绝不会爱你。

现在,我把马列主义搁置在一旁,不顾这世上所有无神论,向众神祈祷一个来生。

愿来世爱人的唯一理由是爱本身;愿来世的你我永远自由,永远遵循于个人意志;愿来世的你我不会因为今生而少了说爱的勇气和被爱的能力;愿来世的我们可以重逢。

陈玉汝

1938年3月18日”

间章

“你们说,这世上真的有神灵吗?”江昃的眼神里有些迷茫。

众人不语。

他们大多起于微末,抱执着不同的宗教信仰,最后才加入中国共产党。可如今他们坐在一起,做着“以故事祀山鬼”的事,一面自感惭愧,一面却依旧存着些对怪力乱神的神秘期待。

“这世上最早的迷信来自于生存的胁迫。”小满看向自己的脚下,那里,一只蚂蚁在众人占据的空间里拼命寻求转圜。

“而后,便是对其他美愿的祈求。”

他从口袋里取出些残余的面包屑抛在了地上,那蚂蚁转换了路径,朝着面包屑爬去。

“最后,是对明知不可得之物的欲念。

“当人已经对所面对的一切觉到力有不逮的时候,除了找一个去无法证伪的寄托,又能做到什么呢?”他反问道。

众人还是不说话。老仇狠狠抽了几口烟枪,弥散的烟雾甚至侵入了坐在他身旁的人的空间。在这有些悲郁的气氛里,江昃自顾自哼起了小曲,起先咕囔着听不清词,后来才勉强听出来是屈夫子的那首山鬼。

“小满哥,所以山鬼真的会庇佑我们吗?”

“当然会啊。”小满朝他笑笑,一些往事在他心中冒起了泡泡。

陆山河忽然朝众人比起了手语,众人里只有小满看得懂他的比划,于是翻译道:“陈女士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我曾在报纸上读过她的文章。她的很多真知灼见我也自愧不如。”

众人把心绪重新收了回来,他们看向队伍里这个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哑巴,又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下一个说故事的人该是他了。

“我来替他说吧。”小满笑着说,哑巴不能说话,这群人里面只有他和哑巴算是旧相识。

小满清了清嗓子,一旁江昃歌声未歇,曲调婉转。

他唱: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2]

肆·哑巴

陆山河走出药铺时,手上提着一钱白术、九钱茯苓、两钱五味子和一钱人参。他身后,药铺老板杜乘风倚着柜台,嘴里招呼着:“您慢走!”

他没有回头,挥了挥手,听见身后其他客人和老板刻意压低了的闲聊声。

“杜老板,侬听讲过了伐?吴淞路浪厢有只东洋人翘辫子哉,就勒西本愿寺别院里头。巡捕房横竖捉弗牢人,搿两日讲要封脱整个上海城![3]

“您说笑了,这上海城里还有人敢动日本人?当真是不要命了。”

“真个是实梗讲法呀!”

转过街角,二人的声音渐渐隐没了。他顺着苏州河一路往前走去赶早市。天刚破晓,商贩们早早来到自家摊铺吆喝售卖,四川北路已然是喧嚣了起来。

陆山河提着药材,初秋上海的风浸着寒凉的湿意,温度好似比不上北方,却直愣愣钻向骨子里。他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正准备先去吃碗牛肉面暖暖身子,街角忽而窜出一个人影,嗖的一声就撞到了他的身上。他一声没吭,只是药材散了一地,来人却是“哎呦”了一声,想必是吃了痛。

“陆先生,真个是弗好意思。”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看模样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他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一面拾起地上的药材,一面解释着说,“北苏州路搿边有交关学生侪轧勒海,弗晓得勒海做啥物事,我去轧轧闹猛,再弗去末,东洋人要来赶人哉。”

说完,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朝这边看,才从怀里掏出一份叠起来的报纸。

“侬欢喜看个物事,我特为帮侬留勒一份。”

这男孩原本是街上的乞丐,小名叫做阿山,是陆山河接济的几个孩子中的一个。陆山河打开他递过来的东西,见是一份日期最新的《大公报》,于是又叠好不动声色的揣进自己的怀里。

“陆先生,我代沪生搭阿九向侬问声好。”阿山最后朝陆山河鞠了一躬,便一溜烟地朝北面跑去了。陆山河的视线追逐着他背影,视野也随之开阔。放眼望去,四川北路好似繁华依旧。商贩们的叫卖此起彼伏,人们的寒暄、呵骂、嬉笑不绝于耳,卖糖画的师傅面前围着一堆孩童,卖包子的摊位则被水蒸气包裹,空气中还飘着烤红薯的香甜气息……日军的占领似乎对他们全无影响,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一样,不曾变化。

陆山河忽而就没了胃口,这种反常的热闹使他兴致缺缺。

他转身在舞厅门口上了黄包车,那车夫寻常时候便经常在此处揽客,与陆山河已是熟识了。
“侬好啊,陆先生,还是去老地方伐?”

那车夫身穿长褂,脖挂汗巾,等陆山河上了车才开口问道。陆山河点了点头,人力车便开始动了起来。四川路道路平整,坐在藤编的座椅几乎感受不到颠簸。陆山河从怀中取出报纸,刚一展开,“南京沦陷,山河破碎,日寇在金陵举行杀人竞赛”的醒目字样便争先恐后往他眸子里钻。他逐字逐句将这篇报告看完,而后长呼了一口气,攥着报纸侧边的手指节泛白。

山河,山河,人们都说这是个好名字。

他出生于辛亥年的秋天,彼时革命得见成效,王朝倾覆,神州大地百废俱兴。他生来是个哑巴,出生那天硬是一声啼哭都没有发出,家里人都把这当作不详的预兆,深感不安。只有他身为革命军的父亲说:“自1840年来,国已不国,烽火不歇,庶民同哭。如今革命胜利,中国当一扫阴霾,愿山河再无哭声。”于是他为刚出生的孩子取名为“山河”,算是美好的希冀。

“陆先生,桥埃头像煞吵相骂了,勿晓得啥事体。侬讲阿拉要勿要兜路伐?”车夫忽然问道。

陆山河收敛思绪,想起阿山与他说过的学生游行的事,于是朝着车夫摆了摆手。车夫应了一声,黄包车按原路穿过四川路桥。

过桥之后右转,便是北苏州路。

北苏州路处于公共租界边缘,一半属于租界,一半则属于日占区。此时租界界限已然不甚明朗,倘若上海这座城市里还有什么反抗的声音,也大多在这种争议地带响起。

“还我文字!还我河山!”

还未见着人影,那声音已然传了过来。它稚嫩却响亮,一道道或许不那么有力的呼号拧成黄钟大吕。

车夫放慢了赶路的步伐,陆山河掀开一角车帘,蓝布裙和白衬衫在秋风里翻飞做蝶。

“抵制日伪教材,抵制日本侵略者!”

为首的少女高举赤红色的标语,上面写着“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身后,数十个身穿学生制服的青年振臂高呼,排成一列向前走去,油印的传单如雪花般扑向路边锈蚀的消防栓。

好像有那么种说法,当人的某个感官失去作用后,其他感官就会变得异常敏感。陆山河不知道这没来由的传言是否真实,只是隔着学生们的呼喊声,他确实听见街道两侧的洋房里,刚沏了壶新茶的老伯嘴里埋怨着“小赤官又搞花样经”;正剁着面馅儿的面馆老板娘从竹帘后探出半张脸,啐出一句:“作孽”又把头收了回去……

黄包车还在往前走,路过了学生们游行的队伍。除开这四五十人,街道上还零零散散有不少人驻足,他们或指指点点或一言不发,他们大多都是最爱看热闹的中国人,赶着时辰来看这场或许立刻就要被驱散镇压的学生运动。这些人有男有女又老又少,陆山河看见阿山和他的朋友们也蹲在不知哪户的门槛前看着这场游行。

“陆先生,侬是读书朋友。我弗晓得搿帮学生勒海搿能介做有啥用场,单怕伊拉惹毛东洋人,到辰光阿拉连日脚也过弗太平哉。”车夫得声音悠悠传了进来。

上海沦陷后,整个城市成了一座孤岛。上海居民最初那些抗日热情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下很快消磨殆尽。于是人们便只好沉默,他们如同以前一样活,像以前一样说话,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有时候陆山河凭生了一种错觉,好似哑巴的不是他,而是这整个上海城。

他心中悲郁,不愿再听再看,正准备合上车帘,余光却瞥见身后一辆黄包车紧紧跟着他们。陆山河依稀记得自打自己上车起,这辆车便一直尾随在后面,不由心下凛然。

他立马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和纸,拍了拍车夫,在纸上写道:“去乘风药铺。”

“那可又折回去了。”车夫疑惑,不过见陆山河点了点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调转了车头。

黄包车重新驶过四川路桥,过桥左转,大约过了半小时才驶到药铺前。陆山河下车付了车费,余光果然瞥见那辆跟着自己的黄包车停在不远处。

药铺内,杜乘风正和其他客人聊的热火朝天,见陆山河又进了店,愣了一秒才招呼道:“陆先生,您又来了。是有药方我来给您抓药,还是您自己……”

陆山河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那些药材前,称了九钱人参,九钱藿香,九钱陈皮。

杜乘风神色不变,视线掠过整个药铺,心下了然。

“陆先生颇识药理啊。”他一边调笑道,一边把药材用纸包好递给陆山河。

陆山河白了他一眼,夺过药材,转身往外走去。

上海的道路不同于北京,少见那些四通八达的胡同。好在天色尚早,执意要找那些人迹罕至的狭窄道路也并不算困难。陆山河左绕右绕,总算是走进一个偏僻小巷。

“西本愿别寺里的太君是你杀的吧。”

陆山河转身,身后跟着他的人身穿便服,脸上带着阴狠之色。

“警署调查了那天出入寺院的所有人员,那些蠢货觉着你是个哑巴不愿多加排查,我却看你就是那假装纯良的杀人犯。我跟了你这么久,不如乖乖承认,让我在太君面前得些赏钱。”

陆山河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那男人一愣,似乎没料到他承认的如此果断。他正准备说话,肋间却忽而一凉,一柄长匕从他后胸刺入,精准插进心脏。

“好久没杀过人了,恶心得慌。”

男人的尸体缓缓倒下,他身后,杜乘风擦着手中带血的匕首,一边笑着说:“陆山河,你再不出上海城,怕是要活不长了!”

警署既然已锁定嫌疑人的范围,那即便他陆山河再显得人畜无害,到最后也必定会排查到他的头上。那时候活不了的又岂止是陆山河,他杜乘风怕也难以幸免。

二人把男人的尸体搬到一旁,并肩走出小巷。杜乘风与他寒暄了一两句,紧接着便说:“山河,我准备去组织造船厂的罢工。”

警署的跟踪都未让陆山河有丝毫惧色,此刻闻言有些慌乱,急忙握住杜乘风的手,在他掌心上写道:“你会死。”

“你杀了日本人还能活到现在,我觉得我的运气不会比你差。”杜乘风揶揄,“再说,我们当年入党的时候,不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吗?”

“我若被抓,便把所有的事情的揽在我的身上。警署有了替罪羊,必然懒得再查下去。等风头过去,你就出城去。上海现在是一座孤岛,在这里你的作用也有限。”

陆山河只是摇头。

杜乘风叹了口气,笑骂道:“你这哑巴。”

辛亥革命后,中国的处境好像并未变得更好。袁世凯夺取革命果实,各路军阀割据,陆父寄于其子名字上的希冀轻易就落了空。他本是三民主义的门生,孙文先生的拥趸,自此郁郁寡欢,很快便撒手人寰。那些时日,陆山河反倒觉得“山河破碎风飘絮”才是自己名字的来由。

1930年,还在国立北京大学上学的陆山河在一次社团活动中结识了同年级的杜乘风。陆山河生来残疾,虽没有因此变得偏执孤僻,但交流上的不便难免使他往往不乐意去作为交际的发起端。而杜乘风是整个学校的风云人物,在陆山河眼里炽热得如一捧熊熊燃烧的炬火,叫他艳羡无比。

如果没有后来所发生的种种,二人的关系恐怕也只止步于相识而已。1931年秋,九一八事变爆发,沈阳驻军任由关东军缴械,东北三省在短短四个月内迅速沦陷。各地学生纷纷组织发动游行、罢课等抗议活动,杜乘风和陆山河作为学生代表一齐前往南京请愿,呼吁当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陆山河记得那天南京寒意料峭,中央大学前人声鼎沸,来自全国各地的进步青年齐心共力,“停止内战,共同抗日”的口号几乎要响彻整个金陵城。然而对待他们的却是南京政府的暴力镇压,二人作为北大的代表被押进同一间牢狱。

在牢狱的日子身为无聊,性子热烈的杜乘风难捱苦闷,便拉着陆山河辩论,两人定好辩题,然后在各执一词互相争论。监狱里没有纸笔,陆山河便在杜乘风掌心划字与其交流。这样速度虽慢,杜乘风却也从未表现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陆山河虽然不能说话,但思维敏捷胜于常人。二人吵到最后,往往是以杜乘风气急,指着陆山河骂“你这哑巴”而结束。这骂声里自然不含丝毫轻蔑,反倒是无形间贴近了二人的关系。

唯有一个论题,是陆山河落了下风。那日二人讨论“什么思想能救中国”,陆山河以“三民主义”与杜乘风的“共产主义”相争。其实他父亲早早去世,本身对于三民主义的认同感实在勉强,只不过是辩论必须要有个正方反方罢了。如今国民政府是什么样子不言而喻,他自己尚不能说服自己,自然在这次辩论里被说得丢盔弃甲,仓皇落败。

出狱后,二人在某次机缘巧合下一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毕业后他们被调配到上海进行地下工作。杜乘风外向熟络,陆山河心细谨慎,工作上相性恰好相符。直到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他们在这孤岛里几乎失去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陆山河收回思绪,他十分清楚面前这个男人的性子,他这般炽烈的人,绝不可能甘愿在冷寂中度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动他,于是只能抓紧他的手,在上面反复划写“保重”二字。

……

南城,棚户区

造船厂毗邻南城棚户区,现在叫做“三菱重工业株式会社江南造船所”,在上海沦陷前是中国最大的造船与军工基地。

三日前,这里的工人发起自日本占领上海以来声势最为浩大的一次罢工。日本人的枪声、呵斥声已经工人们的示威声即便是在棚户区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陆山河躺在床上,回想着杜乘风临别时与他说的话。

“山河,你觉得这上海现在怎么样?”

靠着四川路桥的围栏向北望,上海好像依旧是那个烟柳圣地、十里洋场,霓虹延展着铺遍了整个苏州河畔。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富人们用于娱乐的开销丝毫不减,他们一边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一边抱着及时行乐的心理抓紧时间醉生梦死。而穷人愈发难以维生,米价上涨,物价膨胀,街道上的流浪汉和乞丐不知多了多少。”

“这样的上海,恐怕算不上好吧?”

“富人不愿说话,穷人不敢说话。他们或许有不甘或许有愤怒,可都在现实的压迫下迅速消泯了。但上海可以做瘸子,可以做,唯独不能做哑巴。什么时候这座城市再无声息了,它就真的成为日本人的城了。”

他罕见的抽了一口烟,暮色下那烟雾挂着些极淡的橙,最后浅到不知仍在盘旋还是就此散了。

“如果真有人发出什么声音,那必然是学生和工人。日本人征用造船厂,对工人实行高压统治和剥削,他们被迫在恶劣条件下劳动,面临粮食短缺、体罚甚至酷刑。他们对日本人早已不满,如果我能组织企划造船厂工人罢工,那么他们的亲人、孩子、配偶也许都将不再沉默。”

“那时我们可以真正毫不心虚地喊出口号——工农阶级大团结!全国人民大团结!”

这口号振聋发聩,使得陆山河从纷扰的思绪中抽身。

最后造船厂的罢工没有造成什么实际性的损害,日本人的暴力镇压出乎了陆山河的想象。即便他在报纸上见惯了日本人的暴行,但对这种屠戮平民的举动还是难以接受。

那杜乘风呢?他能全身而退吗?陆山河又不禁想。

“号外!号外!日本人抓住了鼓动罢工的共产党,即日傍晚六点将在苏州河沿岸游行示众。”

报童飞速穿过街巷,带来了令人不安的讯息。陆山河心跳一滞,从床上弹起,立马出门坐上黄包车去往苏州路。

从棚户区到苏州河沿岸大约两个小时的行程。车夫紧赶慢赶,才在六点前赶到北苏州路。黄包车刚拐过河南路桥,远处便传来闷雷般的脚步声。

暮色如铅压着苏州河面,他从颠簸的车厢里滚了下来,嗅到人群的呼吸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在他面前,十二名日本兵押着两辆囚车缓缓碾过街道。

第一辆囚车里蜷缩着两名船厂工人,他们十指关节处凝结着紫黑色的血块,破碎的工装裤下露出森森白骨。陆山河的视线掠过第二辆囚车,杜乘风跪坐在在囚车里,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脸上的笑容明艳灿烂一如二人当年初见。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

他大声喊着。

天气昏沉,四周的人看不清面色。他们沉默不发一言,与杜乘风应和的似乎只有多年前的他自己。

陆山河心如刀绞,并非单单为了杜乘风一人。

自鸦片战争以来,神州大地满目疮痍。珠江口的炮火还未散尽,英法联军的铁蹄已踏破北京城垣,万园之园在冲天烈焰中化为焦土,十二兽首流散四海。长江两岸,太平军与湘军拉锯过的土地上,安庆城头悬挂的尸骨三年未收,苏州阊门码头的丝绸堆积霉变,洛阳城外饥民争食观音土,长沙街头倒毙的饿殍被野狗拖拽。

国破山河在,可山河是个哑巴,山河沉默不语,说话的永远应该是人。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

恍惚间,陆山河好似听见了什么别的声线。他回过神来,看见学生们游行抗议的队伍与日军的押送队毫不退让地相撞在四川路桥上。

不,不止是学生。

他看见阿山走在队伍最前列,吃力地举着一块写着“中国必胜”的标语。在他身边,他常吃的那家牛肉汤面的老板正用着一口纯正的上海话指着日本人在骂些什么,不知哪家的阿婆拉着两个学生的手,他们喊一句她便跟着喊一句……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年轻人、老年人、男人、女人、学生、工人,成百上千的上海居民走出家门,加入到这条喧哗而愤怒的河流里。

陆山河终于听见了上海的声音。

“陆先生,这是我家老板给你的。”有人忽然拍了拍陆山河的背,他回头看,竟是先前自己送去药铺打下手的孩子沪生,他双目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沪生把一条丝绢塞入陆山河的手里,然后飞速跑到人群里,重新站到了阿山的身边。

陆山河展开丝绢,正午的日头下,杜乘风的字迹飘逸而飒沓: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间章

小满话音刚落,唐恪有些急迫的声音从便外面传了过来。

“都准备好,目标进入视线范围了。”

大家闻言都是一凛,小满立刻到一旁取出自己缠在布帛里九七式狙击步枪,这是37年日本设计制造的一款狙击步枪。其精度高、射程远,是抗联好不容易才缴获来的战利品。

自打它落在小满手上,便成了他的心头好,寻常时候他将就着用他那把跟了他多年的汉阳造,根本不会把这把九七式拿出来使用。

他透过狙击镜向远处看。日本人的队伍约莫在八百米外,他移动瞄准镜,寻找着士官的踪迹。
七百米。

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枝和晃动的光影,他寻见了队伍正中间坐在马上的那个日本士官。士官胸章上是一颗银星、三道红杠,是少佐军衔。

九七式精准最大射程可以达到三千米,但精准射程只有六百米左右。他强忍着开枪的冲动,平复心情耐心等待着。

六百米。

瞄准镜里能清晰看见每个日本士兵的脸,他们和大多数中国人长得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黄皮肤,同样的黑头发,同样生着普通周正的脸。瞄准镜慢慢对准那士官,那人竟正也朝小满这边看来。隔着六百米,二人似乎在一瞬间视线交汇。

他一瞬间气血上涌,手中板机不自觉扣了下去。

“砰——”

枪声响起,日本人的队伍顿时喧闹了起来。而那枚子弹终究是贴着士官的帽沿射进了一边的松枝上。

日本军队几乎是立马朝着这边发起了铺天盖地般的扫射,众人藏在树干之后,等待着日军的推进。

没人去责怪小满,拿着狙击步枪完成最重要任务的他,本就是压力最大的一位。他们不必去说其他话,他们能做到的只是用尽全力替小满去争取到开出下一枪的机会。

狙击镜里,那士官下马钻进了人群,不见了踪迹。

伍·猎人

小满藏在父亲的氅子里偷偷朝外看时,那少女在男人背上正向他眨着眼睛。寒风正盛,她清秀的面孔上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双颊通红。

小满忽然觉得脸上滚烫起来,连忙从地上捧了一堆碎雪在脸上抹了几下,清冽的雪水冻得他浑身一颤。

父亲把他拎出自己的衣服,奇道:“臭小子,你在干啥呢?”

“我……我脸上热得厉害。”

父亲一愣,和对面的男人相互望了望,双双大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小满急道。

“他们笑你这么大个男孩子,比我一个女孩子还要害羞。”那少女从男人背上跳了下来,蹦蹦跳跳着走到小满身边,朝他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林嗣言。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袄子,额前几绺碎发因融化的雪水而贴合在额前,莫名增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姿态。

刚刚降下温的双颊又发烫起来,小满轻轻挨了挨少女的手,觉得它比刚刚摸的雪还要冰冷的多。

“我叫付小满,今年十三岁。”

“哪有你这样握手的。”少女迅速拽住了小满正要收回的手,她力道不算大,恰好使小满不至于轻易逃脱。

“我今年,比你大两岁,以后要叫我嗣言姐,记住了吗?”

两个大人带着笑意看着他们,那男人先开了口:“以后在这边还要劳烦付潼兄弟你。嗣言身体不好,这次从哈尔滨赶过来,大概要在这边久住。”

“林兄客气,你我之间不必分的那么仔细。”

二人寒暄了会儿,付潼又提到了过几天又要上山打猎的事情。林庚见自己的女儿似乎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于是便相约与二人一同上山,这才作别各自回了家。

……

窗边似乎有叩击玻璃的脆响,小满从梦中惊醒。网窗外看时,满是水汽遮罩的窗面朦朦透出个瘦弱的身影。

女孩的声音隔着窗闷闷地传了进来:“还不起床,付叔叔说你再不起来,今天就不让你碰枪啦!”

他连忙坐起身,半跪着擦试去玻璃上的水雾。窗外的身影随着他的擦拭逐渐显现,他离奇地有了种在玩小儿涂画的错觉。

林嗣言整个脸都快贴在了玻璃上,朝小满比了个鬼脸,然后跳着走开。

门口传来了开门和脚步声,他听见父亲与林庚交谈了几句,于是迅速起身,穿好衣服,蹲下从床底取出一个盒子。可还没等打开,房门便被猛然推开,林嗣言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目光旋即被盒子吸引。

“这是什么?”

小满将盒子打开,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鹿皮靴子。

“送给我的?”林嗣言瞥向小满,眉目含笑,不知为何,小满好像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调侃,于是嗫嚅着半天没说出来话。

“大大方方点!要是送给我的,你就说,‘嗣言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这话有那么难说吗?”

少女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拿起靴子对着自己的脚比划了一番。

“嗣言,小满为了送你这个礼物,特意来问我你鞋子的尺码,还用了上等的鹿皮专门找师傅做的靴子。你就不要再逗人家了。”林父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大堂传了进来。

“我可没有逗他。”林嗣言嘻嘻一笑,捏了捏小满的脸,“谢谢小满,嗣言姐姐很喜欢你的礼物——哇,你的脸好烫!”

小满刺溜一声跑出了屋子,背后少女脆生生的笑声跟着他溜进了洗漱间。他把脸埋入冰冷的水里,骤来的冷意瞬间给了他一种窒息感,原本憋着气的口鼻不自主向外吐着气,大大小小的气泡从面盆中自下向上冒,每个气泡里都有个林嗣言在朝着他笑。

他想他大概是病了。

松林里晨雾未散。说是雾,其实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水汽,而是悬浮于空气中的微小冰晶,落到人脸上给人并不尖锐的痛感,清凉中带着些许酥麻。

小满蹲在上了冻的溪涧边,用桐油擦拭着猎枪枪管,金属带着的寒气渗过皮肤沁入骨缝。

“喂,发什么愣呢?”

后颈忽然被雪球砸中,碎雪顺着衣襟往下滑落。小满回过头,在他身后,少女一身赤色衣物,除了寡淡的素色背景外,天地间只此一色。倏忽间他仿若看到一团花火。

二人的氅子扫过雪松枝桠,惊起几只蓝尾鸲。她利落地给猎枪装上了弹药,枪托抵住肩窝,却是掸眼间看见了溪流对岸掠过了山鸡的灰褐色身影。

“砰——”枪声惊破寂静,火药的焦香混着血腥味漫开。

“你耍赖,我先看见的!”林嗣言跺了跺脚,鹿皮靴陷入雪窝。小满挠了挠头,手中的猎枪还冒着热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再不开枪,那山鸡就跑了。”

少女咬牙,置气似的转头对着树梢连开了三枪,飞起的松鸦震落几枝碎雪。

“不算数!”她跑过凝结的冰面,“方才是我没有发挥好,我们去打野兔!”她朝身后的小满招了招手,然后径直钻进了更深的林子里。

渐渐雾散云开,天边竟罕见出了太阳,溪流两侧雾凇成片,它们树形高耸,枝条远延,每根枝条仿若镀银,借着日色,又好似披金染霞。

二百步外的山脊上,付潼一边搓着烟叶,一边看着林庚刚刚递给他的一张申报。

“日本人突袭奉天,怎么还找这么拙劣的理由?”他有些惊异。

“就这样,还有所谓高等知识分子要我们自我反省呢!好像我们陪个罪他们日本人就不会动兵一样。”林庚发出一声嗤笑,站起身重新换了个能看见两个孩子的地方,“日本人对东三省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们可不是在过家家。”

“好在天山脚下局势还算稳定,这段时间你不要再管其他,待谨言好好把病养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付潼安慰道。

林庚默默点了点头,又看了一会儿林间嬉闹的二人,忽然指着小满叫道:“不对啊不对啊,这小子到现在一枪没空啊!”

“怎么不对,我付潼的儿子是个神枪手又有什么大惊小怪。”付潼乐得双眼都眯了起来。

“你以前可也没这么准。”

“怎么了,心动了?”付潼打了个哈欠,拿起靠在一旁的猎枪,给林庚扔了一把,“心动也没用,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可以去教教他使枪,他现在还只会用猎枪。”

他朝林庚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林庚读出这笑容里藏着的揶揄,不由心下起疑,不过也没有多想,随口说了句“过几日你把他叫过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个天生的用枪的好胚子。”

林子里,玩累了的两个人已然躺在了雪地上,兀自喘着粗气。

“嗣言姐。”

“干嘛?”

“你会害怕这片山林吗?”

“我……我当然不怕。”

少女躺在雪地上,看着琉璃似的日晕里忽然迸出黑点,一阵痛感如附骨之疽般从胸口传来。她佝着腰,发出几声没人听见的喘息。

“要是怕也不打紧的。山神不会害人,只要你与它说故事听,它就会庇佑进山的凡人。”

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转头看向小满,面前的少年目光真挚,纯黑的眸子里看不出其他一点杂念。她心中一暖,手上却掬起一捧新雪泼向小满。

“我不怕,我说了……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她说。

日后的小满常在梦里梦外追怀这段年岁。那时候的他无忧无虑,林嗣言与他逐渐相识,与他同龄的伙伴都知道自己的玩伴身边多了个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女孩。

唯一算是有些不足的是,林叔发现他日常打猎几乎是百发百中,平日里练习打靶精准度却是一般。他百思不得其解,为此还专门去问过付潼,付潼却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大概是他知道打猎是为了我们能活下去,所以他目标明确。而打靶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无异于无的放矢。所以精准度就大大下降了。”付潼猜测,心里闪过自己与儿子说过的神箭手的故事。

“打靶哪里是毫无意义了?”林庚无奈。

“我们从北伐战争一路过来,看过太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知道自己开枪是为了什么。”付潼应道,“可这些孩子还不知道这一切,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是一片空白。”

“他们会知道的。”

“是的,他们会知道的。”

……

“小满!”

嗣言又在窗外喊他的名字。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少女的身影仍旧在窗那边模糊。他与往日一样,用手想抹去玻璃的水汽。然而他怎么用力,玻璃还是擦不清晰。

“小满!小满!”

玻璃那边的呼喊声焦急起来,他疯了似的擦拭着窗户,玻璃上透过的颜色如水彩晕成一团一团,对面的身影似乎成了绘本上的角色。

他猛然惊醒,发觉整个身子都被冷汗浸湿了。他站起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刚满十八,身高飞也似的涨到了一米八五,原本孱弱的身体变得高大起来,颇能给人安全感。

“小满。”窗外林嗣言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他有些惶恐地走到窗边,长呼了一口气,正准备动手,窗户却猛然从外侧被推开。

窗外的女孩眉眼比多年前舒展了些,面色却有些苍白。她一身白色的大袄,脖子上缠着赭色的围巾。六年过去了,她还是那样明艳动人。

“还睡呢,懒鬼。”她朝掌心呼着热气,“还不放我进去,我快要冷死了都。”

小满回过神来,连忙打开了家门。

屋内点了柴火,温度比室外要高了许多。少女脱掉了袄子,单薄的衬衣凸显着她发育后并不十分丰腴的身材。

小满顿时觉得屋内的温度高了几分。

“往哪看呢?不老实。”林嗣言踮起脚重重给了他一拐枣。她比小满矮了将近两个头,苍白的面孔上此时泛了些红。

“嗣言姐,你又冤枉我。”小满委屈道。

林嗣言不置可否,环顾了四周道:“付叔叔不在家?”

“一早就出去了。”

火塘里的松枝劈啪作响,林嗣言自顾自蜷在藤椅里发呆,晨光透过冰花窗格在她侧脸投下细碎金斑。

“替我梳梳头吧,早上过来急了些。”

小满接过梳子,手指轻轻挑起一缕垂在椅背外的青丝。记忆里能缠住三指的头发如今只勉强绕满两圈,发尾泛着枯草似的黄。他下意识放轻力道,却见几根断发缠在梳齿间,在阳光下泛着银丝般的光。

"疼吗?"木梳卡在打结处进退两难。

"疼死啦。"她拖长调子,发顶蹭着他胸口衣料,"所以付少爷行行好,当心着些——"尾音被梳子突然的畅通打断,半截青丝飘飘荡荡落在膝头。

小满拈起那缕断发揣进皮囊,林嗣言从铜镜里瞥见少年通红的耳尖,忽然伸手按住他执梳的手。炉火将两人的影子熔作一团。

“我有礼物要送你,你跟我来。”她忽然说,似乎是瞥见小满疑惑的神情,她解释道:“以前刚见面你不是送了我一双靴子吗,我一直没想好要给你回什么礼,所以一直拖着。”

他们出了门,往山上走去。

二人一路无话,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他们第一次打猎的山涧处。山上看不见其它人影,于是旷野的盛景被交付给一大片连在一起的起伏不平的雪地、倏尔四散又归巢的鸟兽以及挂满霜雪的松杉。

他们找了块大石头,清理了上面的雪迹,相贴着坐在了一起。小满侧过身看向她,她眉眼挂着细小的冰晶,嘴唇有些发紫,只是此刻的面色比方才红润了些,大抵还是因为天气寒凉的缘故。

“好快啊,六年就过去了。”林嗣言忽然说,“你记得吗,你和我说过,一山有一山之精怪,若与它们说故事,便会得到他们的庇佑。”

她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我自小生活在哈尔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里,那里的温度比这里还要低得多。我父亲常年在外,家中便只剩下我和母亲二人,所幸家里还称得上富裕,平日里生活不用拮据,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直到某天,母亲出门买菜,回家时全身乏力、额头发烫,医生说她得了整个县城都在流行的疫病。到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是丧心病狂日本人做的细菌实验。

“等到父亲赶回来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我永远忘不了她卧在病榻时在床上翻滚着喊痛的时刻。说出来也许会没人相信,我那时心里想的是,人要是变成这样,还不如就此死了,也免得受这病痛煎熬。

“母亲很快就去世了,这算不得什么一语成谶,很快整个县城患病的人便都相继死了,而我的身上竟也出现了相似的症状。父亲顾不上悲痛,连夜带着我去了当时中国最好的洋人医院,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是消除了我身体里残存的病毒。然而那时我身体便落下了隐疾,从此离不开药物和针灸。

林嗣言将衣领朝下拉了拉,小满看清她领口遮掩的皮肤上遍布针灸留下的暗红针眼,像雪地里零落的红梅瓣。

“自那以后,父亲带我辗转了多个地方。起先他带我去了南方,想着那里的气候比北方养人,然而或许我自小便在寒冷的地方呆惯了,在南方反而病情有所加重,便又带我回到了东北。

“同龄人知道我的情况,大多都避之不及地像瘟神一般看我,对我孤立排挤,其实我的病早已过了会传染的阶段。那段时间我常在夜里哭泣,后来却又自己劝慰自己,我连那么多病痛都熬过来了,不能因为别人的看法轻易倒下。于是我装作坚强的模样,你所看到的那些爽朗活泼的林嗣言,大概也只是她的佯装罢了。

“后来啊,我随父亲来到了长白山下,来见他的老友。第一次见老友那天,他随行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躲在他的氅子里,那么小小的一个,让人忍不住变起了逗弄的心思。第二次见面时,他竟然送给我一双鹿皮靴子当作礼物,这是我自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份来自于除了父母外的其他人的礼物。我央求父亲不要告诉他们我具体的病情。

“后来,那个小不点就一直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乐呵呵地喊我嗣言姐。他自己分明也是胆小的,每次和我上山时却总还是把我挡在身后,我受到其他人挑衅时也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替我说话。好奇怪!分明前几年比我还要矮,没几年就比我高了两个头,却还要站在我面前乖乖地喊我嗣言姐,莫名又让我添了些飘飘然的虚荣感……我常在想,这几年或许会就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光了。

“我和他说过,我什么都不怕。其实我心里都明白,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害怕。我害怕他知道我的真实病情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嫌弃我疏远我,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和母亲一样瘦骨嶙峋看不出个人样,我害怕变丑害怕没人爱,也和所有人一样害怕死亡——”

她忽然停了下来,仰面看向小满,面色酡红。

“你是不是喜欢我。”

小满的脑海正被复杂的思绪填满,还未说出话,林嗣言的脸猛然贴近,与小满唇齿相贴。她的吻放肆热烈,小满反倒是被动的一方,只做着略显笨拙的回应。良久,他忽然感到脸上冰凉的触感,一睁眼,少女的泪水滴答滴答全数落到了他的脸上。

“你不要喜欢我。”

……

自那天起,小满再没有见过林嗣言。

林庚只说是她病情加重,送往外地治疗,只是脸上的愁容一日增过一日,连身形都日渐消瘦。

小满恨自己实在怯懦,竟连询问她近况的勇气也无。

直到有天,林庚来找父亲,小满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依稀听见什么“延安”“抗日”的词句,大概是他要离开重新投入工作的意思。

他心中一痛,只感觉心脏的某个角落就这样偷偷碎掉了——他知道,如果不是林嗣言出了什么事情,林庚是不会再卷入从前的事业里去的。

他冲出房间,喊住林庚准备离去的身影:“林叔叔,我想和你一起走。”

“你?”林庚回头,露出一张憔悴到了极点的面庞,“你学会打靶了吗?”

“我会。”他咬牙。

“那便证明给我们看。”

几人来到靶场,他看向面前的枪靶,手中猎枪枪管金属带着的寒气渗过皮肤沁入骨缝。

他举起枪,准心对准枪靶,迟迟没有开枪。

“发什么愣呢?”不知是谁在催促。

他想起模糊的窗,想起水面泛起的泡泡,想起那冰冷的窒息感,想起每个泡泡里眉目含笑的少女,想起父亲曾与他说过的故事,

“开枪啊!”耳边响起了林庚带着怒气的吼声。

——

你这箭要射到哪里,射向何物?

倘若无的而放矢,即便你能看得再远,看得再细致,这副弓在你手里也不过是一块无用而充满死气的木头罢了。

他扣动扳机。

尾声

日军推进到只剩一百米左右时,藏在树干后的众人开始开枪还击。

唐恪手中的勃朗宁手枪朝外冒着烟火,他的枪法不算差劲,在这个队伍里是除了小满之外枪法最好的一个。老仇上了年龄,二球又太年轻,在这种情景下显得捉襟见肘。好在江昃的指挥分担了些许二人的压力,他原本是排里的政委,除了思想工作外也参与战术上的安排。此刻指挥众人有序换单、轮流开火,再加上有松树作为掩体,算是一定程度上减缓了日军的推进。

二球手掌攥着边区造手雷,引信绳在牙齿间绷得笔直,他身边,老仇肩胛骨处鲜血淋漓,他一边按着伤口,一边隔三岔五探出头来,朝着日军开枪。

陆山河则驾着着一把歪脖子机枪,子弹倾泻入注,发出的声音振聋发聩。

漫天的硝烟里,众人都好似进入了恍惚的境地。那些未实现的希冀、未和解的遗憾纷纷在子弹与火药中被诉诸一空。

“开枪啊,小满哥!”二球高喊。

就是他。

狙击镜中终于重新出现了那士官的面孔,他毫不犹豫扣动扳机,如同十数年前朝着那匹急奔的梅花鹿开出致命的一枪一般无二。

只是他的猎物不再是无害的鹿,而是凶残的狼。山间的精怪有灵,不会怪罪于他。

“砰——”

有的放矢,箭出如飞。

子弹正中眉心。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失去了意义,耳边的枪火声似乎停了一瞬,又重新以更猛烈的态势响起。

他感到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穿入,那骤来的疼痛似乎摧毁了他的痛觉神经,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没有中弹。

他回身朝这莽莽林海投去一瞥。

时数九严寒,蛇虫冬蛰,他们倚以为生的长白山沉默不发一语。扑簌的碎雪自针叶林的隙间落下,缓慢而坚定地抹去去刚刚发生过的一切。他想,等到来年阳和启蜇,他们的故事就没在新发了一茬又一茬的赤松与杉木里,随着无数球果或是漂泊或是生根。

从前旧事,往后新闻,是琴羞剑怯,霜寒雪凛,说与山鬼听。


  1. 出自唐杜甫《月夜》。

  2. 出自《楚辞 山鬼》。

  3. 机翻上海话,自上朝下分别为:
    ①“杜老板,您听说了没,吴淞路死了个日本人,就在西本愿别寺那,警署死活抓不到人,说是要封了上海城”
    ②“就是说呢!”
    ③“陆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④“北苏州路那边有学生聚在一起不知道干什么,我去凑凑热闹,再不去,日本人就来赶人了。”
    ⑤“您爱看的报纸,我特地为您留了一份。”
    ⑥“您好陆先生,还是去老地方吗?”
    ⑦“陆先生,桥那边好像吵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要绕路吗?”
    ⑧“陆先生,你是读书人。我不知道学生做这些事情有什么用,若是惹怒了日本人,恐怕连现在的安生日子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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