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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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山鬼

时至腊月,清泠的冬雪坠作长白山脉连绵万里的白头。从山脚的木屋镇往山上走约莫三十里的距离,赤松林郁闭幽深,四下里或有什么活物,也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蛇虫冬蛰,鸟也少见,本就人迹罕至的山林此刻不发一言。一片沉寂里,连鹿角穿过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仿佛都格外地刺耳。

“砰!”

枪声蓦地响起,打破四野寂静,震落林间几枝碎雪。被惊动的鹿朝撒蹄狂奔。紧跟着脚步攒动,并有杂乱的喘气声由远及近,向着鹿奔逃的方向追去。

“呼——砰!”

尖锐的枪声随着少年立定后深呼吸的尾音激扬而出,几乎同时,远处有什么东西应声而倒。

“打中了!阿爸。”

开枪的人欢呼一声,听声音竟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两道脚步声朝鹿的方向走去,其中一个落脚沉重,另一个则要轻快许多。不多时,脚步落在近处,两人中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俯身看去,那枪眼不偏不倚正中鹿的眉心,却是没有浪费这一身上好的皮料。

“准啊,真准。”中年人喃喃道。

少年将猎枪背在身上,朝着父亲憨憨一笑,双手拢在嘴边呵了几口热气。枪眼处鲜红的血汩汩流出,洇染了周围一大片雪地,在素色的底板上妖冶如罂粟。

中年人叹了口气,手上抚过梅花鹿的身体,它死去未久,躯壳的余热在这严冬里显得滚烫,“长白冬季酷寒,我们依着大山而生,若不打猎便捱不过这天杀的冬季。山间的精怪有灵,想来不会怪罪我们。”

梅花鹿身上的鹿茸、鹿胎、鹿皮都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在市场上价格不菲。有了这具鹿尸,这个冬天或许他们可以无虞度过。

想到这儿,他又满心愉悦地朝小满招呼了一声,扛起鹿,转身向山下走去。

小满环视四周,松林沉郁依旧。木屋村背山而坐,透过屋子的泥草土墙,常听有山风呜咽,鸟声凄厉。他还记得自己刚刚与父母分屋一个人睡时,晚上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好像隔绝了声音,怯懦的种子便也随之一同消亡。

即便是白天,山林依旧是他们一众孩童玩耍时望之却步的禁区。从林子里向内望,一切都看不真切,一切仿佛都裹在隔绝视线的帷幕里,远处的每一棵树都像是模糊的人影。

“小满,走啦!再不快点的话天就要黑了。”

“啊——来了!”父亲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他打了个寒战,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父亲。

“阿爸阿爸,我要听故事,我要听故事!”

他一直记得父亲曾和他说,一山有一山之精怪,山鬼自诞生起就被困于一座大山里,永远无法出去。于是所有的山鬼都好听故,以故事祀山,或许可以得到它们的庇佑。

1930 年,彼时东北尚在奉系军阀统治之下,“九一八”枪声未响,伪满洲国犹在豺狼的祸心中暗自孵化。但冬季的严寒并未因这一切的未发生而有一丝宽容。林间的雪径本就崎岖,灌草更使得行路异常艰辛。二人拨开拦路的杂物,嘴里呼出的热气扑作一片白。

父亲心情极好,或是想起了刚刚自己孩子万分精准的枪法,他哈哈一笑,拉过小满,宽大的大衣遮住半数风雪。

“那我就给你说一个神箭手的故事吧。”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在脑中把故事过了一遍,而后才缓缓开口:

在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位少年想要学习射箭。同乡阅历丰富的老人告诉他,天下真正有本领的弓箭手都在世界的东边。

于是他一路向东走,走啊走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遇到了一位远近闻名的弓箭手,弓箭手和他说:“想要学习拉弓射箭的本领,你先要学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眨眼睛。”

于是少年雇用了当地的织工,平日里经常仰面躺在织工的织布机下,两眼死死盯住一上一下快速移动的机件。一年以后,即便拿着针朝他的眼睛刺去,他也能一眨不眨了。

少年继续往东走,又不知走了多久,才遇到了第二位弓箭手,他告诉少年:“你还要练出一副好眼力。极小的东西你能看得很大,模糊的东西你能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少年在住处捉了一只虱子,用极细的牛尾巴毛拴住挂在窗口,天天朝着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瞧。十多天过去了,那只因干瘪而显得更加细小的虱子,在他的眼睛里却慢慢地大了起来。练了一年以后,这只虱子在他眼睛里竟有车轮那么大。

可少年的射箭技术还是毫无寸进,于是他继续往东走,他走啊走啊,终于在世界的最东边遇到了天下最知名的神箭手。

那神箭听了他一路而来的经历,哈哈一笑,道:“他们说的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而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这箭要射到哪里,射向何物?”

“倘若无的而放矢,即便你能看得再远,看得再细致,这副弓在你手里也不过是一块无用而充满死气的木头罢了。”[1]

间章

“说完了?”唐恪似乎还在等着下文,对小满戛然而止的叙述深表疑惑。

小满嘿嘿一笑,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雪,而后走到老仇那儿要了些旱烟丝,“是啊,该你们了。”

“我也不多了,不给了,不给了,谁要我也不给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们这群年轻人真是不懂省吃俭用。”老仇抱着烟枪,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小满哥,你说的这是你的故事还是神箭手的故事嘛?要我说,这不能算数嘞!”二球嚷着,“按你说的,要是长白山的山鬼不满意你的故事,可要让你受罪哩!”

“你们说,你们说。”小满却只是笑着推辞。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从谁开口。

“秀才,你又写了些啥子东西嘛?”

这时,撇过头去正好对着秀才的老仇似乎看到了什么,一把从江昃手里夺过那张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来,他本是戏台的武生,大字倒是识得几个,只见那纸上面写着:

“从来雨霁,向有清虹。山河无故惹秋风,凭儿女情长,英雄泪短,可堪风波平?

鱼雁无信,叶笺成灰。此身长囿孤绝处,是琴羞剑怯,霜寒雪凛,说与山鬼听。”

“秀才哥,这是啥子意思嘛?”二球先围了上来。

“老子叫你读书你个瓜娃子又不读,现在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还没你爷爷我认得多!”老仇吹胡子瞪眼,赏了二球几颗拐枣。

二球蹲到一旁捂着头,也不敢回嘴。众人都一并笑起来,江昃也不气恼,只跟着众人呵呵乐着。

“哑巴,该换班了!”唐恪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前面招呼了几声。过了不久,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裹着军大衣走近,一声不吭地坐到了乔生身边。

小满站起来,又向老仇要了些烟丝,老人咕囔了几句,不情不愿递上了自己的烟袋。木禾点着烟,一边吐着白雾一边走进了林子深处。

“哑巴哥,鬼子还没影子吗?”二球问。

陆山河摇了摇头,坐在草甸上沉默着。

三天前,组织上得到了有个日本精锐纵队要经过长白山区的消息。这次机会不可多得,于是上面传达了组建临时游击队在其必经之路上设伏,完成“斩首行动”的意向。现下林子里的六个人来自不同的连队,性格容貌各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主动加入这个游击队当中来的。六个人中,有些人互相熟识,有些人却从来没有见过。

唐恪忽然笑着看向二球,两只眼睛随之眯了起来:“二球啊,当年是我将你和老仇招进队伍。但我对你们从前的故事也只是略知一二。不如就你们先来说吧!”

二球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间稚气未脱。他看了老仇一眼,见他没做声反对,于是只斟酌了片刻,便开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壹·戏子

老仇姓仇。

仇者,愁也。

如今时节不好,可他老仇是梨园顶有名的武生,自打当年从师傅手里接过庆合班,便压根儿就没想过会有如今这种破败光景。

1939年,日本在中国内陆闹得天翻地覆,戏班子在安徽省难有生计。于是老仇一咬牙,带着庆合班从皖北一路北上,戏班子挨乡挨镇演出,这一路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再除去那些不得不支付的开销,所赚得也不过每人三四块铜板而已。

当真叫人愁断肠!

那些没戏唱的日子,众人就瘫在太阳底下祛些湿气。老仇躺在摇椅上,嘴上衔着烟斗,缭绕的烟雾便遮住他的愁容。

“师父,咱到底能不能赚到钱啊。俺可指着这钱去娶媳妇嘞。”往往这时,大徒弟就先开口。

“北边有钱人多哩!”老仇这样回答。

“北方哪还有什么有钱人?”大徒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想说的话在嘴里便滚如沸水,含不住半点儿,“戏班子这一路过来,就算是比着俺们老家,又好到到哪去?”

二徒弟素唱青衣,心思也玲珑。心下略一思量,明白了师傅的打算。“您是说那些假鬼子吧!”他压着声,看似是贴着老仇耳边说话,在场的人却都听的清清楚楚亮亮堂堂。

老仇不说话,烟圈一道一道往上飘。大徒弟却闷声应道:“我道这东北哪还有人有心思听小曲儿,原来您这人话不打算唱给人听,倒打算唱给鬼听哩!”

老仇依旧不说话。他老仇恨不恨鬼子?恨不恨日伪军?妈的!中国人哪有人不恨鬼子?单说这戏班子二三十号人,就没人不想把这些天杀的鬼子千刀万剐。可他着实难办,戏班子的人也知道他难办,这世道谁不难办!这泱泱中国,唱戏的班子何其多,能看得起戏愿意为戏剧买账的人又何其少,他老仇不剑走偏锋,这一堆人说不得哪天就得饿死!

话说到这时,一群人便一言不发,除了大徒弟的咒骂就只能听见不断的叹气声。

怎教人一个愁断肠!

愁着愁着,戏班子一路就愁到了山西。

自1939年起,侵华日军在中国华北地区施行“三光政策”,针对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进行“烧光、杀光、抢光”,在晋绥边区发起了多次大扫荡,其骇人的罪行不用史官多言,庆合班上下已是感受了个透彻。

进到山西地界后,原本尚能混个温饱的戏班往往走上十多里地也见不着人烟。偶尔碰上什么村子,也往往在日军的掳掠下只剩下断壁残垣、大火烧尽后生成的草木灰以及没烧完的尸体和人骨。戏班子就这般踏入一个又一个人间炼狱,然后再往下一个炼狱走去。

或是近了冬季,即便是再晒太阳,众人也能感到一股彻骨的冷意。

再后来,他们连冷也不觉得冷了,有的只是麻木和不解——对已死之人的麻木和施暴之人的不解。

“师傅,朱家村算是完啦。不知道李庄还有没有活人啊?”大师兄楞楞说了一句,又负气似的自顾自走到了队伍的打头处。

二球看着师兄的背影,没来由地说了句“阿爷,我也要唱武生。”

老仇以武生入行,年老后则多使老生相。他深知武生相比其他行当,对身段的要求更为严苛,难以唱出名堂。二球打小清秀,一直被老仇当作旦角培养,他自己却对武生更为感兴趣,只是每次跟老仇提出这个想法时,都会被他大声训斥甚至体罚。

然而这次,老仇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沉默着向最近的村庄走去。

李庄还有活人。

直到走到近处,近到能看见来人的身影,村子里的人才隐隐绰绰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天刚蒙蒙亮,人们一天繁琐的劳作才刚刚开始,显然没有什么看戏的心情。二徒弟带人吆喝了半天,愿意驻足的不过寥寥,众人心气降了大半,连着吆喝的劲也泻了去,有人收拾着就准备继续往下个村子走。

“师傅,唱一场吧!大伙难得见了人烟,再不唱个痛快都快倒嗓了。”二徒弟突然开口,“再说,就算人不听,也会有鬼神来听的。”

老话说,戏一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古时庙会往往有戏班开锣,正是为此。[2]

老仇一嘬烟枪一拍大腿,大声道:“就这样办!”。

村子中央有一片晒谷地,戏班子很快便搭起个简陋的台子,众人穿了行头,画上扮相。大徒弟身着蓝硬靠,绘有鱼鳞甲片状花纹。上披苫肩,下穿彩裤,脚蹬厚底靴,手持錾金虎头枪,确是俊朗的武生模样。

却看他上台开口:“只见番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荒郊。”“望一派旌旗翻招,风尘也那号咆哮,俺只得威风抖擞灭儿曹!”

正是戏班子的拿手好戏——《挑滑车》。

前面说到,老仇是这梨园名头响亮的武生,年轻时他便是靠着扮演《挑滑车》中的高宠,在名角儿辈出的安徽闯出一番名堂。等他日渐年迈,又将全身本领教授给天赋尚好的大徒弟,自己则转为老生。

此刻他扮岳武穆一角,只见他头戴银荷叶盔,身着白硬靠,白蟒袍威风凛凛,腰上缠着白玉带,下半身青彩裤稳重内敛,手上一杆红缨沥泉枪闪烁银光。扮相虽老,却犹自生威。

只听他唱:“志比天高,统雄兵,志比天高。仗天颜,迎二圣,长驱边陲到。南山头,旷野蓬蒿。怎能够扫金兵,为国家劬劳!”

众人轮翻上阵,这番武穆点将,那番牛皋送书,最后高宠独挑滑车,壮烈赴死。戏班上下唱得大汗淋漓,只觉得一舒满胸悲郁,好不快活。

台下这时也零零散散坐了些观众,二球躲在台下,听见一对母女窃窃私语。那女人二三来岁的模样,脸上沾着草木灰,看不清容貌。女童四五六岁,脸上算得上干净,二球听她稚声稚气地说:

“妈妈,叔叔们在唱什么歌啊。囡囡听不懂!”

“叔叔们不在唱歌,在演戏呢!”女人柔声说。

“囡囡不会演戏,囡囡会唱歌!”女童没等母亲的回应,自顾自唱道:“……日本人呀不讲理,杀我同胞,夺我地。小朋友,快快来,打倒日本出口气……”

二球正听着词,台上却已唱到尾声,“高宠”正在唱着《挑滑车》最为高潮的唱词。下了台的老仇眯着眼,竟瞥见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徽州时的熟人,王三烂。

这王三烂原也是庆合班的名角,其人丑角演得声形俱似,唯妙唯俏,深受行内人推崇。他向来与老仇交好,当年的庆合班能在戏班众多安徽占有一席之地,王仇二人功不可没。

然而比起对他技艺的认可,大家更为津津乐道的是他“酒品烂、牌品烂、钱品烂”,道上人称“三烂”,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忘了他原本的名字,转而叫其王三烂了。

后来某次,王三烂喝酒误事,差点祸及了整个庆合班。当时的班主一怒之下,不顾包括老仇在内一众成员的劝阻,硬是要把王三烂逐出庆合班。从此老仇便与他断了联系,到如今已四十有一年。

却看那王三烂径直走到老仇面前,指着他的脸便骂道:

“好你个老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这曲是能在这地界唱的吗?这么多年你算是活到猪身上去了!”

当时曲苑文坛对日本侵略者多有明嘲暗讽、唇枪舌剑之举。梨园内众多爱国志士,要么另做新曲直接抨击日军之残暴凶恶,要么以胡代倭,将那些抗金抗蒙的旧剧目演了又演。久而久之,日寇也晓得了自己在中国戏曲里的角色,一旦发现这种行为便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戮。

老仇来不及叙旧,蓦地惊出一身冷汗。那王三烂紧接着放低了音量,靠着他的耳侧说:“我瞧你这戏班是越办越差,看在你我相交一场,为你指条明路。我现下是皇协军的一名司机。皇协军的大人们想听小曲想的厉害,知道我会唱上那么几句,便派我寻个戏班随军待命。不说挣钱,跟着大人们,至少不愁吃穿,甚至混个温饱。”

老仇看着台上的戏已唱罢,众人卸了行当,心下松了口气。率戏班来北边,本身就是寻鬼子唱戏的,给真鬼子假鬼子唱又有什么区别!老仇自以为早就做好了心里建设,只是这一路上所见惨状着实骇人,于是每当他纠结惭愧之时便只能以烟解愁。此时他浑身刺挠得厉害,嘴里条件反射般嘬了几口,只恨手上没有一杆烟枪。

等到戏班众人卸了行头,老仇神色复杂,犹豫再三,还是把王三烂的提议和当前的处境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众人脸上的油彩还没洗净,却依旧能见着大徒弟脖子上青筋爆起。此刻他双拳紧攥,一言不发,胸腔如火炉般发出“嗬嗬”的气流鼓动声。

“咱们一路奔波,食不果腹,再这么下去,大伙都得饿死在这荒郊野岭。给二狗子唱戏,好歹能有口饭吃,能让咱们把这戏班子撑下去。”老仇道。

二徒弟长袖善舞,这时也皱紧了眉头,低声道:“师父,您可得想好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咱们可就成了戏行的耻辱,以后再无法在这行里立足”

老仇苦笑:“立足?我老仇没什么本事,年轻时算是个角儿,现在连个屁都算不上。但我总归还是一班之主,总得想法儿让大家都活下去。”

众人沉默不语。他们虽说心有不甘,但亦知老仇的不易。他一边肩担着大家生存的压力,一边还囿于良心和道义的监牢。此刻要是有人再去指责老仇,那可真算不得人了。

见他们无言了半晌,老仇咬了咬牙,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先跟着王三烂去二狗子那,等熬过这段苦日子,再做打算。”

几天后,庆合班在皇协军的驻地搭起了戏台。此番害怕触了伪军的逆鳞,唱的却是《锁麟囊》。台上胡琴起调,青衣水袖扫过第一排酒桌。“薛湘灵”勒紧月白绣帔,作声唱“春秋亭外风雨暴”。

……

梆子敲过三更时,老仇独坐妆台前。铜镜里忽见王三烂白日塞来的银元,正压在《锁麟囊》的工尺谱上,将"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几个字烙出焦痕。窗外飘来大徒弟压着嗓的梆子腔,唱的竟是《夜奔》里的"丈夫有泪不轻弹"。

自那以后,戏班子便跟着伪军供其消遣取乐。起先,戏班子还只敢唱些《玉堂春》《荒山泪》之类的曲目。不到半月,这些伪军听腻了青衣唱腔,便点着《李陵碑》《文昭关》之类曲子叫众人来唱,仿若不知曲中讥讽的正是他们这般人。他们上午扫荡,下午听曲,就着曲声,竟尤为起劲。

大徒弟起初每一下台,嘴上不免骂些“寡廉鲜耻”的词句,到后来或是倦了,台上依旧唱的愤恨激烈,到了台下则愈加沉默一言不发起来,仿佛真变成了块只会唱戏的木雕。平日戏班里有些琐事,也几乎是二徒弟一人在忙。

1940年年末,华北大雪。老仇身形孱弱,染了风寒,不再上台演戏。他裹在袄子里,思忖着若不是做了给伪军唱戏的决定,戏班子能否熬过这个严寒还未可说,于是心下煎熬稍定,不再多胡思乱想。

眼见到了腊月二十九,伪军驻扎在一处营地,打算就地过年,却正逢上路过的一支日军。明治维新过后,日本废除农历,本已不过除夕。然而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受中国影响并非旦夕之间便能消除。日本年轻人中仍有过春节的旧俗。那日军统领见驻地年味浓厚,竟也就地驻扎,要与伪军“普天同乐”,践行大东亚共荣圈之大团结。

伪军也是见了主人,人心惶惶,束手束脚不敢胡来,想着不知道如何招待日本人,思来想去,只想到个让戏班在除夕夜唱上一晚大戏,妄想着日本人也能对唱着中国话的戏剧喜爱有加。

老仇染了风寒,二徒弟主动提出由他来安排这次大戏。他不似大徒弟莽撞冲动,向来长袖善舞,颇有分寸。老仇对他甚是放心,于是专心养病,二徒弟只留下二球照顾他,其他人全部开始忙碌着第二日的表演。

到了第二天下午锣响戏作,他隔着窗花往外看,大徒弟一身武生装束,头戴夫子盔,面涂朱红,眉目如刀,眼角上扬,黑须垂胸分作五绺。绿蟒袍覆身,金线龙纹盘踞肩肘,玉带于腰间紧束。

“不对呀,这不对。”老仇扶着窗框,喃喃道。

梨园规矩众多,其中有一项便是扮演关圣帝君时,脸上扮相要么添加黑痣要么勾划金线,以破坏脸谱完整性,行业里称作“破脸”,以防关圣帝君借扮演者身躯下凡占据肉身。而大徒弟脸上此刻竟画的是完整的关帝脸谱,正是犯了大忌讳。

“画什么妆?唱什么戏?”

腊月飞雪,台上落雪如絮。戏台搭起不过片刻,已是积起埋到脚踝的厚厚一层雪。“关圣帝君”在台上站定,不多时,二徒弟一身几近是现代的青衣装束,从台侧踉跄入场。

青衣:(白)“那郎君,你是何人?”

武生:(白):“我乃关帝祠内武圣泥塑,久经香火,得化人形。你又是何人。”

青衣:(白):“妾不过此间一弱女子,逃难至此。贼人杀我父母亲友,只有妾身幸得逃脱。我沿江而行,贼人紧追不舍。君既为神祇,还望郎君相助,妾不胜感恩。”

青衣水袖捂面,戚戚然作垂泪状。

青衣:(唱):“妾本良家女,采桑复采棠。晨兴理麻苎,夜浣江水旁。那贼寇!凶已若猛虎,贪更似豺狼。刀兵入朱户,铁骑踏村荒。单衾覆新冢,冷月照残汤。幸妾在江畔,沿岸向东行。江水也汤汤,江雾也茫茫。只有廿月漫天雪,和血与泪吞入肠。”

武生作踌躇状,跺脚叹息,不知所措。

武生(白):“我本案上泥塑,不过形似关帝。自保尚且不能,焉能救得你耶?”

青衣(白):“郎君当真不愿搭手相救?”

音乐歇,忽而【乱锤】接【冲头】。大锣、小锣、堂鼓、梆子声短促密集,快速交替。如疾风骤雨,气氛陡生肃杀之意。

贼自侧方上场,武生退场。

贼寇(白):“小娘子教俺好生寻找。这天寒霜冷颇是难捱,不若与俺等共享极乐,岂不快活?”

青衣环顾四周,既不见武生,面露决绝色。

青衣(白):“我虽生于乡野,不知国事不事君王;虽身为女子,身不许从戎力不能刀弓。自贼东渡,山河倾覆。杀我亲朋,侮我兄姊。此身清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青衣入祠,持案上长剑,横于颈前。

青衣(唱):“妾身不足道,譬如江岸草。任霜雪冷、风雨骤、行者众众、悲者寥寥。

却看来年春信至,教水婆娑、山抖擞、风景成画、碧草如潮。”

青衣抹脖,缓慢倒下。贼寇作愤恨状,环青衣绕行三周,于左侧缓步下场。【乱锤】【冲头】响而复歇,转作【哭皇天】,笙声婉转,京胡凄厉。

武生上场,青衣瘫于场侧。武生上去探其鼻息,觉察青衣尚未身死。

武生(白):“娘子,非是我不相救。实乃泥体凡胎,当真无计耶!”

青衣(白):“郎君!妾身年幼时,与父兄亲族一同来关帝祠祭拜过郎君哩!”

青衣退场。

【哭皇天】曲声更盛。

风雪大作,四野尤寂,武生怅然立于原地,戏台灯火熄灭,十息后,灯光复亮。关帝手持冷艳锯,双目炯炯,仿若内含神明!

武生(唱):“关帝祠外雪如瀑,教我漆落木朽金粉错。身陷囫囵难作声,閤目装作泥台塑。可怜赤兔汗如血,衔刀问我刀利否。

忽闻刀铮开云岫,裂帛声催金甲皱。血浸丹墀三十丈,酹酒倾樽洗吴钩。人生常若东流水,何必凄凄苦短昼。”

……老仇看着窗外,身形颤抖。忽然肩上被人重重一拍,他浑身一擞,回头一看,却是旧相识王三烂。

王三烂左手拉着二球,一言不发,右手向着后门指去。

老仇想说什么,被王三烂抢先开了口:“他们活不了了。这次没让你上场,就是你的徒弟们想给你留一条活路。你现下没有和我推搡的时间,不要辜负了庆和班上下二三十号人的一片好心。”

老仇没说出的话哽在心口,涨得他气血翻涌。

三人出了戏班子化妆的屋子,走到伪军驻地的停车处,王三烂叫老仇爷孙两低下身子伏在后排,自己发动车子往驻地外开去。他本就是伪军的司机,看守的人没阻拦他,车子一路向外开去。

“师兄。”王三烂长呼一口气,朝车后座望了一眼,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当年我被师傅驱逐,心里常有不服气。那时我心高气傲,觉得自己丑角唱的天下第一。晚上时候我就想,我王三烂有那么大的本事,为咱们班子赚过那么多的银两,咱们师傅就因为了我喝酒误了事,便把我逐出了戏班?”

“我这口气一直憋到了今天。为了生计,我为伪军做事,辗转奔波。前些日子,我在那村子碰到师兄你所提出的建议,一是真心为了戏班子不至于冻死在这严冬里,二是存了些龌龊的心思,我王三烂给日伪军开车,你们庆和班给日伪军唱戏,咱们也不过是一丘之貉嘛!”

“可你那些徒弟排新戏时被我撞了个正着,他们托我不要与你说。他们忍了太久,愤懑之气郁结,今日之戏他们早有必死之心,只是不想拖累你和二球。”

车子继续往前开着,窗外风雪渐歇,远处枪声响起,王三烂忽而热泪盈眶:

“我虽给二狗子开车,却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但今日听了这新曲,方知自己毕竟是作了天下的丑角。九泉之下,再无颜面去见师傅。”

“师兄,从此你我割袍断义,不复相见!”

……

正月十五,老仇和二球回到了去年遇到王三烂的那个村庄,此刻这里已是一片废墟。老仇看着村中央那片空地,想到数月前戏班子在这唱《挑滑车》的景象,想到自己一意孤行反倒害了整个戏班,不由悲从中来,竟跪地哭嚎起来。

他如今五十来岁,在废墟之上跪倒,哭得涕泗横流。他又想起当时台下那女孩的稚嫩童音——“日本人呀不讲理,杀我同胞,夺我地。小朋友,快快来,打倒日本出口气……”

他猛然站起,衣袖三两下囫囵擦去脸上泪痕。

“唱戏唱戏,唱他妈的戏!”

“二球,你不是一直想扮武生吗?这世道扮武生不行哩!得做武生!二球,咱参军去!”

二人一路向东,冷了互相取暖抱拥而眠,饿了就地取材吃些蕨菜水果。也不知走了几个月,走了多少里路,终于在某个村庄的田埂处见着个不过二三十人的队伍。

那些人身穿淡蓝色的军装,一看见二人便围了过来。

“老乡,你们怎么来这边了。我们只在这儿待一会就走,不会影响咱乡亲们的。”

“我们——我们是来参军的!”二球躲在老仇身后,探头朝走在最前的男人喊道。

那人身形魁梧,闻言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参军,你可知道我们是哪支队伍哪个番号?”

“不知道。”二球糯糯地说。

魁梧男人身旁是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他戴着眼镜,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二人。

“老乡,说说你们的来历吧。不然我这位秀才兄弟可没那么好说话。”魁梧男人又笑着说。于是老仇把自己带着庆和班一路北上的全部经历都说了出来,一直说到唇齿干渴,这才停了下来。

魁梧男人拍了拍老仇以示安慰。叫人过来检查二人全身上下。

“没有什么哩,没有什么哩。”老仇喃喃道。

要实在说有什么,大概衣襟曾带走朱家村的几穗小麦,裤脚沾过李家村的一淌泉水,腰间缀着王庄的几缕清风。

那男人一无所获,反倒开心了起来。

“这就对嘛!我们的军队可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他正呦呵着叫手下给二人拿身合适的衣服,那秀才却又说道:“你说你们是唱戏的,怎么证明?”

“秀才!你也忒严苛了点”,魁梧男人转身瞪了那人一眼,而后回过身拍了拍老仇,笑道:“老哥,能不能给兄弟们来上一段?也让这群臭小子们服气!”

此时方才开春,薄雾漫过田埂,冻土在暖阳下裂开细纹。新泥的腥气裹着去年的稻茬,惊起一窝鹌鹑扑棱棱掠过油菜花。老仇应了下来,想了想,没去唱老生,反倒唱起了《挑滑车》中的高宠唱词。

“只见番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荒郊……”

老仇开口,唱词清亮,身上大靠转动间如彩旗翻飞。他往台下看去,恍惚中,师傅端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朝着他微笑颔首。戏台两侧,师兄师弟一边朝他偷偷做鬼脸,一边相互窃窃私语,空气中泛着好闻的檀木香。安庆城内人声喧嚷,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有人在闲谈那位唱武生的少年。

“老哥,你姓个啥?”

老仇的安庆城褪了颜色,没了声息。他愣了愣,声音竟也沙哑了起来。

“我姓仇,人九仇。”

老仇闭上眼睛,眼角有些发酸。风声浪涌里,他听见男人的声音:

“仇者,仇也。”那人说,“好名字。”

间章

二球说完,众人一齐把目光投向老仇。

老仇面露赧色,别过头去,整个人都快埋在了烟雾里。

“年轻时做了些错事,年老时做了些错事,一辈子也就这样错过去了。”

他闷闷道,声音像砂纸在铁锈上磨出的涩声。

“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当一个人的生存都成了问题,那对与错就成了伪命题。这句话是否正确我们尚且不论,但我知道,如今这片大地上,真正错到不可原谅的只有日本人。”唐恪说。

老仇不回答。

无数次午夜梦回,庆合班所有人的面孔都在他脑海里鲜活跳跃。他们凝不成实体,如烟雾般环绕着他,叽叽喳喳不知要跟他说些什么。于是大多时候老仇也把自己藏在烟雾里,似乎这样就能听清他们在他耳边的呓语。

众人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哑巴坐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不了以后不吃你的烟了。”唐恪抖了个机灵,老仇还是把头偏向一旁,不发一言。

“倒是我的不对了。”唐恪见自己讨了个没趣,只好又说:“老仇,当年是我把你招入队伍,我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抱歉什么的话我不愿多说,既然你的故事触及到了伤口,那下一个故事便由我来讲吧。”

他不等老仇回应,自顾自站起身,对着山林朗声道:“山间的神仙精怪,唐恪的故事,请诸位倾耳听。”

贰·游侠

唐恪有一把剑,名曰清霜。

剑长三尺一寸,通体如秋水凝霜。刃宽一寸二分,脊起双线,如寒溪分流。摧金断玉,削铁如泥。

唐家是即墨武学名门,唐恪少时即有英气,身高八尺,面如冠玉,形貌甚伟,乡邻皆称其有古游侠之风。

彼时正值1926年,国共二党联合北伐,湘鄂农民运动兴起,华夏大地既饱经战火,却也不失踏步向前的希望与勇气。唐恪年方加冠,腰佩“清霜”,所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他少年意气,出走即墨,不说扫净天下不平事,却也想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从即墨行至益都县,向西至河南境,经开封县、许昌县至南阳县,过方城垭口南下,从襄阳沿汉水南下江陵。“千里江陵一日还”他自然万万不信,从山东到湖北一千余里,唐恪整整走了两个月有余。

灞陵桥下水光潋滟,宜城渡口船歌不歇,伏牛山绵延八百里,横跨豫陕。一路上唐恪仗义行侠,散尽盘缠,其间“清霜”藏锋于鞘,未见其芒。

1927年夏,唐恪行至岑河。渡汉水前,他曾将马匹送予同路一个挑夫。而今入了湖北地镜,他典当了腰间玉佩,买下良马一匹,余下银两沽上两壶桃花酿,权以买醉。

岑河是湖北重要的稻米集散地,平原开阔,田地众多。彼时刚过立夏,阳光甚好。唐恪将葫芦拿于手上,时而小饮一口,不多时便体态微醺。他倚身在马上,也不掌鞍鞯,任着俊马在郊野自在行路。

这天下,郁郁者众,贪功名者亦是海海。唐恪少年意气,骏马在御宝剑傍身,只觉一身轻快,畅意无比,古时所谓“白马照银鞍”,大概也不过如斯。

不知过了几时,白马踏过田埂走过河畔,踏入一片竹林之中。或是林间阳光稀疏,唐恪只觉得身侧气温陡降,四下肃杀之气顿生。他坐直身子,醉意瞬间退去。再往前几步,怀间“清霜”微颤,耳中渐闻刀兵声。

唐恪轻抚剑柄,下马步行。脚下【流云纵】施展,踏叶无声。大概走了只二十余步,还未见到人影,几道说话声却先传了出来。

“我等兄弟也不过是乱世谋生,阁下少年英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何必多管闲事,害了自己性命?”

“老何,何必与这小子多说。这愣头青假仁假义的很,他不想活,我们可想活哩!”

话毕,刀剑声更盛。唐恪藏在竹林一灌草浓密处,透过竹与竹的间隙向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三十步外,五道身影胶着缠斗在一起。再细看,应是四人围攻一位手拿武士刀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岁,头戴青灰色斗笠,玄色上衣袖口宽松,腰间系刀鞘,直筒形的配袴延至脚踝处,看上去不像是汉人装束。那武士刀寒光凛凛,形似唐刀,若不是唐恪武学世家,恐怕也无法一眼认出。

旁边的四人都是中年男性,他们武器不同,一招一式间各有分工,凌厉又沉稳。环首刀贴着地面横扫,刀风席卷,竹叶簌簌作响。武士刀却骤然下劈截住刀刃,一时间火星四溅。那环首刀力沉而厚重,与武士刀正面相抗本该占据利好,然而此刻那持刀中年虎口巨震,心下骇然,竟是落了下风。

两刀只交锋一瞬,旋即分离,青年猛然下腰,躲过抡向他腰腹的狼牙棒。面前寒光一闪,却是长剑正刺向他咽喉,武士刀仓促回防,堪堪碰到了剑身中段。那刀失了准头,扫过斗笠垂纱,落下半幅青灰绸布。

武士刀轻点地面,刀身微微弯曲。青年借此势而起,直起腰身,道:

“诸位都是有本领傍身的前辈,何必欺负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他气息凌乱,一副随时要撑不住的样子。那四人中看上去稍年长男人一边挥动环首刀,一边答道:

“朋友,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以为学武为了是行侠仗义。然而这世道吃人哩,你不去吃人,人家就要来吃你!”

环首刀伴着罡风扑向青年面门,他一侧身,环首刀贴着他眉骨向前滑去,嵌入青年身后大腿粗细的罗汉竹中。

“阁下为利杀人,我为义杀人,既道不同不相为谋,莫要怪我。”青年面露狠戾之色,抓着机会便往那男人颈脖出挥刀,男人果断舍刀后退,然而青年出刀极快,武士刀刀尖划过男人右颊,留下一道两寸有余的伤痕。

“老吴!”

青年骤然发力,此刻手上力尽,不及收刀。耳旁那三声叫喊响起的同时,狼牙棒、铜棍、长剑几乎是同时向他攻来。上中下三路皆有兵刃,青年避无可避,心下只一盘算,借着刚刚挥刀的力顺势倒向地面,躲开面门袭来的长剑。那武士刀插入地面,狼牙棒自中路而来,恰好击打在刀身之上,将其击飞而去,而铜棍却狠狠击打在青年的膝盖之上。

青年吃痛,痛呼一声,身体滚向一旁。那老吴趁机拔出嵌在竹竿上环首刀,向倒在地上的青年砍去。

青年此时手无寸铁,当下心如死灰,闭眼等死,却听见耳旁传来两声金石碰撞声,恍若雷震。

“谁?”四人厉喝,却是环首刀被暗处击来的两颗石子击偏了方向。老吴望向石子飞来处,看见唐恪悠悠然走近了众人。

“诸位英雄好汉,难道竟不如一外族吗?”他面上含笑,手上还掂量把玩一个还未掷出的石头。他在暗处听了许久,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东瀛男子该是路上见着这四个男人做了什么拦路抢劫的坏事,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唐恪帮理不帮亲,见他性命不保,自然挺身而出。

“朋友,我们是孙将军手下士官。奉命这儿办事,你要是识趣,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别给脸不要脸,多管闲事!”老吴虎口阵痛,知道来的是个不易与的角色,于是亮出身份,想让唐恪知难而退。

“看来是北伐军赢了。”

唐恪拍掌大乐。自己从即墨出发时,北伐才刚刚开始,他游戏一路,没有过多的关注北伐军的消息。而今过了这些日子,面前四人自称是孙传芳手下军士,手上却没有枪械,拿些冷兵器在这儿装腔作势,想必不是逃兵便是降将。无论哪种,总归是北伐军占了上风。

四人面色顿时难看下来,其中那手拿狼牙棒的人脾气火爆,手执兵器就向唐恪直扑而来。

唐恪手中“清霜”尚未出鞘,剑鞘划过地面,将竹叶沙石一并卷起。众人被沙石迷眼,竹叶纷飞又甚是遮挡视线,一时间目不见物,只听见唐恪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这招叫【长河饮马】。”

那扑过来的男人手臂一阵剧痛,狼牙棒瞬间脱手,竟是被唐恪的剑鞘打碎了臂骨。他惨叫一声,咬牙拉开了身位。心下明白若不是唐恪手下留情,此刻自己已成为一具无头尸体。当下不知道是该怒还是不该怒,只好退到一边,以免拖了兄弟们的后腿。

“好下作的手段!”那手拿长剑的男人恨恨道。

“四个打一个,便不下作了?”

飞叶落地,众人视线恢复。那男人被唐恪一句话呛到,半天说不出话来,手上长剑自下向上斜撩。唐恪不退反进,“清霜”划出一道黑色弧线,与长剑猛然相撞。

竹梢积露簌簌而落,恍若漫天银雨。那木质剑鞘第一时间便被剑锋斩破,木屑纷乱间,那“清霜”冷冽的寒光从破口处透了出来,竟好似胜过三更月华。

“好剑!”那用剑男人见着自己剑上的缺口,不由称赞了一句。

“自是好剑。”唐恪句句有回应。话音未落,老吴环首刀力劈而来,唐恪旋身错步,“清霜”剑锋贴着刀身上滑,剑脊拍打在他曲泉穴上。老吴手腕一沉,刀锋正迎上袭来的铜棍。

“这招叫【草船借剑】。”

刀棍相碰铮然作响,老吴心中懊恼,自己刀法大开大合,刀势迅猛,寻常人难以招架。今日被两个年轻人要么躲避要么借力打力的方式破招,只觉得浑身力气全打在了棉花上,要多不痛快有多不痛快。

唐恪忽而剑出如雨,剑尖连续朝老吴胸口刺去,“【星垂平野】!”老吴横刀于胸前,勉励挡住唐恪暴风骤雨般的进攻。那用剑男子再次欺身近前,朝门户大开的后背处刺去。唐恪忽而回头给他一个灿然的笑容,左手忽然一甩,那枚没丢出去的石子飞出去正击打在男子胸口。

“【月隐江流】。”他悠悠道。

男子被石子击中,双目一黑,差点一口气没续上昏厥过去。此刻他方知为什么刚刚他们要杀那武士时,老吴的刀轻易的便被石子击偏。

这小子的手劲简直大的不像话!

他暗暗咽下一口鲜血,正准备继续上去帮助同伴,才发现那青年的剑尖已停在老吴额头之上。却是环首刀沉重难持,根本无法抵挡住唐恪以快打快的剑法,终是被其寻了个破绽。

“我们输了。是杀是剐,悉听尊便吧!”老吴长呼一口气,心中郁闷难以言表。面前青年固然技高一筹,但口中嚷个没歇,面上嬉皮笑脸,着实让人无名火起。

唐恪收剑负于背上,对几人笑道:“我却不杀你们。既然我未见过你们劫掠,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你们走吧。”

那四人面面相觑,为首的老吴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朝他拱了拱手:“朋友的武功我吴旋甚是佩服。若非这乱世裹挟,必定要请朋友喝上一杯。他日若有缘相见,再劳烦指教。”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伤势或重或轻的三个弟兄,面露苦笑。

“兄弟们,技不如人,撤了!”

四人搀扶着向外走去,转眼便消失在竹林晨蔼中。唐恪目送着几人离去,回头看时,那青年男子双手撑地站起身来,吃力地朝着唐恪抱拳道谢,一口官话算是板正:

“东瀛浪人,渡边山明,谢过阁下。”

“即墨,唐恪。”唐恪抱拳还礼。

唐恪蹲下身子,看了看渡边的膝盖说:“那贼人手上颇有力道,这伤说重不重,但不及时医治难免留下隐疾。附近镇上恰有医馆。你且与我同去。”

他吹了吹口哨,竹林深处马蹄声作。不多时,那白马便停在二人面前。渡边也未推辞,向唐恪拱了拱手,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马。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一扫往日积弊,国力大增。甲午战争之后,日本在中国建立工厂,经济势力不断扩张,通过在华设厂、投资等方式,掠夺中国的资源,大大挤压了中国民族企业的生存空间。1926年,“五卅惨案”发生后,中日关系愈显紧张。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渡边略显拘束。唐恪却是在一旁敲敲打打,一言一句间竟和渡边逐渐熟络了起来。

1903年,渡边山明出生于一个落魄武士家庭,父亲曾任明治政府初期的陆军参谋。甲午战争中,父亲因反对旅顺大屠杀而被贬黜,几年后更是郁郁死去。母亲是长崎荷兰商馆翻译的女儿,精通汉学,所以渡边自幼便深受儒家义理熏陶。

1924年,他考入陆军士官学校,却因抨击军部干政而被同期生举报,最后甚至遭校方开除。同年母亲去世,对日本政坛心如死灰的他经对马岛偷渡至胶州湾,一路西行,前几日才刚刚进入荆楚地界。

“我自幼学习阴流,苦练刀法,自认不弱于人。今日见到唐兄,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我在一旁观战已久,知道那几个人破绽,对付起来才算得心应手。他们久经军旅,人品尚且不谈,拳脚却算正派。”唐恪嘿嘿一下,面露狡黠神色,“可我却只是江湖人士,用上些下作手段。他们倒是疲于应对了。”

渡边性格内敛,一言一行中颇有古时儒生风范。唐恪却生性跳脱,洒脱随意。二人性格全然不同,此刻却一见如故。他们从武学谈到家国,钦佩有之,嗟叹有之,悲悯更有之。

他们年龄相仿,一拍即合,于是相约结伴而行。从岑河出发,途径安庆、徽州,进入浙江地界。当年渡边从胶州湾入华,唐恪自即墨南下,如今继续往南,几欲要走完大半个中国。二人少年意气,路遇不平,往往仗义执手。只是世道艰辛,这一路上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触目惊心、难堪入眼。他们只觉所做越多,越有无力感,渐渐磨了些锐气,晓得这天下事只靠一人两人是断断改变不了的。

1927年,二人辗转到了宁波。所谓沙洲日暮,天高而舟远,两人临将分别,只觉日子仓促,心中顿生惜别之意。于是互赠剑(刀)穗,相约他日有缘相聚,再做切磋。

别了渡边,唐恪心中乏味,于是回到即墨,作为家中嫡子,接触家族事务。唐家家大业大,唐恪比较着自家与行侠路上种种,竟有种“朱门酒肉臭”的荒诞错觉。

1931年9月18日,关东军袭击奉天,以武力入侵东北三省。其后六年间,唐恪为家事操劳尽力,每日对镜梳理时,总觉得那个“少有侠气”的少年已死在十年前的宁波渡口了。

37年秋,日军第十师团大举入侵山东。彼时唐父已然去世,唐家是地方豪绅,又是武学世家,族人不愿引颈待戮。唐恪身为家主,散尽家财,遣散族人。自己却带着“清霜”迎着日军的方向前进。

他本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朝西北方而去。怎料没碰上日本人,先碰上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这队伍里士兵身上都穿着洗得有些发白却整洁的军装,看上去个个面黄肌瘦,却也目光坚定地朝相同方向行军。

他正疑惑这是什么军队,却听得队伍中传来一声诧异的呼喊:

“朋友,是你!”

唐恪向那人看去,只见他约莫五十岁的年纪,右颊有一道两寸有余的伤痕,竟是当年在湖北遇到的那位吴姓男子。

男人把唐恪拉进队伍,仔细端详了他一番,悠悠开口:“一别十年,朋友尚且英姿勃发,吴某却只能勉力称得上个精神矍铄。如今两鬓斑白,早生华发。忆及当年,不免时常嗟叹。”

“当日吴某与几个兄弟能活下去,算是受了朋友你的恩惠。七七过后,我们入了八路军,算是找回了些年少时戎马一生保家卫国的志向。”

“吴某已丢小节,不敢再失大义。”

男人语气诚恳,唐恪听的心下惭愧。这些年是自己居于一隅,逃避着华夏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现在二人站在一起,“道义”二字反倒不站在他一边了。

“兄台言过了。”他朝男人抱了抱拳,“日寇凶残,不可力敌。看吴兄行军的方向,这是去?

吴旋正欲说话,队尾忽然有传令兵匆匆赶到,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唐恪看吴旋面色微变,正欲出言发问,吴旋却先一步开了口。

“朋友此次往北,又是为何?”

“日寇南来,恪遣散族人,现在身无牵挂。恪三尺微命,一介武夫,想着那些日本人穷凶极恶,杀了一个不亏,杀了两个便是赚了。”

吴旋略一沉吟,缓声道:“唐兄,我知你为人,也不瞒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地图,展开后在图上为唐恪比划。

“实不相瞒。我们这队伍是我党在山东地区众多的游击队中一支。日军兵力强盛,枪械精良,想打正面战对我们这些散兵游勇来说无异于送死。但在林子里情况便不同了。”他指向地图上的一处,“前几日我们得到消息,日军第十师团的一个先遣队正朝即墨地区进发。他们的少佐叫做渡边山明,是个年轻的棘手货色,我们本来……唐兄,你怎么了?”

吴旋看见唐恪的面色微变,整个人似乎有些发愣,便停下来问了问。唐恪回过神来,道了声歉,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原来打算在隐龙峡内一处林子里伏击这支队伍。按我们的情报,隐龙峡是日军想要前往即墨最近的路线,没有理由不走。可刚刚我们的斥候却传来消息,说日军的行军路线看上去像是要绕行。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便落了空。”

吴旋叹了口气,道:“如若在其他地方作战,人数多于日军十倍尚且难以取胜,何况我们只有他们不到十分之一的兵力?”

这乱世荒诞之事唐恪已然见惯,自关东军入驻东北以来,他早有了些无来由的预感。此刻预感应验,他固然心下百感交集,却也并非全然泄了力气。

他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道:“我有一计,说与吴兄听。”

吴旋惊异地盯着他,只见他右手横于胸前,呈手刀状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斩首。”

……

人们都说,1937 年的冬冷过往年任何一个。以淮河为界向北看,漫天大雪裹挟着寒意彻骨的风,以比日军铁蹄更迅猛的速度与架势席卷了整个北方。

临风崖是隐龙峡附近的一处山崖,崖顶没有什么植被,几乎全然是一片裸地。此刻崖顶风嚣雪急,寒意刺骨。大概是唐恪来的太早,直到崖上的积雪埋过了唐恪的半截小腿,他才看见有人穿过夜色与风雪走上了崖。

面前的男人身穿着单薄的黄绿色军装,腰间的武士刀似乎还是他十年前的那把,环首处系着的刀穗甚是熟悉。他看上去要比唐恪衰老些,皱纹已爬上他的眼角眉梢,面颊两侧因消瘦而产生的棱角却让他似乎比以往还要坚定的多。

“你写信给我,我便来了。”渡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你也不怕冷。”唐恪也笑了笑,感到自己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你是来杀我的。”

“当然。”

两人没再多说,并肩站在崖上,任由嘴中呼出的水汽凝成白霜,纠缠、聚散、纷飞。他们看着彼此,像是这天下任何一对久未相见的故友。

唐恪骗不了自己。直到看见渡边的第一眼,他才终于记起几日前自己听到吴璇说出先遣队少佐的名字时心中难以言明恐惧与绝望——即便他生而有之的逃避天性让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只有唐恪知道,自己看上去洒脱随性,内里却是个怯懦不堪、永远在自我逃避的小孩儿,他出走即墨是在逃,说自己“眼不见心不烦”是在逃,直到今天他站在这崖上与渡边对峙也依旧是在逃。

他一直在逃,可他却在渡边身上感到了那种与他的怯懦完全相悖的坚定。他从未想过某种从他人身上感受到的意志能支撑着自己不完全消磨于自身的本性中,正如他也没想到这意志也能使自己有一天遭受前所未有的崩塌与陷落。

“你不该来找我。”他听见渡边说,“你说过这天下不平事甚多,若事事牵挂,难得心安。你我既分别已久,其间种种,你我互不相知。既然十年未见,不若不见。”

唐恪惨然一笑:“自日军侵华,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处不有,无处不见。恪既生双目,避无可避。”

你的坚定使你举刀,我的怯懦使我拔剑。

“清霜”蓦然出鞘,剑身上撩。剑光宛若秋泓,碎开霜雪,迎面碰上那把斩来的武士刀。金石碰撞声穿云裂石,渡边心中微震,虎口略觉吃力。“清霜”一击即离,转撩为劈。

“看好了,这招叫【铁马冰河】。”

唐恪趁着出招间隙大喊。恍惚间,渡边眼前的唐恪与十年前竹林中那个救他的少年身影重合。

当年自己与唐恪作别回到日本,心里对“人”这种生物已然不抱任何希望。他幼年丧父,在母亲的抚育下虽然依旧心存正义,性格却不免偏执孤僻。在中国的一年里,他见惯了同胞相残、易子而食的丑恶行径,心里“以战止战”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回到日本后,他逐渐认可了父亲从前竭力反对的军国主义,投靠了父亲从前的政敌,并借此从基层干起,一步步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转眼“清霜”已至身前,他猛然低下身位,扭身躲开剑锋的同时,手中武士刀朝着唐恪手腕砍去,却是阴流中的【燕飞】技法。

唐恪收力不及,脚下使着【流云纵】,顺着剑势往前踉跄了几步,却恰恰躲开了渡边的刀。渡边趁胜追击,武士刀跟着一记横斩。唐恪此刻缓过气来,“清霜”抬起,硬生生挡下这一刀。二人刀刃相交,锋刃间擦起火光,他身子向渡边贴近,将剑身推至刀镡处。

二人四目相对,渡边心中凛然。阴流推崇【间合】一说,讲究对战时的距离控制,如今二人距离如此之近,他未带肋差,长刀在这样的距离下不好施展,连忙退步想要拉开身位。不料唐恪紧随而上,“清霜”死死扣住他手中长刀。

“当年你我同游,一路若见杀戮,便争先除恶。如今你身居高位,手下士兵所作所为,怎地视而不见?”

他怒目质问,眼睛里好像能看出火来。

渡边不语。

他任少佐的第一天,便给队伍下达了严肃军纪的命令。第二天,手下士兵就在他面前杀害了一家老小,连五岁的女童都没有放过。他下令严惩这几个士兵,手下却没有人听他的话。甚至那天以后,他所说的任何命令,队伍里的士兵都以极度懒散的态度对待。

他迅速理清了其中的原因。自那时起,他再没阻拦过手下任何屠杀百姓奸淫妇女的烂事。他的坚定近乎执拗,为了心中的理想,他愿意放下心中的“道义”,甚至封闭自己的一切良善。

“你什么都不懂。”他奋力推开唐恪,两把武器随之脱离,武士刀施展出【车】式,在空中挥出一道宽阔的圆弧。

唐恪闪避不及,“清霜”也不回挡,旋身用背部吃下一刀,而后剑身略微上挑,奔着渡边脖颈而去。

【帘卷西风】,【孤鹜逐霞】。

渡边轻松躲过一剑,手中刀影纷乱,朝着唐恪快速连点,却是【霞】式。唐恪同时施展出【烟锁横塘】,刀与剑在短短几息间便碰撞了十多次。二人手中招数不停,眼里却在寻找对方的破绽,只是他们武术已臻化境,想寻对方失误又是何其之难!

两人错身退开,风雪呼啸不歇,雪地上脚步纷乱。

忽而渡边武士刀向雪地一划,瞬时间飞雪碎珠乱玉般炸开,二人面前隔着夜色与风雪,再也看不见彼此。

“哦?【长河饮马】?”雪幕里透出唐恪的惊诧声。

“这是阴流中的【阴之太刀】。”

“还不都是学我们的。”

唐恪揶揄了一句,右手凭着感觉将“清霜”向雪中某个方向刺去。一片白茫茫中,他感到右颊有寒气掠过,紧接着便是金属划过的痛感。

面前乱雪落地,视线随之明朗。渡边瘫倒在地上,胸前洇出一大团血迹。两人之间的雪地上,被斩断的刀穗与剑穗落在一起,互不相碰。

“你输了。”唐恪收剑。

“我输了。”渡边笑道,嘴角溢出几丝鲜血。“我来这里的事没人知道,你即刻便走,要活下去不是难事。”

唐恪走到他身边,面色复杂地看向他。二人十年前分别,相约再见时再做切磋,却是一语成谶。

面前的雪地一片素白,渡边只觉得那地面反射的月光实在有些炫目,甚至使他陷入某种半梦半醒的境地。恍惚间,他好似看见自己的父亲醉着酒走进和室,对着妻子和儿子控诉着日军在旅顺的种种暴行。他刚想出声喊出父亲的名字来,面前的画面又变成了自己的母亲,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和服半跪在叠席上,指着《千字文》对着牙牙学语的自己念着“祸因恶积,福缘善庆。”面前的景象如走马灯般将他的整个人生一一掠过,最后停在那个雾霭遍布的竹林,那骑着白马,腰系宝剑的朗润少年转身看向他,一双眸子正对上他的视线。

“即墨,唐恪。”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人的容貌与少年一般无二。

“看,石头。”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笑着放在了唐恪的手里。唐恪眼角一酸,十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这把足以让他死在这里的“石头”,渡边恐怕迟疑了这一整晚,却终究还是没有掷出去。

“欲买桂花同载酒。”男人摇了摇头,自嘲般说出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再怎么不回头,也还是惘然。”

间章

“后来呢?后来呢?”

二球急忙问。

“后来人们都知道某个抗日队伍里有个身手极好的男人,他善用拳脚刀剑,却有一把顶好的手枪。徳式枪械,重量正适,杀人最好。”

小满的声音从几米外传了进来,不多时,他的人影显现,双手合拢,正朝里呼着热气。

“我在其他连队就早早听过唐队的大名,早就对他那把徳式勃朗宁手枪垂涎三尺。”他朝唐恪笑笑,眼神中有些惋惜,“这样的人,来参加这次行动,可惜了些。”

“不必说这样的话。”唐恪右手下意识的在腰间摸了摸,才想起身上没有带酒,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从那时起,我才真正能毫不畏缩地去做自己想做、自己该做的事。渡边固然十恶不赦,却也实实在在教会了我许多。倘若没有战争,我想我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我早已不畏惧死亡,何况这次行动没有你根本就不会发起。像你这样重要的人都愿意不顾性命,我舍命陪君子,倘若真的一去不返,也是死得其所。”

他们都知道,组织上敢派遣单单六个人面对日本一整个精锐纵队,唯一的凭仗其实只有小满一人。而其他五个人不过只是一层让小满能开出第二枪甚至第三枪的保险罢了。

可开枪之后呢?他们是否能全身而退?

他们内心早有答案,他们都已早早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在他们心中,死亡已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该你了,秀才。”

唐恪吐了口气,他和江昃搭档多年。江昃一直在他的连队充当政委的角色,这次行动二人也是一起报的名。江昃的故事他从前就听过,于是自己走出林子,自觉换了班。

小满忽然想到了什么,提醒道:“十几里外起了炊烟,想是日军行军劳累中途歇息。再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到达我们的设伏地。”

唐恪的背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了。而这边,江昃也不推搡,已经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1. 改编自纪昌学箭的故事。

  2. 网传戏班规矩,无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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