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我已经阐明并解释了这一事实:在童年期,我们更多的是处于认知而不是意欲的状态。正是基于这一事实,在生命这最初1/4时间里,我们能够享有喜悦之情。童年期过去以后,我们留在身后的是一段天堂般美好的时光。在童年期,我们关系不广,需求也不多,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怎么受到意欲的刺激,我们大部分的生命都投入到认知活动中去了。我们的大脑在7岁的时候已经长至最大的体积,同样,我们的智力很早就发育成长,虽然此时还没达至成熟。但在童年的崭新世界里,它一刻不停地及其营养。在童年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带有一种新奇的魅力。据此,我们的童年时光就是一首持续不断的诗篇,因为一如其他所有艺术,诗的本质就在于从每一单个事物把握这一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也就是说,把握这一单个事物的最本质、因而也是这类事物所共有的整体特征;每一单个事物都以这样的方式代表了它这一类的事物,一以类千。尽管现在看起来,我们在童年期似乎始终只是关注着当时个别的事物或者发生的个别事件,甚至只是在某一事物或某一事件刺激我们当时瞬间的意欲的时候,我们才关注它们。但是,归根到底,情况并不是这样。这是因为在童年期,生活——就这个词的全部、完整的含义而言——是那样新奇、鲜活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生活所给予我们的印象并没有因为多次的重复而变得模糊不清;而在我们的童年活动中,我们在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的情况下,总是默默地忙于从我们所见的单个场景和单个事件中,了解生活自身的本质,把握生活形态的基本典型。我们就像斯诺滨沙所说的:“从永恒的一面看人和事”。我们越年轻,每个单个事物就越代表了这一类事物的总体。但这种情况逐年减弱。正因为这样,事物在年轻时候所留下的印象与在年老时我们所感受的印象有着巨大的差别。因此,我们在童年期和青年早期对事物的接触和经验,构成了以后所有认识和经验的固定典型和类别。以后的人生认识和经验都会被纳入既定的类型,虽然我们并不总是清楚地意识到我们这样做。因此,在童年期我们就已经打下深刻的或者肤浅的世界观的坚实基础。我们的世界观在以后的时间里会得到拓展和完善,但在本质上却是不会改变了。由于这样一种纯粹客观的、因此也是诗意的视觉特点——这是童年时代的特征,它得益于当时的意欲还远远没有全力发挥作用——所以,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的认知活动远胜于意欲活动。因此,许多儿童的眼神是直观和认真的。….这就是为什么童年的时光是那样的愉悦,我们对童年的回忆总免不了伴随着眷恋之情。当我们如此认真地投入初次直观认识事物的时候,教育也忙于向我们灌输种种的概念知识。不过,概念知识并不会给我们带来对事物真正本质性的认识;更准确地说,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亦即我们知识的真正内容——在于我们对这个世界所作的直观把握。…..一个人对外在世界的初次直观把握是很深刻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的童年环境和经验在我们的记忆里会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我们全神贯注与我们周围的环境,任何事情也分散不了我们对这环境的注意力;我们仿佛把眼前的事物视为这一类事物的仅有者,似乎在这世上就只有它们的存在。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另有为数众多的事物,我们由此失去了勇气和耐心。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372页注释已经阐明:所有的事物作为客体,亦即纯粹作为表象而存在时,毫无例外都是令人愉快的;但当这些事物作为主体存在,亦即存在于意欲之中时,却都沉浸在痛苦和悲哀之中。在这里,如果读者回想一下我的这一阐述,那么,他们就会接受这一句话作为对我的阐述的简单概括:一切事物在被观照时都是愉悦的,但在具体存在时却是可怕的。根据以上所述,在童年期,我们更多的是从观照一面,而不是从存在的一面认识事物,也就是说,事物是作为表象,作为客体,而不是作为意欲被我们所了解。因为前者是事物令人愉快的一面,而主体可怕的另一面却又不为我们所知。所以,我们年轻的头脑就把现实、艺术所呈现的各种形体视为各式各样的愉悦之物。我们会以为这些事物看上去是那样的美好,那么,具体的存在就会更加美好了。因此,我们眼前的世界宛如伊甸乐园;我们诞生的地方就是阿卡甸高原。这样,在稍后的日子,我们就有了对现实生活的渴望,我们急切期盼着做事和受苦,这就把我们拉进了喧嚷、骚动的人生。生活在这纷扰的世界里,我们才学会了解事物的另一面,事物的存在,亦即意欲的一面;我们行进的每一个步伐都受到了意欲的羁绊。然后,一股巨大的幻灭感慢慢降临了。在这之后,我们也就可以说幻想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不过,这股幻灭感继续不断地增强、加深和变得完全彻底。据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在童年期,生活呈现的样子就像是从远处看到的舞台布景;而到了老年期,我们则走到了最近的距离看视同样的布景装饰。
最后,我们在童年期感到幸福还因为这一事实:正如在初春,树叶都带着同样的颜色,具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形状,同样,我们在幼年时也是彼此相似并因此和谐一致。但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分歧也就出现了,这和圆规的半径越大画出的圆圈也就越大是同样的道理。
——摘自叔本华《附录与补遗》卷一568-5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