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的哀歌
當上班的號子由各式陰陽古怪的吆喝聲叫醒後,工人們眯著似醒未醒的腥松眼,踉踉蹌蹌從宿舍裡走出來,稀稀落落排成行,等着一番思想教育訓話之後,化緣似的提着各自飯盆,魚貫的穿過地上厚厚煤塵的煤球車間,走向各自崗位。
那煤球車間,真是個經典的鬼地方;煤球姑娘們從頭封遮到腳,一下班除下口罩帽子,仍都成了一張張黑白鬼臉。
聽領導們說;这才叫是“脸黑心红”。
平日人們經過這裡,如果無意中用力一跺腳,煤塵即會湧入褲檔里,所以,經過這里都要小心翼翼,象過 “雪山草地”一樣。如果在雨天不幸滑倒,那恭喜你;可以移民到埃塞俄比亚不用签证。
當然,煤球車間不算危險,後面的車間更是危機重重,令人提心吊膽;有的熱浪滾滾,有的煙塵飛揚,更有的臭氣熏天,各種有毒氣體稍不留神就洩漏出來,更有令人膽寒的是;高壓高溫下不知何時突然爆炸......
下班後,造氣、鍋爐、煤球車間的工人幾乎整身濕透,鼻孔裡都是煤灰,臉部和脖子上沾滿了煤灰,擦幾次肥皂還是洗不掉。
工人生活在各種有形和無形的惶惑和壓力之中。
他們很多都是二十歲左右的「知青」,花季年華,為求溫飽來到這裏。本想逃離了風吹雨淋的艱苦落後農耕生活,沒想到卻也跌入無日無夜的如囚禁般的勞苦,逃出了泥沼,却也跌入陷阱。
這裡除了上班,還有無日無休的政治學習、批判大會、思想教育,軍事訓練,以軍隊編制成班、成排建制的管理。
領導說;這廠是屬於高科技單位,我們國家獨創,不能讓外國人知道我們的技術,所以能到這裡工作是國家對我們莫大的信任和個人的榮幸。聽起來都令人戰戰兢兢、患得患失的,覺得背負著國家秘密的責任重大,一個不小心說溜嘴,可能就會成為“叛徒,賣國賊,”這罪名很是嚇人,令人寝食难安。
難怪,讓你進得來,就别想逃出去,一切的自由都被緊緊地攫住了,因這里早就無形中置下天羅地網,進来後才讓人暗暗叫苦不迭,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當人失去了生活環境和職業的選擇,就如同囚禁。
當然,也有勇敢不怕死的人想潛逃,但怎麼逃,也逃不過領導們的鐵掌。因為,戶籍、糧食、工資這三條大繩早已把你縛住,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沒有戶籍,任何單位都不會接收,沒有糧票,你就等着餓死,沒有工資誰又能養活你。因此,有的人逃離一段時間後,都要乖乖的回來接受批判和苦役。
這叫“革命的逃兵”,政治上先宣佈罪状,然後惩罚;讓你到最艱苦的煤球場鏟煤去,不要半小時,臉都黑,整身都濕透,只剩下牙齒是白色。一天工作下來,幾乎腰也伸不直,手也抬不起。
這叫以敬效尤,以後還有人敢嗎!
盡管如此,人們心底裡還是不忿着,誰不朝思暮想離開這鬼地方,誰不思念自己的故鄉,向往美好的前景。在這里;希望沒了,理想沒了,家庭困頓了。想逃的人們仍昼思暮想、前仆後繼,誰都不想坐于待斃。
瘦弱的老會計是個“右派”份子,老婆、儿子和他各居一方,親情分離,常使他痛苦不堪。既沒有權又沒有勢,更沒有錢財賄賂,且背着時代的罪人印記,他想離去,但苦無計可施,只能想用最原始的方式;言之以理,訴之以情,領導或是有點人性,聽了他的訴苦之後,或許會動之於情,放他一馬。唉!也冤曲了十幾年,什麼彌天大罪也該都贖清了。
那天早晨,他驚訝的聽到廣播,四人幫倒台這惊人消息,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張開的口差點都合不攏嘴;這不是做夢吧,終於喜極而泣,心想;這回應該是咸魚也能翻身了,天助我也!這回應該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說服領導讓我回家了,但怎麼開口才能說服和感動領導呢?這些年在各種政治運動壓力下,人都變得有些痴呆了。但這些領導人都是經過革命的驟風暴雨考驗過的鐵石心腸,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不是那麼輕易可以說服。想到這裡;他心裡犯愁了,鬱結着,在床上翻来复去整個晩上睡不著覺。
隔天早上,剛巧,廠里最高領導人剛好視察,駕臨會計室,他心里竊喜;真是天賜良機。
在這裡領導人有如閻羅王的大權,掌控着廠裡的所有的人,職位、工資、升遷、入黨、上學......生死榮辱都在他們掌控的一念之間,所以見到他們一般都要畢恭畢敬的。
老會計憋在心裡十幾年的苦水這回怎也抑制不住,忽的衝上心頭,還沒說話,那淚水竟不聽使喚先湧了出來,他心想豁出去了,死就死了,這話再不說,這輩子就別想離開這鬼地方了。
這領導向來以原則性強,嚴肅、火暴霹靂著稱。
看見有“右派份子”在他面前突然流淚,愛憎分明的領導人當然不為所動,只睥了他一眼。
萬没想到,這“右派”老头蹙着眉,搓著手,聲音有點嗑巴的打着顫兒,卻鼓着勁開口了;“尊敬的領導......你知道的......我当年为國家好,只是給上司提了个意見,居然闖了大禍,被下放到这縣十幾年了......領導啊,我好冤啊!”老會計竟也不顧後果,聲淚俱下,如洪水缺堤般地訴苦伸冤了。
這突然襲擊,有“崇高威望”的領導人覚得受辱了,先有點愕然,然後怒了,這老傢伙不好好接受改造,居然敢伸冤訴苦,想要翻天了,一股革命怒火即刻衝上心頭,大聲喝道;“你好大膽!”這一聲威振四方,周圍的東西都在顫抖,會計室裡的人都驚呆了,面面相覷,幾乎想奪路而逃。
領導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嚴重挑釁,怒火中燒,吼道;“你居然敢喊冤受屈,我們對你不好嗎?你去看看:像你這樣的人,多少人還在監獄裡,多少人已經被槍斃了。”他兩只眼睛瞪得似銅鈴一樣,老虎般的望著這弱懦的老會計。
在廠裡,平時他這樣發威,誰都會嚇破膽,沒想到這骨瘦嶙峋的老會計這時竟沒噤聲,顫顫的語調和淒淒然的神情,不屈不撓的繼續哭泣求道;“你讓我回家吧,我只是說了句對國家有益的話,這十幾年懲罰我也夠我苦了,求求你。”
這下子等於火上加油,領導竭力咆嘯道;“你好大膽,就不怕對你更嚴歷懲罰!”這領導稍有一點駝背,那頭顯得略向前傾,由於激動緣故,那掛在嘴尖上的唾沫子也控制不住,直要往老會計的脸上飛。
但奇怪的是;這次拋下這句話後,他怒氣衝衝轉身就走,也不再糾纏了。按照過去,他非得一巴掌拍死這老東西不可,但他知道,這老傢伙想必曉得时局已經变化,想乘着機會想逃離。再則,他現也已走投無路了,可能會盡力一搏,於他的韌性和固執可能會一直纏下去。“四人幫”倒台,政治風向一定會改變,將來自已孰禍孰福,誰都無法預料,還是別和他糾纏,走為上策。
隨著四人幫倒台後,真的時轉勢移。接着,改革開放的一聲炮響,為這廠送来了“逃跑主義”。
人們爭先恐後逃離這廠高牆,高明的人找關係,疏通上級機關施壓,更高明的人用錢賄賂,總之就是;你有通天計,我有爬墻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接下來的領導班子也換了幾朝,社会人性也漸漸回歸。最后當年被囚困的人也基本的都逃離了,如百川归海,大势所趋,頑強的生命冲破了重重障碍阻擋,终于回歸到自己多年朝思暮想的家,各自在不同的領域各顯所長、綻放異彩。
當一個時代社會的主題意識錯了,領導執行得越賣力,民眾受的苦就越多,偏離人性也越遠。
當年被困的苦楚和煎熬也成為「文革」特殊的歷史時期裡,在那山溝工廠裡上演的一曲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