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妮宝贝相比,莫言差在哪里?

文/舒明月

我最爱的评论家郜元宝老师有一篇文章,里面谈到现代作家群与当代作家群的差别,有一段妙论:

现代文学趋向于青年心态⋯⋯他们的青年心态类似李泽厚所谓“开放心灵”,是除旧布新的积极创造、勇敢反叛的亢奋与冲动。现代文学的少年是读过中外古今许多书、有许多真诚而深入的思考、经过大风大浪的历练仍然大体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老少年。当代文学诚然多为中年人含蓄曲折的表达,但这中年是并没有读过多少中外古今的典籍、并没有怎样真诚而独立的思考、经过大风大浪的历练之后往往已失去赤子之心的文化修养较差而俗世之气较重的中年(包括“少年老成”),其表达的含蓄并非委婉深刻而是扭曲变形。

句句搔在痒处,令我畅快了好半天。结合语境,我知道元宝老师是在何种意义上使用的“当代作家”这词,无非莫言、贾平凹、余华、苏童等等。然而,随着“当代”的持续推进,“当代作家”这只老母鸡的翅膀不该只罩住那一窝小鸡了。新孵出的小鸡仔,那些更年轻的作家们也是正当其时其代的啊,他们创作的质与量都不容低估,不把他们也拢进去,显得没道理。

这些年轻一代作家里,谈到文笔,我想到的第一个是南方系的名记、特稿大神李海鹏。虽然只读过他一部小说的一个片段,但文笔卓然,令我久不能忘。那一段写的是他投宿江边小屋,夜间陡然醒转后获得顿悟的体验:

就这样,我恍然明白,这半生,辗转飘零,都肇因于少年之时。少年时我之感受,正与今夜相仿。

大致上说,少年时我过的是一种荒芜的生活,心中徒有美梦,自己却被诸般美梦摒除在外;那感受,正如今夜,好似被囚禁在一间小屋子里,永恒的时光在屋外粼粼有声,奔流而去,却与我全然无关。你就是感到世界运转如常,春日轻暖,夏秋怡人,冬日苦寒,自己却独为囚徒无福消受。如此说来,也许在多年以前,那个孩子就已经体味过了在午夜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听到岷江奔流是何景况。他的感受,曾在我的意识中沉潜下去,又在今夜浮现。就这样,我了悟了自己本是何人。我已经虚度了半生,遗忘了最真实的,错失了最珍贵的,又时常放弃自己。过去,当我意识到自己将就此度过一生,心中何其难过,多少次想做出改变,却莫名踌躇不前,日复一日地懈怠着。我差不多成了这世上最悲观的一个。可是,我从不知晓根由何在。如今我忆起了这一切,终得解脱。于是在心中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终于可以动一下了。翻了个身,把脸埋在那湿冷的床单上,眼泪簌簌而下。那一刻,真可谓悲欣交集。说一句“原来如此”,竟要年复一年间如此百转千回,此中甘苦,何尝能与人述说分毫?如今虽不能说解开了经年怨结,总算松动了些许;不能说块垒全消,也仿佛银瓶乍裂,雪水浇头,神智从未有过如此清明。过往的欢喜哀愁的一生,从未有过清亮、透彻地呈现在眼前。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讲述一种灵性的体验,倘若不以灵性的文字,我不知道效果会怎么样。何谓“灵”?周迅的长相是公认的有灵气,要素有哪些?精致、典丽和不加掩饰的天真梭织而成的一种上升感。而李海鹏的这段文字,也正具备了文言词汇带来的典丽意象,文白调配、排比对仗等手法造成的精致语感,以及如泣如诉的真挚独白。我会告诉你读完我眼泪哗哗的吗?《当下的力量》一书,序言中作者也是在讲述类似的顿悟体验,但两相对照,显然李海鹏的文字更为摇曳生姿,因动而灵。

建议大家不妨模仿下李海鹏这种文白间杂的写法,看看是不是更能精确有力地传达出情绪。我平时爱好看点武术或者戏曲,发现业余爱好者们(戏曲谓之票友)做起动作来,哪怕套路颇熟练流畅,也不十分好看,为啥?因为没有抑扬顿挫、轻重缓急,就跟过白的白话文一个节奏到底,道理是一样一样的。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也许看多了主流文坛那种不假思索如打开水龙头般哗哗流出的无味文字,也有人读不惯李海鹏的语言。有评论惊呼他竟然用武侠白话来写小说,称他的这种文体是花拳绣腿不中用的半文不白体。我的反驳是,现代汉语的发展还远未成熟,探索创造的空间还极大,无论是纯粹的文言,还是水浒红楼白话,或是后来的武侠白话、鸳鸯蝴蝶派白话,甚至老外学中文的洋腔白话,都可以拿来用作创造的借鉴嘛。美国文坛热情地拥抱移民作家,原因之一就是对于新的表达很开放,比如颇负盛誉的华裔作家哈金的英语写作就令美国读者耳目一新,深深痴迷。

其实形式与内容无法两立,或者干脆像汪曾祺那样宣称,语言本身就是内容,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新一代作家在语言风格上与此前的“当代作家”们存在的差异,所反映的其实就是两者气质心态的不同。郜元宝说当代作家“文化修养较差而俗世之气较重”,其实还真是很客气了;这群人作品中呈现出来的精神状态,难道不可以用猥琐腌臜来形容吗?“那女人抱着麦把晃动一对大奶”式的乡村写实风,盘踞主流文坛多少年,大众早就反胃了,都迫切地想要读到新鲜语言,想要呼吸一些新鲜气息。互联网普及,文学的生发有了官方途径外的额外空间,于是曾经的主流迅速成为伪主流。所谓的“文学的边缘化”,毒舌一点,其实是文学垃圾的边缘化,互联网为我们提供了火腿肠、泡面、鸡爪、鸭脖,纵然十足的美味珍馐一时还没见着,但凭什么叫我们再回去消费垃圾?!“文学的边缘化”这说法,透着一种指责世风日下、人心逐利不再关注灵魂的清高劲,这是左派革命的浪漫余毒啊,得治。

时代的运势捧红了一众台湾作家,也捧红了诸多大陆的网络作家。忍不住再吐槽,“网络作家”这词也可以弃用了,如今网络才是主场,才是活力所在,倒是可以把一部分人单拎出来称“作协作家”了。

若论文笔,受到广泛阅读的安妮宝贝当然要提。安妮宝贝的语言质地细腻,遣词造句有其高超独到之处。她以特殊的句式和语法,腔调和意象构造出辨认度极高的文风,受到年轻人的追捧模仿,算得上是个文体家和开风气者。且看作品片段: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插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像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

她到他的大学来看他。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安妮宝贝笔下的自然以及小女孩通常都如梦似幻般纯美。甘甜、细弱、柔软、飘忽⋯⋯这些在文坛绝迹多年的品质于她的文本里持续涌现,令人眼前一亮。她的问题在于没有及时求变,相似的主题情节一再重复,再加上执拗的意象偏好,到最后惹得大家讨厌了。不过,讨厌归讨厌,都市小资的审美品位还是由她塑造了。

我读莫言等人作品时深觉诡异的是不仅看不到当代的人性,甚至连永恒的人性、普遍的人性都看不到,完全妖魔鬼怪的感觉。安妮宝贝则至少“于虚谵的城市生活情境中呈现出某一种真实的现代心态”(郜元宝语),对人生有观照有哲思。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她是高于某诺奖得主的。

安妮宝贝文笔的可借鉴之处在于写景状物绝不面面俱到,只在几个点上着重渲染。其实这才是人真实的知觉方式吧?以往文学中的夹缠,烦琐的笔触,其实很多都属陈词滥调,十分牵强。

还有一位文字比较萌的年轻作者要说,阿勒泰的李娟。大概因为文字比较萌,我一直以为她是90后。

我从乌鲁木齐回到家,总是拖着天大的一只编织袋。然后一件一件从里面往外面掏东西——这是给外婆的,那是给妈妈的,还有给叔叔的、妹妹的。灯光很暗,所有的眼睛很亮。我突然想起,当我还拖着这只编织袋走在乌鲁木齐积着冰雪的街道上时,筋疲力尽,手指头被带子勒得生疼。迎面而来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当我还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想:给家里人买什么好呢?我拖着大编织袋在街上走啊走啊,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有猫,有小狗。我看了又看,我的钱不多。有鞋子,有衣服,有好吃的。我想了又想,包里还能再塞进去些什么东西呢?这时我又看到了有人在卖小兔子。那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这是 ‘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很好养的。”

又想起我拖着编织袋,怀里揣着“袖珍兔”的笼子回家的情景。

李娟的散文,有很多养眼与养心的篇目。这篇《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笔端跟随意识流动,但又避免了意识流文字常有的晦涩难解。一片童真,令我想到台湾的琦君,而思绪的跳跃切换,文字的回环往复,又使我想到了川端康成。“我从乌鲁木齐回到家,总是拖着天大的一只编织袋”,小女孩的天真夸张语气,多可爱。

到了新媒体时代,阅读需求大增,作品的发布途径更广,写作变现也比从前容易得多,作者的生长就更像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形势喜人了。我在这里再稍稍推荐几位吧:

1.王路,文集《唧唧复唧唧》,语句的流淌带一种特殊的节奏和韵致,有神奇的抚慰作用;

2.主业读金庸的六神磊磊,主场在他的微信公号,把红楼文章的写法移植到金庸的武侠世界,创出独一无二的体例,对事物作天马行空的连接,脑洞特大;

3.知乎大V肥肥猫,行文层层递进,鞭辟入里,可以九转十回,但始终妥帖,据称文风受其律师职业的影响。

文学界长江后浪推前浪,更澎湃更生猛的后浪,快点把那些孱弱的令人腻味的前浪推到沙滩上吧!

推荐阅读

李海鹏:《夜色如倦鸟收拢起轻柔的翅膀》

安妮宝贝:《七月与安生》《最后约期》

李娟:《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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