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天气还不错,阿影推开门,却被门前的一幕吸引了。
柳岳络着一袭火红罗裙,面上粉黛未施,逆光站在玉兰花影里,淡黄的光晕笼罩在她身上,妖娆灵动,衬得身后的花团锦簇都失了颜色。
院中种满了昨日夜里那种紫藤萝,这样纯白的小花倒是头一回看见.....
“韩姑娘.....她的病可还有救?”阿影刚想上前,她却先开了口。
猛然间听到这样的话,阿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是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看见阿影蹙眉,她豁然一笑,“韩姑娘不要误会,我今日来只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她的眉眼都在笑,眼底却是一片死寂。阿影心头一紧,忙笑道,“谢夫人多虑了,只是这儿人多眼杂,您不妨先与我到房中,再细细说来。”
“韩姑娘说得是。”她说着,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笑容。
阿影跟在她身后,无意瞥见了迤地的红裙,恍惚间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房中,阿影倒了两杯清茶,正欲说两句寒暄的话,柳岳络却絮絮地先开了口,“益昇之前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睛盯着阿影,可是阿影知道,她的思绪根本不在这里。
从她娓娓道来的声音中,一切迷雾终是一层层地拨开了。
五年前,谢益昇还是一个破落的穷书生,而柳岳络则是堂堂的阳河县知州千金。与所有戏本子讲得一样,才子佳人,一见钟情。
柳岳络讲到这段时,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我总想一生那样短,一眼,爱上一个人,快吗?”
若说这谢益昇,也的确是有些才华,为人处世也深得柳父的欣赏,所以不仅出钱出力,供他上京赶考,还许诺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他。可上天的安排永远都不会出处处顺遂人意。谢益昇发挥失常,名落孙山......
谢益昇失魂落魄地回到柳府,柳父再不似先前那般待他礼遇有加,一通冷嘲热讽后更是命人将他赶得远远的。
很快,他们又给柳岳络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个富商之子,都说读书人身上自有一股傲气,柳家也算是书香门第,而柳府却宁愿沾染上那铜臭气,也不愿成全一个落魄书生。
这大概也是无奈之举吧,柳岳络许过谢益昇,彼时,虽算不得弃妇,名声上却也算不得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了。
柳岳络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急如焚,无奈被父亲囚禁在家中,她哭、闹、绝食,甚至以死相逼,可惜都没能让柳父心软。
“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是挨不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痛苦了。”柳岳络缓缓划着杯口,对阿影盈盈笑道。
她笑得释然,让人看不出究竟是时间抚平了创口还是伤得太深早已麻木了。
“后来呢?”阿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树的玉兰花竟有了些颓败的势头。是啊,已至六月,它的花期早过了。
“后来我做了这一生中最疯狂的一件事。”她的眼睛总是死气沉沉,这一瞬却放出耀眼的光来。
柳岳络接下来所做的事,于一个官家小姐而言,不可谓不疯狂。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也是柳岳络与富商儿子成婚的日子。
风吹入,裙裾翻飞,阿影似乎看见了时光尽头那个凤冠霞帔、明艳动人的女子。可惜,往事成灰,如花美眷,也没能抵过似水流年。
细雨如丝,街市上却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迎亲队伍浩浩汤汤,极尽奢华。柳岳络就那样踏上了花轿,带着一种一眼便可窥见命运尽头的绝望。
可是,他出现了,那个时刻牵动着她心弦的男子.....
那日,谢益昇衣衫邋遢,突兀地站在接亲队伍的前头,面上神情却是从未有过得庄重。
人群中立时引起了一股骚动,有些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不是咱知州老爷之前的小婿吗。”
柳岳络静静坐在轿中,屏息听着轿外的议论声,手心早已紧张得出了一层细汗,她一直盼着再见他一面,现在,他真的来了吗?不及多想,抬手掀开厚重的轿帘。是他,果然是他,她的心上人,像一个仗剑天下的英雄,来将她从这水深火热的困境中解救出去。
柳岳络逃婚了,和一个与他有过婚约的男子,众目睽睽之下,逃婚了......
后来的那段日子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二人逃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镇,在那个小镇,柳岳络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缝纫裁衣,而谢益昇则常到集市上替人写信抄书挣些散碎银两补贴家用。
那样的日子虽然清苦,可谢益昇待她却是从未有过的好。他会在收摊回家的途中用采来的野花为她作漂亮的花环,会一整夜不睡觉只为给她捉够一百只萤火虫,会为一句‘雪梅好香’而将山巅的香雪海移至屋后......
柳岳络回忆起那段时光,面上的笑容经久不灭。
一年后,刘岳络有了身孕,她开心极了,总觉得谢益昇会比她还要开心。从来到这个小镇,他就说想要一个他们自己的孩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果然,谢益昇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高兴得像个孩子。
这样的描述都是刘岳络告诉阿影的,如今,时过境迁,她还是愿意用‘孩子’这样美好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曾经深爱的那个男子。
然而谢益昇的兴奋、激动并没有持续很久,他总是一个人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柳岳络问他,他只是很懊恼的样子,一口气,一口气地叹自己无能。
谢益昇的话说得好像很含糊,却刚好可以让柳岳络勘破其中的深意。
于是她带着谢益昇回了娘家,初时柳父甚至不让谢益昇进柳府的大门,只是柳岳络的肚子一日日变大,事情与当初相比也早已是天差地别,既然无可挽回,便只能走下去了。
柳父开始动用自己所有的人脉、财富帮谢益昇打开仕途,也许有的人生来就是官场的弄潮儿,谢益昇将柳父的长袖善舞学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快,所有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因谢益昇年纪轻轻便取代柳父成了阳河县的知州。
柳岳络讲到这里时眸中染上了一层伤感的薄雾,“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他其实早有了结发妻子,那个他真正深爱的女子,是他的亲梅竹马。”
听了她的话,阿影心中一团乱麻,却又说不上有多吃惊,“是徐晚晴吗?”
“我倒希望是她,这样我也输得心服口服。”她眼中的薄雾逐渐变浓,终凝结成一块化不开的墨团。
那个阿影并不曾见过的女子,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她独自一人留在乡下帮谢益昇照顾他年迈的父母。自然,谢益昇也算是没有负她,飞黄腾达后便将她接到了身边,从此,阳河县无人不知他们大名鼎鼎的青年知州有两位正房夫人。
关于那个女子,柳岳络并没有过多的讲述,但听得出,她并不恨她,并非因为那个女子早逝,而是她和柳岳络一样,都只是谢益昇仕途中的牺牲品.....
那女子本就身子不好,谢益昇离家的那几年她只身一人撑起一个家,难免操劳过度,加之心中始终对谢益昇瞒着他又娶了一房妻子的事耿耿于怀,刚入了谢府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我从没想过和她争,她不过是一个故去的可怜人,我不会争也知道争不过。但他怎么可以娶个替身回来......”她的五官痛苦得拧到一起,声音也嘶哑得可怕。
阿影今晨看见柳岳络时,本以为她已经释然。原来......
徐晚晴并非谢益昇的原配夫人,却与那个女子长得极为相似。许是愧疚吧,谢益昇将心中所有的亏欠都弥补在了徐晚晴身上。初时,柳岳络心中很不痛快,经常与谢益昇闹,暗中甚至徐晚晴使了不少绊子。
她讪讪地笑着,大概心中有所歉疚的吧,毕竟彼时的徐晚晴对那段过往是一无所知的。
“那徐......二夫人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阿影心中对那个女人仍有些戚戚然,只是再不好当着柳岳络的面直呼那个名字。
“大概是因果报应吧,谢益昇想要弥补,巴不得倾其所有对她好,可她,只当那是情之所至......”她笑得有些苦涩,到底都是些被命运作弄的人。
确是因果报应,谢益昇那样想瞒着徐晚晴,甚至不惜在城北给她购了一处独院,可惜造化弄人,她终究是知道了真相......
阿影忽然明白了为何斜阳下那抹瘦小的身影,总是低低吟着一句,“茕茕孑兔,东走西顾。”
‘茕茕孑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原来这才是徐晚晴的心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