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有无数帝王将相的名字,因其赫赫战功或滔天权势而被铭记。然而,有一个名字,我们甚至无法确定其准确的生卒年份,其生平事迹在正史中也只有寥寥数语。他叫贾思勰(xié),生活在动荡的北魏时期。他不是将军,没有开疆拓土;他不是宰相,没有辅国安邦。他是一位农学家,一位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脚下土地的智者。
他留下了一部奇书——《齐民要术》,被誉为世界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农业百科全书。这本书,就是他一生的传记。当同时代的文人骚客在吟咏风花雪月,当王侯贵族在争夺权柄地位时,贾思勰却选择躬身于田垄之间,倾听作物拔节的声音,记录牲畜繁育的规律。他的人生,没有传奇的跌宕起伏,却以一种最朴素、最坚实的方式,滋养了此后一千多年的中华文明。
贾思勰生活的北魏,是一个刚刚从百年战乱(五胡十六国)中走出的王朝。长期的战争导致土地荒芜,人口锐减,农业生产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对于以鲜卑族为主体的统治者而言,恢复农业、稳定民生,是巩固其统治的头等大事。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北魏推行了“均田制”,将无主的荒地分配给农民耕种,极大地调动了生产积极性。
关于贾思勰的身世,我们知之甚少。从《齐民要术》中引经据典的渊博程度来看,他无疑出身于一个士族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很可能做过一些地方官,比如书中自述的“高阳太守”。然而,与其他一心向上爬的同僚不同,贾思勰的志趣显然不在于官场的升迁。
他的“官场”,是田野;他的“奏折”,是农时。当他作为地方官巡视乡里时,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税收和户籍,更是土地的墒情、作物的长势、农民的疾苦。他发现,许多古老的农书,如《氾胜之书》,内容或已过时,或过于理论化,难以指导现实的农业生产。而那些真正懂得耕作的农民,他们的宝贵经验却“父子不传,兄弟相秘”,零散而难以普及。
他看到,因为不懂技术,农民们辛劳一年,收成却寥寥无几;他看到,因为不懂时令,本该丰收的果园却颗粒无收。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驱使着他去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将散落在北中国大地上的所有与“民生”相关的“要术”(关键技术),系统地整理、总结、验证,并推广开来。这便是《齐民要术》的缘起——一部写给“齐民”(平民百姓)的生存与致富指南。
《齐民要术》的伟大,首先在于其严谨的科学精神。贾思勰绝不是一个坐在书斋里抄书的文人,他是一位真正的实践者,一位身体力行的科学家。
他在书的序言中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方法论:“采捃经传,爰及歌谣,询之老成,验之行事。”意思是,他不仅广泛搜集古代典籍和民间歌谣中的农业知识,更重要的是,他会去请教经验丰富的老农,并把听来的、读来的方法,**“必得躬亲实验”**,亲手去验证其真伪和效果。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画面:年过半百的贾思勰,脱去官服,穿上布衣,亲自扶犁耕地,感受不同土壤的质地;他在自家的田庄里,开辟出“试验田”,将同一块地分成几部分,用不同的方法播种、施肥、灌溉,然后仔细观察、记录作物的生长差异。他会为了弄清一种豆子的最佳播种时间,从初春到暮春,分批次进行播种,并记录下每一批的产量。
他还是一个“反迷信”的斗士。在那个巫术和神仙之说盛行的年代,他明确指出“神仙之术,为虚诞耳”,耕田种地必须依靠科学方法,而不是求神拜佛。他提出的核心思想是“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这八个字,正是中国古代朴素生态学和科学农耕思想的精髓。
《齐民要术》全书共十卷,九十二篇,内容包罗万象,堪称一部古代生活的“维基百科”。其结构之系统、内容之详实,令人叹为观止。
它远不止是一本教人如何种地的书。它的内容覆盖了从土地整理、播种、田间管理,到收获、仓储、食品加工,再到林业、畜牧业、渔业乃至家庭手工业的方方面面。
他是农业大师:他详细论述了谷物、豆类、麻类、蔬菜等近百种作物的栽培技术,并首次提出了“轮作”的概念,懂得利用豆科植物来恢复地力。
他是园艺高手:如何嫁接果树,如何催熟水果,如何用温室在冬天种植蔬菜(“种韭、葱、蒜、蜀芥于温室”),书中的记载比欧洲早了一千多年。
他是畜牧专家:如何挑选良种马、牛、羊、猪、鸡,如何饲养,如何防治疾病,甚至如何通过观察牙齿来判断牲畜的年龄,都有详细说明。
他是美食家和酿酒师:全书的最后一部分,详细记录了数百种食品的加工和烹饪方法,包括如何酿造三十多种不同的酒,如何制作豆豉、酱油、醋,如何腌制各种肉类和蔬菜。这些记载,让我们得以窥见一千五百年前北朝人民的餐桌风貌。
可以说,贾思勰为当时的百姓,规划了一条从温饱走向富裕的完整产业链。他不仅教人如何生产粮食,更教人如何通过精深加工和商业活动,来提高农产品的附加值,改善生活。这种重视商品经济的思想,在那个自给自足的小农社会中,是极为超前和宝贵的。
贾思勰完成了他的巨著,然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中。我们不知道他的晚年如何度过,也不知道他最终葬于何处。他没有像郦道元那样死于政治阴谋,也没有像萧衍那样饿死宫中。他的人生,就像他笔下的庄稼,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平静而圆满。
但这或许正是贾思勰的伟大之处。他不需要后人为他立碑作传,因为他的丰碑,就矗立在广袤的田野之上。他的传记,就写在每一颗饱满的麦粒里,写在每一个丰收的季节里。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地之子,一位将自己彻底融入土地的智者。他告诉我们,最高贵的知识,是那些能让人民吃饱穿暖的知识;最不朽的功业,是那些能让大地生生不息的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