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台南已经是第三次了,我不再追求美食的数量了。因为我知道,我还是会邂逅无数的美食,或有名,或无名,都会超越我的期待。台南是我信赖的城市,他从未辜负我的味蕾。
离开台南的前夜,我带着沉甸甸的胃,满足的嘴巴,打算就此收手。可是岳母说,去阿明猪心吧,反正他们还没吃晚饭。在台南,每一天大家都要吃好几顿,我已经记不得是第几顿了,对于忽然冒出来的阿明猪心,也就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我心里想,又是一个招牌美食,在台南这样的品牌太多了,蔡家,李家,或是张家什么的太多了。不过我想,我一向不怎么喜欢猪心,这个应该不是我的菜。
在没有遇见这个疯狂的阿明猪心之前,无论怎么想,你都不会猜到居然是这样的情况。
一行四人下了车,沿着保安路走,走过一些美味的食摊,其实都是我想再吃一次的摊―――牛肉汤、爆肚还有猪血汤。雨中,四人,两把大伞抵不住滂沱肆虐的雨。
九点多了,因为豪雨,保安路上人不多。可是走到了阿明猪心,却发现密密麻麻都是人。奇怪的是,大家桌上都没有食物,眼巴巴的看着阿明。
阿明,这个疯狂的老男人,像是交响乐团的总指挥一样激情澎湃的忙碌着面前的食材,他的手魔术般的移动,把猪心放到篓子里,把篓子里放进汤水,动作有条不紊,一如庖丁解牛。充满动感,富有韵律,然而精确又严密,分毫不差,把猪心、猪肝还有猪腰花完好的放到一个个嗷嗷待哺的碗里。
这又是一家据说有30多年的老店,阿明从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站在同样的位置,始终没有改变他的姿势。日落而作,开始狂放的料理表演,直到深入黑暗的核心。
工作的时候,他专注且灵活。阿明眉骨柔和,眼神清澈。如他那么聪明,年轻的时候更是个美男子吧。此刻,他的脸正焕发出异样的光采,好像神从夜空放下一束灯光。
台南的小吃店普遍破落,全都自得其乐,食客亦不拘其形,他们要的就是数十年不变的那一个味。老迈的阿明,身边是老婆还有两个儿子。他的老婆熟悉了他的节奏,一个眉毛,一个眼神,配合得妥帖入毫,把食材不断运送到阿明的面前。
我猜,右侧应该是他的大儿子,一副开始担起第二代传人的模样。虽然手法和动作不够老到,也尽量在配合。他们家都不像是左右逢源的外向人。
小儿子穿着朋克T恤衫,倒是怯生生一副没法投入工作的神情,也许他觉得猪心小摊不够面子吧,说话的声音尖尖细细,却和阿明是一样的。
菜上桌,我夹了一块猪肝放在嘴里。我操,好吃得只能飙脏话。这猪肝是我平生所吃过的猪肝中最嫩滑的,完全意想不到猪肝还可以这样,不涩不苦不腥,带着恰到好处的香味,嫩得仿佛可以融化,完全进入仙境,再也不觉人间疾苦。
我又吃了一块腰花,我擦,这腰花好吃的可以,更为柔和,但还是保持着腰花的质感,清炖的煮法忠于原味,在口中绽放的姿态如五月的樱花雪。
我很少吃猪心,猪肝和腰花有参照,猪心几乎没有参照。在吃猪心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被腰花和猪肝所征服,我的味蕾好像已经缴械投降了。
在完全空白的味觉里,白茫茫的雪中,我抱着猪心曼妙起舞。而且也不知道猪心是从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依稀记得猪心的模样,却完全忘记了猪心的味道。
岳母介绍说,阿明猪心这家店没有菜单,因为菜色也就这几样,食客只需要坐到他面前,直接报给他就可以了。他会把几十个食客所点的食物悉数记在脑中。
如贯通任督二脉一样,他就这样手舞足蹈,持续不断的作业。当你买单的时候,他就眼皮翻一翻,报出一个数字,你就付给他就行了,也不知道价钱对不对,反正阿明知道就行了。
因为岳父母不能吃太多内脏,那个胆固醇太高,所以他们有好几年没来了。
我没有想到在离开台南的前夜,还能遇到这个疯狂的美食秀,那个大雨中寂寞又狂喜的艺术家。他更新了我对猪肝与腰花的记忆,而我依然不知道猪心的味道。
当天色亮起来的时候,我总会记得,在这宛如黑夜的世界上,有个人,找了一个位置,开始忘我的表演,直到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