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失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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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孩童兀在林间醒转。浓云早将月光遮了,四下不见人影。风起处,枝叶乱挤,群鸮怪啼;更兼林中树密,觑不着半点灯火。那孩儿年方四岁,金玉似的养在家内,侍婢从来好生照管,怎吃得这般惊吓?没奈何,只伏在落叶间啼哭。大哭一阵,小儿气力不加,又不见有人来哄,便慢慢地爬起。遥望见一处闪着幽幽火光,心里恍惚,只管踉踉跄跄撞去。

行不多时,小径上转出两个穿粗布短褐袍的汉子。那孩儿远远地窥见两人面目古怪,心下害怕,正欲躲至树后。那两人早看见他,奔将过去,吓得那稚子直跌在地,哽哽咽咽又哭将起来。两人见他年幼,生得端严美貌,心中越是疑惑,面面相觑。待他勉强止住哭,一人作好气问道:“你是谁家公子?缘何独自一个在此?”那小儿聪明伶俐,却不甚通世故,依实相告:“我是知府的儿子。今夜和胡子去看河灯,他去与我买糖。之后记不清了,只知醒时便在此处。”那两人听得,走到远处自去商议。发问的道:“便是这沧州知府的小衙内,如今也落得这般结果。”另一人问道:“似此撞见,怎生奈何?”前一人道:“见他可怜,我等便送他回府,如何?”另一人摇头道:“不成不成。再走这许多路程,恐怕误了时辰,困在此林。何况既是衙内,过不多时自会有人来寻。”前一人便道:“那为他指条路,再与他些吃食,也算功德。”

两个计议定了,回身便教小衙内:“你要回家,直往那处去。俺们这有些吃食,你且拿着,路上慢慢地吃。”一面取出些炊饼、果品给他。小衙内受了,也不拜谢,又问道:“你们可曾见那胡子经过?”答道:“不曾见过。”另一人笑道:“你却还记着他。怕不是他与贼人勾结,才做下这等勾当。”前一人慌忙呵住,哄小衙内道:“那胡子失了你,不知正在那里忧心。你且先回府上,叫你父母好早做计较。”小衙内道:“不如你二人送我回府,我叫父亲多与你些银子。”另一人闻言大笑道:“俺两个便是要了你的银子也没地花。”前一人道:“你休听他胡言。我等要赶路程,停留不得。衙内保重,若是遇着当差的,莫要违逆,只跟他走便是。”言罢行礼,不待小衙内再问,两个自往深处去了。

小衙内自坐一会儿,忽觉腹中饥饿,便取炊饼先吃。那炊饼摆得久了,怎咬得动?使起性子,丢在一旁,止吃了几个果子,也不甚甜,便将剩的藏在身边,沿小径慢慢地去。行得久了,不见人影,也不见野兽踪迹,心下稍安。又觉无聊,拾枝枯木,捧堆落叶,自戏耍起来,且行且闹,不在话下。

走了一阵,隐隐觑着些灯光。小衙内玩闹累了,靠在树边歇息,自嚼些果子充饥,忽见林间转出一个挑担的货郎。那货郎上下把眼一瞧,认得是富贵人家的衣裳,有心要赚他的钱财,便从担中拿些糖出来与他吃,问道:“小公子怎得独自在这林间?”小衙内只道他是好意,依样又说一遍。那货郎眼珠一转,便道:“既是如此,小人家就在不远处。烦请小衙内移步庄上稍歇,待月色稍明,小人自送小衙内回府。”小衙内欣然允诺。两人同行不过一里路,看见一间茅舍,窗里透出昏暗灯火。货郎挑着担儿,掀起门帘,引小衙内进屋。内房听得响动,转出一个蠢笨妇人。见小衙内相貌俊俏,心下惊异,正待问时,货郎早吩咐她备下吃食。那妇人答应一声,径入厨房,端出些蔬果冷饭,又与货郎备了酒,藏在暗处偷看。小衙内见房屋残破,灯光幽暗,果品粗陋,心中不悦,默然不语。那货郎自吃一阵,见小衙内不曾举箸,闷闷不已,便乘着酒兴与他说些江湖故事,好歹稳住。

又吃一阵,那货郎哄他道:“小衙内在此稍歇,我且换身衣裳,再领你回府上。”夫妻两个同回屋内。小衙内自是孩童天性,久坐不住,跳下凳来,伏在门口窃听。听得那妇人嗔怪道:“这是那家小孩儿?要你做好人,带他回屋,坏这许多祭物。”货郎笑道:“我在林中撞见他,看他相貌清秀,结束端正,想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你道他是谁?正是这沧州知府的儿子。我此去一遭,送他回府,再好言哄他几句,做个人情,须叫那知府多烧些纸钱。”那妇人喜笑道:“还是你有主意。”小衙内听了,猛然省悟道:这货郎夫妻两个却是鬼魂。

原来养在沧州府时,这小衙内便天性好动,睡前仍笑闹不已。侍婢没奈何,只得说些鬼怪故事唬他。不想这番却是遭逢真鬼,小衙内心中惶恐,忙向门外奔去,直抢得三五百步方止。回头看时,那里还有茅茨?但见乱坟一片,幽幽惨惨闪着鬼火。小衙内不敢歇脚,慌忙间不辨东西南北,自在林中寻路便走。

待到夜深,月色渐渐明朗,照得林间白茫茫一片。树影摇曳,却不似市井人间。小衙内听得背后喧哄,惊起山鸟,转头看时,一条黑汉提着两只板斧,径往林深处奔去。眼见得那黑汉身形粗壮、面目狰狞,忙躲进树影。幸得那黑汉没工夫理会,只远远地朝身后叫道:“来来来!和你并个你死我活。”便又兀自抢上山路。身后那人赶将来时,黑汉早隐在林间。小衙内定睛一看,认得这喘的是那胡子,便呼唤起来:“胡子,胡子!我在这里!”那胡子却当是耳边清风,直往前追,少顷没了踪影。

小衙内暗暗叫苦,不敢在林间多留,跟着两人的去向便走。这小衙内娇养惯了,夜间又走这许多路,那里还赶得上?扶着树且歇一阵,抬眼看时,远处却有座宅院。小衙内心下欢喜,正欲要走,忽闻一声呐喊,树后闪出十数个大汉,都赤着上身,提条短刀,赶过来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五短身材,络腮胡须,胸脯上好大一条伤痕;一双三角眼却在小衙内身上乱瞧,见他衣装,吩咐左右就绑在树上。小衙内被缚得紧,哭将起来,为首那个吓他道:“再哭便将你斩做两段。”小衙内听了不敢作声,咬住嘴唇暗泣。为首的看了,甚是得意,把短刀架住他的脖子,喝道:“我等在此剪径,绝不肯空手归去。如若搜不出钱财,定叫你魂飞魄散。”说着自在他衣间乱摸,寻不得半点银子。环顾左右,问道:“这小厮身上果真没有财物,似此,怎生奈何?”一人道:“见他的绸锦衣裳,定是那鸟官府里的小厮。从前害俺恁地苦,如今落在手里,不毒打一顿,怎肯轻饶?”另一人也道:“此子日后必成贪官,落得这般结果,也算苍天有眼。”众人喧哄,都拥上来厮扯,为首的连连喝住,向小衙内道:“非是我不饶你。我等原也是良民,受贪官欺压得紧,连夜出逃。途径此林,却遭强人打劫,悉皆丧命于此。后事无人料理,只得纠集这许多游魂,也在林间做剪径的营生。念你年幼,本欲放你过去;见你穿戴,却又是官府的人,因此饶你不得。”那小衙内听得似懂非懂,只晓得这伙人是冤魂,心下害怕,又不敢哭喊,默默垂泪,喉咙呜呜作声。

为首的吩咐左右将小衙内的衣裳剥去,赤条条地露出雪白肌肤。自去树上折根枝条在手里,笑道:“这小厮皮肉白嫩,怕吃不住这顿打。”左右都笑,一人道:“既是如此,我等便自分食,却又如何?”众人一齐叫好,为首的撇了枝条,掣出短刀,指着小衙内胸脯道:“先挖出心肝来下酒。”手起时,寒光闪灼。小衙内紧闭双目,只道必死,忽听一人大喝道:“且慢!”众人回头看时,见一差役打扮的人走来。话说货郎夫妇见走了小衙内,恐惹祸端,正好官差经过,诉说前事,教他沿途来寻,由是到此,救得小衙内魂魄。

那伙贼人见了差役,也不害怕。为首的上来唱个喏道:“都头莫要破了买卖。待我等夺得些钱财,再来孝敬都头。”原来这伙幽魂死后方得省悟,专欺侮强人的刀下之鬼,夺其纸钱;再去阴司打点,叫他报冤不得。这都头却也曾在沧州府内当差,受过府尹许多恩惠,有心要放小衙内,便道:“你这伙今番却绑个孩童,想来也无甚钱财,不如就此放去,也算添些功德。”那为首的道:“都头,这小厮想是官府的人。他们生前害得我等忒毒,这番落在手里,定要拿他下酒。”左右喧哄一阵。那都头走进,假意细看一番,对众人道:“你们这番却是抓错了人。小孩儿,我且问你,你莫不是柴大官人养着的书童?”小衙内虽不解何意,见他都头打扮,也不违逆,连连点头。都头对众人道:“是了。这位便是柴大官人家公子的伴读书童,不知缘何流落在此。尔等休再无礼。”这伙人原受过柴大官人恩惠,不敢造次,默默松绑,将衣衫尽数奉还。都头向那为首的道:“既是我坏了尔等买卖,自当赔与众位些酒钱。”便摸出几块纸钱。为首的推让几番,还是收下,口中连连称谢,自引一伙欢喜而去。

那都头替小衙内结束完毕,便教他道:“你若要去沧州府报信,便往这条道走。我有公务,脱不开身。小衙内在路小心,再遇歹人,便说我张都头的名号。”言罢自去,顷刻不见人影。小衙内暗道:“这张都头却也是鬼。”天色渐明,小衙内心下稍安,又记挂那胡子,自往宅子投去。

小衙内径入庄院,却无一人询问阻拦。侍婢仆从,皆不理会。转入一间屋子,却见那厉鬼面貌的恶汉伏在案边齁齁地睡,急撞出门,转进另一间房。定睛看时,那胡子坐在床上盹睡,案旁一个书生打扮的,并一个紫面汉子,两个相对坐着吃酒。小衙内见了那胡子,心中欢喜,奔将过去,正待要抱时,忽地卷起一阵妖风,先迷了眼。待睁眼看时,却又是在寺里的池边。那胡子正慌忙,见小衙内在栏干上,面露喜色,抱起道:“小衙内原来好生安坐在此,害得朱仝苦寻。”小衙内揪住长髯,哭着将林中的事说了一遍。朱仝听得心惊,方才记起小衙内的头已被李逵劈做两半,死在林里。怒从心上起,将小衙内放下道:“小衙内在此稍歇,我自与你去报仇。”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提条朴刀,自去寻李逵厮并。吴用、雷横都惊得呆了,慌忙赶上。

那黑旋风听得动静,早提板斧在手。两个架隔遮拦数回,不分胜败,吴用、雷横,并柴进同几位庄客悉皆赶来,两下分开。一个咬牙切齿,只要搏命,与小衙内报仇;一个睁圆怪眼,却是依计,赚美髯公上山。小衙内听得喧哗,跑进房内,见朱仝被拿,急来拽时,霎时间阴风四起。吴学究笑道:“是了。昨夜乃七月十五日,小衙内冤魂进不得鬼门关,徘徊在此,却迷了朱节级。”李逵道:“甚么鸟鬼,敢来缠爷爷时,一斧一个都劈了。”朱仝听得大怒,欲抢上前,被雷横苦苦抱住。柴进问道:“似此,怎生奈何?”吴用道:“小可不才,亦颇知道法。取些黄纸丹砂,写道符箓,驱除鬼魂,便可保朱节级平安。”柴进闻言,差人取来纸笔。吴加亮写了符箓,贴在朱仝胸脯,对众人道:“朱节级原是心下惶愧。如今贴了符箓,小衙内冤魂再寻不见,方能断了念想。”朱仝抬眼看时,小衙内果然不见。压住心中怒火,随吴用、雷横回房,自去收拾歇息。

昔日在沧州府,朱仝自抱小衙内去耍。小衙内扯下他一根胡须,笑闹不已,知府急呵止时,朱仝也笑道:“折此一根,并无妨碍;小衙内若是喜欢,便是将这胡子都拔了,朱仝也绝不叫一声疼。”又记起私放晁盖、义释宋江、走脱雷横、刺配沧州许多故事;今却要投水泊梁山,便觉神思恍惚。前程、名声、私怨、公义,搅做一团,宛如大梦一场。待柴进备好马匹,置酒辞行,并吴用、雷横径往山东投去,行到水泊方揭了符箓。自此不再提起沧州之事。

却说小衙内听得吴用言语,猛省自己也是亡魂,心下悲戚;又兼被符箓迷住双眼,寻不见朱仝,只得飘飘转回林间,见得自己尸骸,大哭一阵。待到天明,有人报与知府。亲自来看时,见得父亲,又哭一阵。此后一年,流落阳世,常遭欺侮,多感寂寞。知府下令缉捕朱仝,不得,也无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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