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耳李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二月征文,PK对象:于安平儿。

大耳李肥头大耳,慈眉善目,大腹便便。夏天的时候,他常常敞开怀,摇着蒲扇,坐在村口的大樟树下乘凉,活脱像尊弥勒佛。

大耳李的真名叫什么,何家村没人知道,但姓李似乎是可以确定的,于是会计何林在登记造册上户口时,给他拨乱反正,将姓提到前面来,登记为李大耳。

也许是觉得还是叫他大耳李顺口,包括给大耳李正名的会计何林在内,大家还是叫他大耳李。

除了娶进村的媳妇,何家村的人都姓何,只有大耳李是一个外来的异姓人。

带大耳李来何家村的人是何锡高,准确点说,应该是大耳李送何锡高回何家村的。

何锡高回来时少了一条腿,肺也被流弹打穿过,成天咳个不停,只剩下了半条命。

何锡高家穷,娘在生下他妹妹何茶花后不久就病故了,是他父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兄妹俩拉扯大的。眼看自己不久于人世,何锡高把自己的妹妹许给了大耳李,托他替自己照顾多病的老父亲,大耳李便在何家村住下了。

大耳李一来,大家都惊奇于他的大耳朵长耳垂,等到知道他是个聋子,大耳朵长耳垂只是个摆设,又觉得造物弄人,异常可笑。何锡高自然知道村里人的看法,便将大耳李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大家。

其实大耳李之前不但不是聋子,听觉还异常敏锐,完全与他耳朵的奇特外形相匹配。

大耳李家在东北,日本鬼子侵略东北三省时,还是十来岁的他随父母南下逃难,路上他父母先后都被日本飞机扔的炸弹炸死了,他一路往南,一路靠打零工过活。

但鬼子仿佛专门撵着大耳李似的,也一路跟他往南,他到一地不久,那里就沦为了日占区,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国破家何在?有国才有家。

怀着家仇国恨,大耳李参了军,到前线打日本鬼子。

因大耳李听力超好,经历几场战斗后,他就摸索出通过炸弹、炮弹甚至子弹呼啸而来的声音判断方位的门道。大耳李参加了多次恶战,身边的战友一批批倒下,他却次次有惊无险,安然无恙。此外,大耳李凭着敏锐听觉,好几次提前发现了敌人的埋伏和偷袭,让整个连队绝处逢生。

何锡高是一年后增补到大耳李所在的连队的,那时大耳李已从一个士兵升为了排长,负责侦察工作,常常受命混入日占区侦察敌情。

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大耳李的部队驻扎在东义镇附近。东义镇有个大码头,是附近几个市县的交通枢纽,也是日军军需物资的中转站,有不少鬼子和伪军把守。

大耳李能在集市或者饭店等嘈杂环境中准确地监听到特定人的对话,也能在几十米远的围墙外听到楼内的声音。大耳李常化装到东义镇侦察,好多次正是靠这种超常听力,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获取了准确情报,利用大耳李获得的情报,他们的部队多次成功地在途中截取了大量的日军物资,也消灭了不少鬼子和伪军。

取得多次胜利后,大耳李被传颂成长了一双“顺风耳”,这也传到东义镇日伪军的耳中,他们把大耳李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派出许多特务乔装打扮混迹在街头巷尾,想抓住大耳李。

那一次大耳李化装成妇女,用头巾包着头,与何锡高装成小两口进镇去。何锡高毕竟经验不足,见街道上许多人神色可疑,并非普通百姓,不免有些慌张,被看出了破绽,大耳李为了救何锡高脱险,不幸腿上中弹,被特务抓住了。

特务对大耳李进行了严刑拷打,大耳李一字不吐,特务们就凶残地用烧红的铁丝,刺聋了大耳李的双耳。本来日军准备处决大耳李,但那时日军已节节败退,镇上的兵力并被抽调得越来越少,大耳李的部队在地下党的配合下,拿下了东义镇,救出了大耳李。

抗战胜利不久,内战爆发,大耳李和何锡高的部队与解放军的第一战,就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何锡高被打穿了肺炸断了腿,改做炊事员的大耳李把何锡高背下了战场。

将何锡高送回家后,对国民党深感绝望的大耳李本打算回东北,当何锡高提出让他照顾老父和妹妹时,他想到家中已无亲人,便欣然留下了,与何茶花结成了夫妻。不久,何锡高因肺伤发作而死。

大耳李与何茶花小两口恩恩爱爱,对父亲也极其孝顺,次年就抱上一个胖小子。几年后,何茶花父亲也因病去世。

来到何家村回归正常生活的大耳李,下意识地通过观察人们的口型变化,来揣测他们说的内容,久而久之,不但对妻儿,只要面对面,他跟别人语言交流几乎毫无障碍,很多人误认为他的耳朵已经好了。

无师自通能读唇语,不但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大耳李耳聋的缺陷,还使他具有了轻易获得他人隐私的超能力,不过大耳李老实本分,并无兴趣去探寻他人隐私,对不经意间获知的隐私也守口如瓶,不得已不随便泄露。

何茶花在何家村也算个标致姑娘,却让一个外地人还是聋子的大耳李娶了,不少男人心中不服,尤其是曾追过何茶花被拒的贫协主席何春林,更是对大耳李心怀嫉恨,常寻机刁难大耳李调戏何茶花。

大耳李终于忍无可忍,一次在收工的路上拦住何春林:“你把你自己的老婆看看好吧,别再打别人老婆的主意了,回家好好看看你儿子,像不像你?”

这事是大耳李在镇上赶集时,看到何春林媳妇和娘家的悄悄说话得知的。何春林闻言脸色铁青,回家将老婆打了一顿,查出了实情,过了几天,偷偷拿了烟酒给大耳李,要大耳李保密,并保证不再骚扰何茶花。

有一回,村里德宝娘一只很会生蛋的老母鸡被偷了,向来大方的德宝娘不禁也火了,在门口“天雷打的贼地火烧的贼”骂了起来,许多人闻声出来,有劝的,有帮着一起骂的,也有纯粹吃瓜的。

德宝娘只有德宝一个儿子,德宝在抗美援朝时牺牲了,德宝爹伤心过度,不久也病逝了,一个女儿又嫁在离何家村十来里的镇上。幸好她身体还可以,自己洗衣做饭,种菜养鸡,还不需要人照顾。

德宝娘为人和气,又加上是烈属,村民对她也很敬重,想不到村里有人竟敢偷她的鸡,村支书何瑞祥和民兵队长何卫国都很气愤,表示一定要查出来严惩。

当时大耳李也在看热闹,当然他看热闹的方式与众不同,人家是耳闻目睹,他是察颜观色,读唇。他很快发现,一向以蛮横著称的德林媳妇麻宝仙神情异样,她站得远远,嘴里得意地咕哝着:“老娘吃了你的鸡,你还能怎么样,你咒骂有用吗,如果有用,你去抗美援朝好了,你儿子就不用牺牲了。”

德宝娘是大耳李老婆何茶花的堂婶,俗话说亲帮亲邻帮邻,大耳李自然向着德宝娘,看麻宝仙说得又过分,忍不住想治治她。

大耳李想了一计,谎称自己家乡有种上古传下来的方法,能测鸡丢失的方位,叫德宝娘拿来一个大碗和一簇筷子,他一手握住筷子,一手舀水往筷子上浇,当水盛满碗时,他就放开握筷子的手,那簇筷子立住一会,突然倒向了西方。

众人半信半疑皆往西看,只见站在门口的麻宝仙神色慌张地回身掩门逃进屋去,顿时明白了,民兵队长何卫国忙叫了两个人一起过去,果然从麻宝仙家中搜出了还没吃完的半海碗鸡肉。

本来支书和民兵队长要送麻宝仙到镇上去治罪,德宝娘气量大,看麻宝仙还有三个娃要带,最后只让她赔了一只母鸡了事。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转眼到了文革,爱偷奸耍滑的何德林到处串联,摇身一变,成了造反派的小头头,夺了村里老书记何瑞祥的权,天天开会读毛主席语录,把这个抓去批斗,那个抓去游行。

大耳李曾经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里当过兵,又曾经让何德林老婆出过丑,自然在何德林游斗的名单之列,但何德林却没有动大耳李。这不是何德林发善心,而是怕大耳李。

虽然大耳李有意隐藏自己的读唇异能,但根据其平素种种出人意料的表现,大家早已觉得他非常人,做过亏心事的人,都不敢随便得罪大耳李。

批斗运动还在不断深入扩大,有次县上的造反派头头付忠带人来揪斗何家村的地富反坏右,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查到了邻县嫁过来的村支书何瑞祥老婆的父亲,曾是国民党时期县里的税务局局长,他们把何瑞祥,也戴上高帽拉上台批斗,逼他承认分到了多少岳父搜刮的民脂民膏。

何瑞祥穷苦出身,为人正派,做事先公后私,先人后己,虽然很多人被运动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但也有不少人为支书不平。

何瑞祥不但从没因大耳李是外地人而歧视他,而且一发现有人找大耳李的碴,便去训斥警告。因此大耳李内心非常敬重何瑞祥,看到何瑞祥被挨打批斗极其难过。

批斗间隙,大耳李突然留意到何德林和付忠在台角交头接耳。

付忠:“你要我把何瑞祥整死也没什么难的,可人家毕竟是支书……”

何德林:“不但他岳父是国民党税务局长,他老婆的舅舅还是蒋匪军团长,解放前逃到台湾,前段时间有个香港过来的华侨还给他家带过信,定他个国民党特务就可拉去枪毙了。”

“那多少也要有些证据的。”

“你们把他带到县上狠狠地收拾收拾,不怕他不认。”

大耳李大惊,忙去将情况告诉支书的家人和同情支书的村民,并带头冲上台将支书抢了下来,藏了起来。见群情激愤,付忠和何德林一伙只得悻悻而去。

过了几天,县里来人将大耳李抓走了,最后以大耳李曾蒋匪军打过解放军、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破坏阶级斗争等罪名将他判了九年徒刑。

大耳李进监狱后,何德林在村中无所顾忌,任意妄为,多次想去奸淫何茶花,但因何茶花强烈反抗而未得逞,为打击报复,他指使人以“狗特务老婆”名义将何茶花抓去游行批斗,最后受不了凌辱的何茶花与儿子一起服毒自尽。

消息传进监狱,大耳李痛不欲生,恨自己耳聋眼太亮,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从扫帚上折下细竹棒,狠狠插进了自己的双眼。这世界太为丑恶,他宁愿又聋又瞎。

幸好送医院抢救及时,大耳李再也读不了唇语,但勉强还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后来同牢房关进来了一个因搞封建迷信活动的老头,懂风水会算命,时不时以“因果报应”、“万事皆有命”等开导大耳李,大耳李慢慢地从悲哀绝望中走了出来,两人无聊,老头便将自己的算命看风水的一套教给大耳李。

按民间说法,耳垂长的人长寿。据说大耳李生下来不久,父母就请了一个算命先生给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能活到九十多。

至于大耳李的一生祸福,算命先生说了一句:“先苦后甜,有子无子,无子有子。”大耳李父母没文化,只懂“先苦后甜”,不懂“有子无子”和“无子有子”。大耳李识事起,父母曾多次告诉过他算命先生说的话,但他总不以为然。

大耳李让老头给自己排过八字,后来跟老头学会了一些后,也给自己算过,命里注定他一生命运多舛,所喜可安享晚年。

大耳李出狱回村后,何瑞祥早已恢复了支书职务,见他又聋又瞎,就让他闲着,直接让生产队发口粮。

又过了些年,农村实行农田承包制,大耳李的责任田都由支书儿子帮着种了。因为当年救过支书的命,支书的儿子把大耳李当自家长辈一样看待。这时真正理解了算命先生说的“有子无子”和“无子有子”。

再后来,日子好起来的人们又开始相信风水八字了,最初村中有红白喜事的,大耳李就毛遂自荐免费帮忙择个日定个穴,慢慢地就声名远播,不断有人上门来择日算命。大耳李不收钱,但人家都要留下红包,出手大方的老板几千上万包。

除了吃穿,大耳李把小部分钱给了支书的孙子孙女,大部分都捐掉了,修路造桥建庙做家谱,他都慷慨解囊。

大耳李心宽体胖,九十多了,走路昂首挺胸,硬朗得像个中年人。

夏天的时候,肥头大耳慈眉善目大腹便便的大耳李常常敞着怀,摇着蒲扇,坐在村口路边的大樟树下乘凉,笑看路人熙熙攘攘,活脱像尊弥勒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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