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这里,我仍是少年

春夏之交的阳光不焦不燥,清风微醺。似乎多年来极少在这样的季节里回家,一个草木葱葱、溪水潺潺、丘陵绵绵的江南乡村。

穿过了热闹的集市后,车辆穿行在乡村公路上,扑面而来的绿色让我心猝不及防地柔软下来,我把车子开得极慢,摇下了车窗,呼吸也慢了下来。弯弯曲曲的公路本来就不宽,现在都被野草或灌木丛侵占似乎变得更窄,路边偶尔钻出些或金色、或白色的金银花和红色的野草莓给人惊喜,好象绿色画布上因添了些对比色而生动起来,稍高大些的树木长成了绿阴,阳光透过树稍洒落在公路上变成了不规则的星星点点,随着微风而跳跃,我的记忆也跟着跳动起来。

这是条我双脚走了无数遍的路,天刚拂晓时走过、夜深人静时走过,父母陪我一起走过,星星和月亮陪我走过,朝霞和夕阳伴我走过,雨露和风霜陪我走过,但大多数的时候却是一人在走 ,背着大过我半身的行李,走出去又走回来。原来的路不似现在的沙砾水泥铺就,而是一条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路的一旁是沟渠、农田,一旁是山,山是这样一重一重,虽不算高,但连绵起伏,夹道欢迎着这条路、这片农田,还有我们这样的行路人。而此时路上的行人几乎不见,只有时不时的小车或摩托车从我车旁呼啸而过,留给我的面孔都是陌生,而记忆里那个给我写“情书”的少年最后一次在这条路上遇见怕是三十多年,而再也未见了吧!

那边是我的小学校园了吧,白墙红瓦,典型的乡村学校模样。学校还在,只是已没有孩子,附近的小孩要么随父母辗转在各个城市里的民工学校,要么被父母送到更远的县城里的学校,或陪读或每天由校车接送,而我当初的老师们都早已退休。这也许是大多数乡村教育的现状吧,像这样荒废的乡村学校又有多少呢?在这里我迷上看连环画,同桌把她哥哥的连环画偷偷带到学校来给我看,交换条件是我帮她做作业,但是必须在下午放学之前还她。为了赶着看这些连环画我中午都很少回家吃饭,起初哥哥还给我带饭,后来烦了干脆不带,但我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可不看连环画,后来还迷上了作文书等一切读本,哪怕是古籍类的线装书。也许阅读的兴趣就是在这里、这个时候萌芽,让乡下女孩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跟着想象走出了山村、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

其实我在这里只读了三年书,更低的两年是在村里邻居家堂屋里读的,类似解放前的私塾。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几张长桌、几条板凳、几册课本、两个年级一个课堂、两位老师就是我的教育启蒙。一年级时是个年长的章老师、二年级时是年轻的章老师,年轻的章老师不苟言笑、体罚学生却很有手段,轻则打手板,重则“罚躬”,让人低头弯腰,脑袋躬到桌子底下,一躬就是一堂课,往往站起身来后眼冒金星,面孔浮肿,调皮的和成绩不好的学生看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那时的家长和学生没有现在这样的维权意识,甚至大部分家长还认为这种方法很好,可以帮着管教孩子。班上有个外地搬过来的男孩,家中独子,宝贝得很,人很老实读书也蔫吧,有天不知怎么犯事了,被罚躬了一上午,起来后走路不稳、面部浮肿,中午回家后被他妈发现了,吵了过来,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班上的学生大的都十三四岁了、像我这样还算正常年龄入学的不多,幼儿园就更是闻所未闻。一年级上完后到了开学时候,老师会问,你们有谁要读二年纪呀,大部分孩子一脸发懵,都不知道一年级、二年级有什么区别,大家都在一个课堂上,老师就说那还是一年级吧,所以有些孩子都不知道自己读了几年一年级几个二年级,因为他们平时还要在家帮父母干农活、帮着带弟弟妹妹,如果去了更远的学校读更高年纪的话家里就缺少干活的帮手了,许多的家长也只是让孩子认识几个字不做文盲而已,没有其他更高的目标,还有的是胆小根本不敢向老师提要求。

这所私塾式“学校”座落在四面环山处,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进去,屋前一口水塘,屋后千棵翠竹,环境却是极佳。独门独户的人家,三间瓦房,堂屋是我们的教室。二三十个孩子两个年级一间教室,老师给一个年级的孩子上课时另一年级的就抄字默字。老师是民办老师,有时家中还有农活要干,所以赶来上课都已经半上午了。老师没来之前,有的读书背书、写字默字,而大部分孩子在嬉戏打闹,堂屋外有两个光溜溜的石狮子,孩子们每天在上面滑上滑下就像现在城里孩子玩滑滑梯般,安排一个小孩蹲在石狮子下面望风,一旦发现老师的身影出现在山头,马上通风报信,教室里即刻响起整齐的朗朗书声。

幸好我从小是个胆大的,当问到我时直接就说我要读二年级,因此我不但从老师那收获了数量不少的奖品——一摞信稿纸还能直接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然后三年级得以进入正规的小学校园。

学校对面是户姓王的人家,前几年这家的两个男孩分别考上了西安交大和清华,成了寒门学子的典范,也成了村里“别人家的孩子”,而在当年,他家的爷爷却是位受人敬重的村支书,被一条恶犬咬伤得了狂犬病而致死,爸爸他们很多人还到县里医院去看望过他,回来后抓了把生黄豆让被狗追过的我嚼食,直到我说有豆腥味他们才放下心来。小时候经常被村里的狗追甚至被咬伤,直到有次放假,同妈妈、平哥哥一起上山采茶,经过凡伯娘家,她家的狗拼命的追着我咬,直到腿被咬得鲜血直流,在吃了她家的“雪花蛋”后,我突然悟出,一是狗仗人势,二是狗眼看人低,欺负弱小,欺软怕硬,如果我对它强硬,不再吓倒、不再逃跑,手上再准备“打狗棒”类的,它就不敢对我这样了,这个世界有时人善被欺,马善被骑,我若自强,无人敢欺。从此,我不再怕狗,不欺人也不畏人。

而听说凡伯娘在半个月前由于中风而刚出世。近些年,村里长辈一个个离去,新出生的我却不再认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成了他们口中的“陌生人”,真正的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车子转了一个弯,到了当年的“专业队”,也就是农技园,当年种植着大片的果树,引诱我们的最多的是春天的桃子、夏天的梨子、秋天的板栗、冬天的大萝卜,甚至有的逃课去摘,而果树是有人看护着的,但是管理员面对着这帮熊孩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每年不管专业队里收成怎样,孩子们的心总是充满期待。尽管我从未去过这里,但每次听哥哥讲得眉飞色舞,也是一种快乐的记忆。

这里是这条归途中的制高点,由此开始,车子一路下行。此时的农田春水荡漾,微风拂过,泛起阵阵涟漪,一路布谷声声,催人耕种,但是已不复当年热闹繁忙景象,随着劳动力外出务工,种水稻庄稼的少了,又实现了机器耕种,一季稻还没到播种的时节。但是田里油菜已果实累累,沉甸甸地弯下了腰,只待些时日就可收割。当城里的人一窝蜂地跑到江西婺源、奉贤庄行看油菜花的时候,他们只看到油菜花的绚丽与热闹,却看不到它果实的丰硕与醇香,色彩由金黄到绿色,岂止是颜色的变化,其实是气质的变化,就像我们由少年成了中年。

前面的路慢慢地直了,有着一马平川的味道,水泥沙砾路面泛着温暖的光芒,路边的沟渠还流淌着我狼狈的记忆。那是一个暴雨肆虐的清晨,路上人迹罕至,不到10岁的我撑了把破旧的雨伞,穿了双妈妈的雨靴一早去上学,泥深路滑,还有看不见的泥团,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浆里,过大的雨鞋和滑溜溜的泥浆都让我无法保持平衡,一不小心,一脚滑入路边的沟渠,连续多日的雨水裹着山洪将我小小的身体冲出了很远,幸而我死死地抓着那把破伞,减弱了被洪水冲击的力度,就在我被冲得晕头转向、无力挣扎而感到绝望的时候,堂伯家的银姐组正好去镇上学裁缝经过,个子高大的她一下子把我从水里拎了出来,而我全身湿透,书包也未能幸免,我都记不清我又是如何回到家,换了衣服又重新回到了学校课堂。

车子慢慢前行,家就在冲口,当地人说“七里冲,八里畈”,我家就在七里冲冲口,所以此处被取名口上,也是相当的贴切形象。随着这条路的修建拓宽,沿路新建起了很多的楼房或乡间别墅,而我家也从半山腰深处迁到了马路边,虽然我仍最爱那半山腰里的家,没事时可以对着山喊一嗓子,不会引人侧目。夏天时可以搬张竹床在屋前地坪纳凉、一边听父亲讲古一边数天上群星;冬天可以围着火塘烤火、烧红薯糍粑,看着糍粑慢慢地变成了圆鼓鼓的肚子而开怀大笑;春天上山采兰花,秋天上山摘毛栗,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霸气。

家旁边是一座桥,桥的这头是一个区,桥的那头是另一个县,桥下一泓水,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养育着不同两个区县的百姓。少年时的这座桥还是座古老的石桥,由于年久失修,桥面只剩两张石板的宽度,桥长二十来米,人走上去都得颤颤巍巍、小心翼翼,更遑论车辆经过,车行至此也只能绕道而行,但就是这条令人发抖的石桥却培养了许多的“跳水健将”,男孩子们最喜欢的夏天来了,一个个站在桥上表演高台跳水;桥下是一弯活水,水深而清澈,不时有鱼虾过来嬉戏,甚至会有胆大的过来嘬你的脚丫。在这里上午是女人的天堂,年轻的媳妇、年老的婆婆相约在这里洗衣服、洗菜,还有俊俏的闺女来这里洗脸,敲打衣服的棒槌声、歌声、笑声此起彼伏;夏天的傍晚,农忙后这里成了男人的天然澡堂,也是最佳的消暑解乏处,经过一个白天的曝晒,河水变得温和,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幼的,累了、乏了、脏了都要来这里泡一泡、洗一洗,必然经过这番洗涤才能走更远的路,才能在走了更远的路后还没有忘记回家的路。现在因为重修石桥后,拓宽加长成了一条路面桥,不但连接了两个区县的交通,而且联通了两个区县的经济,由于泥沙淤积,使桥下水面变浅,虽然河水依然清澈却没有了深度,不再是天然澡堂了,而洗衣机也代替了河水漂洗,夏天的那种热闹盛况已是不再,只有我们这些偶尔回家的人呆在桥上看着小河弯弯流淌不知去往何方而怅然若失,怀念曾经的美好。

我把车子停在桥头,父母白发相迎。时有乡邻来窜门,容颜依稀记得,却还是忘了名字。饭后哥哥带着我们几个像小时候一样去爬山,摘野草莓、扳竹笋、采蕨根,拣螺丝…..回我少年山,步我儿时路,山风拂我脸,春水濯我足…..山间水库上游是我儿时放牛的圣地,枯水季节,绿草遍地,水牛在这里自由吃草,我在这里自由看书,相安无事,直至日簿西山,一人一牛汇成夕阳的剪影,行走田间,悠然归家。

傍晚在桥头,碰上了平哥哥,60多岁的他已是儿孙成群,交谈中得知大娘健在,虽年已九十不但生活自理,还能下地种菜,我急忙进入她家看望,身材高挑的大娘依然笔挺瘦削,没用丝毫佝偻迹象,银丝满头但气色很好,大眼睛虽然混浊但仍炯炯有神,而看着我走进来却直呼我二姑的名字,从小到大他们就觉得我与二姑长得像,看来大娘的思路仍是清晰,我自报名字后,老人家却一阵惊呼,感叹时间过得太快,说自己没用,才90岁就不认识人了,我不禁掩口而笑,才90岁而已哦,这里的长寿基因看来也是无敌呀,大奶奶99岁无疾而终,爷爷奶奶辈的大多90多岁走的,一般的也80多呀,而我爸今年七十,一日三餐一斤白酒而三高全无,也是奇迹。也许在大娘的心目中我始终还是那个满头卷发、一脸稚气的小姑娘。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起她栽了多少辣椒苗、笳子种,孙儿还帮她做过90大寿,家长里短,一一细数,浑然不觉我也是人到中年。

夕阳无限好,余霞尚满天,我驻立桥头,看河边垂杨在夕阳的余波里荡漾。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走过多少路、经过多少事,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成为什么人,回到这里我仍是少年,尽管明天我仍将离开,但有时候离开也是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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