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楚元二人在祠堂附近,目睹鸿远几近送死之举,未及出手,便见其被人抬走。二人面面相觑,均觉怪异。随后,又见敬仂巽一行人带着一名五六岁的孩童匆匆离村。楚元二人尾随来到湖边,见其登舟过岸。舟船高竖旗帜,旗上绘有图案,形若羊角,颇似羊字其大篆书体。
元飞道:“并非羊角,而是缠枝狗尾巴草。先前金蝉在水堡前见过,估计是啥身份标识。”
楚衡道:“且不管标识,话说我们接下去要做什么?回去找玉溪?”
元飞笑道:“你觉得呢?我看你似乎早有打算。”
楚衡道:“那小子此番与亲人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咱们两个身为外人,就别过去搅和啦。另外,此间态势不明,宜静不宜动。须知双方敌对,弱势一方当中,不知有多少欲纳投名状而不得者。我们没必要节外生枝,授人以可投之机。倒不如隐蔽起来,静观其变。你不是有金蝉吗?单纯问话,未必得真。吾请为汝护法,君可使金蝉去探谷中情报。”
元飞深以为然,遂共楚衡一起躲离村落,径投山野而去。
不久过后,二人行至北山群峰半山腰上,寻得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元飞因之以盘坐,并作冥想。楚衡从旁护持,不离左右。须臾,金蝉振翅鼓翼,悠悠下山。先去玉溪家里,再往村中各处人家,最后到太屿水堡,在其岛上半空停定。细观之,原来此岛南北宽而东西窄,南北两端各自建有高墙,连延斜出与东、南两岸险崖相接,当中围出一座大湖。湖对岸见有灯火,猜是人烟去处。元飞欲往侦察,但恐楚衡久等,遂使金蝉停落某树枝头,并暂使定功而回神。
楚衡见元飞醒返,当即上前问讯。
元飞道:“明晚即行人祭,准备献祭一名孩童,便是我们刚刚看到的被人带走那个。祠堂那男子似乎打算起事救人,玉溪伯父恐其徒然送命,乃用药酒将之麻翻,现下关在后院地窖之中,并叫玉溪看管。”
楚衡道:“话说这人祭究竟是什么?过去从未听说哪里有这等习俗。”
元飞道:“你可曾听闻西门豹治邺?”
楚衡恍然惊呼:“河伯娶妇!那是人祭?我还以为是豪强贪官巧立名目以搜刮民脂民膏呢。”
元飞道:“并非全然如此。河患确有其事,若无水利以继,河伯娶妇,必定复然。西门豹深知此理,事后发民工,凿十二渠,祭事乃绝。今欲救此谷,当效法先贤。”
楚衡道:“谷中怪事皆由历法讹误而起,一语道破,并非难解。只怕人心执迷,未肯信从。”
元飞道:“我们自谷外而来,不由得他们不信。但恐祭司用心不良,另有所图。”
楚衡道:“此话怎讲?”
元飞放眼山下,说道:“此地视野受限,我们且行且说,等到山顶你就明白啦。”
二人遂寻路朝山顶而去。路上,元飞继续向楚衡讲述金蝉所见,说道:“刚才我在太屿,即水堡所在那座岛屿,看到岛中有座祭台,四周石柱皆高悬骷髅。台上有一血池,其中满盛血水。如此格调,绝非昭彰正直之神明。我猜,祭司是欲借之以震慑平人。”
楚衡道:“兴许只是风俗如此?毕竟他们是乱世来的谷中,当时风尚未必与治世等观。”
元飞道:“不然,在太屿背后有两座高墙,墙上塔楼林立,往来巡视甚密。两墙背后围出一个内湖,对岸见有灯火,像是城寨又像塔楼,估计是祭司居所,且是刻意将自己与村民隔开。盖惧村民也。另外,我在各处村民家中,看到他们似乎都对祭祀心存怨恨乃至咒骂,不像单凭丧亲可以解释的。”
二人说着话,不多时,乃抵达山顶。抬眼四周,到处断壁残垣,竟是一片废墟,隐隐见有火烧痕迹。残梁断柱蔓爬葛藤,青砖碧瓦多为绿草覆盖,难辩其用途。夜深天黑,无从细究,遂且搁置一旁。之后行至空旷处,并朝山下瞭望,借着楼墙灯火,看清太屿南北两座高墙生生将内湖与更家村隔开,水堡有如钉子一般钉在二者中间,既是为看守祭台,更像是钳制村庄。太屿南面见有一座坞堡,其与水堡互为犄角。元飞告诉楚衡,那坞堡门前写有武库二字。
元飞道:“水堡相较武库要大得多,有如一座小城,盖因武库藏匿兵械而水堡内居人丁。”
楚衡叹道:“真真不亚于一方割据军阀!若其本意是要当土皇帝,那我俩的出现将会被视作障碍。到时直接打起来,倒还好啦。倘若对方先是虚与委蛇,再暗施诡计……防不胜防啊。”
元飞道:“正是,世间神棍往往以神之名作恶,并常能以文饰非。倘若其心不良,我等却以善视之,难保不落其圈套。我当下正欲前往湖对岸侦察明白,访其真实用心,再做计较。”
楚衡道:“不必多言,你请快去。若再迟些,天都亮啦。”
元飞遂至空地坐下,之后闭目冥想。金蝉那边感应真气,继而存灵,鼓翼而起,振翅东去。
不多时,又见高墙横亘湖面,俨然一座水关。及近岸,方觉与外面两堵不同。这座大门其正中顶上有块石匾,并刻“水国”二字。看毕,飞度关隘。关后湖水外延不足一里便是平原,并见有江水一湾。江水蜿蜒曲折,自远山奔涌而来,注入湖中。河口一块石碣,镌刻着“猊邪湖”三个大字,左右两行小字,乃是:一湖明月胡蝶梦,泣血杜鹃啼落花。
金蝉溯江而上,忽见岸旁一座城郭。城中里坊栉比,小有规模,兼有更楼望台。远远似乎有座宫城,抵近观之,见楼阁层层,宫殿重重,颇具帝都气象。正然览之不尽,忽见街上三五人群抬着一顶轿子,朝着那处宫殿而去。
元飞寻思:“当下尚未天亮,莫非真有个小朝廷,这是要去赶早朝?”
不暇细想,当即就向轿子飞去,并自帘下钻入轿中。见其当中端坐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披着一身皂青色绸缎,雍容官姿。
金蝉随后钻出帘来,停翅叮在轿子顶上,跟随其来到殿前。老者落轿掀帘,指示门前阍守进殿通报,说道:“快去通报孙太公,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阍守不敢怠慢,回身前去通报,须臾归来,拱手道:“主公请曾太公到修性堂相见。”
老者这才登阶进门,趋步穿过大院,行至修性堂外。见有一名婢女,当即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声闻九霄,响彻云汉。婢女见其叩毕,乃转身,自去通报。
片刻过后,便见一位老者身着喇曦水色蟒缎,拱手出迎。观其年纪,似与曾太公相仿。二人老礼行毕,进屋坐定。孙太公端坐高脚椅,曾太公低蹲小板凳,十分地讲究。
孙太公道:“曾太公半夜到访,有何急事?”
曾太公道:“水堡那边消息,说村里眼线看到有三名陌生男子进村。但当他们进村搜寻,却是一无所获。且有消息说,刺杀神君那家伙似乎回来了。那三名男子会不会就是?”
孙太公道:“神君口中的对头?神君回来就说什么,有对头正在追杀他。难不成外界当下已晓得进谷的方法啦?”
曾太公道:“难说,当年你们怎么进来的?神君又说不清楚他为啥能够来去自如。”
孙太公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哪时候我还很小,啥印象都没有。后来听家里长辈说,当年我们是在水上做买卖的,奈何官府不能相容,只能举家南下避难,躲在若耶天池。时值六月,天池湖面刮起大风,把我们都卷了进来。”
曾太公叹道:“唉,如今又有外人闯进来,而且很可能是个敌人。说不定,我们大家的好日子就要到头啦。咱们接下去要怎么办?明晚祭祀还搞吗?”
孙太公狠狠道:“搞!一定要搞!我这只瞎眼就是拜其父母所赐,不能就这样算了。”
曾太公道:“要是他们明晚在祭祀现场现身闹事,我们该当如何?”
孙太公思虑良久,说道:“要先弄清楚他们为何而来,实力如何。到时看情况,收下当狗或者直接斩首。若是实在打不过,咱就拉上全村给其当狗。咱们服下软,姑且充当二狗子,依旧不失封侯之位。且看时务如何,再做定夺。你明早派人到村里以及周边,多多搜查搜查,以防他们跟刁民勾结起来。”
曾太公答之以是,随后说道:“以防不测,我们明晚最好多安排些人手。”
孙太公道:“也是,我明早安排板儿过去水堡吩咐一下。”
曾太公点头称是。
孙太公叹道:“唉,自打六岁跟随太爷到此,想来也有五十三年啦。看着父辈的江山,实在不忍相弃,但愿无事发生。”
曾太公唯唯称是。随后二人再多叙几句闲话,便即分别,各自离去。元飞于是不再逗留,乃使金蝉飞离水国,径朝山顶而来。
不觉旭日始旦,天方破晓,当是时也:
羲和驭六龙,揽辔见潮东。
霞照破清夜,霓衣满碧空。
垂光千万里,天下大一同。
兆姓安生业,四夷皆睦雍。
元飞自冥想当中醒来,睁眼便见一束晴光射入眼帘,一眼看到目下十三根断残石柱,不禁惊呼出声。原来当下二人所处,竟是一座观象台。
楚衡当时正在其身旁观赏日出,忽闻元飞惊呼,乃问之何故。
元飞道:“如果所料不差,眼前这十三断柱,定是用于观日揆测以推验节气者。过去谷中必然有通晓天文之人。而今见废,可见纪历之乱,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
楚衡不明就里,便问:“这几根柱子怎么推验节气?”
元飞指着十三断柱,说道:“一年当中,太阳每天升起的位置不尽相同,且有一定规律。左夏右冬中春秋,一年一周天。春分时节,太阳于最中间升起,日复向左直至盛夏。此后转而右行,终末乃冬。观测一年每一天的日出位置,以测定节气,用于指导耕种,使不失农时。”
楚衡道:“虽然不是很懂,但还是不得不佩服元巡捕学识之渊博。”
元飞道:“在下也是拾人牙慧,乃是一位玄门道士教与我的。”
楚衡道:“玄门?他们不都是一群持斋修醮、吹唢呐、敲锣鼓,没事整点朱丸铅汞,搞死几个权贵玩玩的术士吗?”
元飞笑道:“你说的那些是低阶术士,而我遇见的是高阶羽客。说起来,天池仙人亦可归入玄门,他不就精通算术吗?”
楚衡道:“咋还有位阶之分?请试为在下言之。”
元飞道:“低阶术士,镇宅驱邪,以安人心;中阶羽客,悬壶济世,符水救人;高阶道士,观星测地,识阴阳,辨四时,通晓宇宙数理,洞识古今兴废。另外,我之所以将观星定作高阶,乃是由于玄门二字中的玄字,其本源就是自天文而来。”
楚衡道:“可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元飞道:“当然不是。我前面不是说了?一年当中,每天日出其位置不同。其实,非但位置不同,就连时间也是不同的。若将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太阳位置记录起来,其所得图形便是一个玄字。当然,并非今之楷书写法,乃是其商周时期写法。将此日行轨迹称作玄,以指代天地宇宙的深奥未明,故而玄门大道便是探究天地宇宙那些深奥未明的道理。”
说着,并用脚在地上画出那个古文字。原来,竟是一笔画成、上下相连的两个竖直椭圆。
楚衡听罢,赞叹不已,忽想起正事未办,遂笑道:“咱们别顾着闲谈,却把正事忘了。话说你到里面侦察,情况如何?怎么天刚亮就回来?不过,就目前观星台这情况来看,那历法之乱,多半是有意为之,其用心可知矣。”
元飞道:“没错!但我也是得着确信才回来的。”
遂将刚才水国见闻讲与楚衡知,并说道:“我看他们大有见降之意,就打算直接过去摊牌,设法将那被当作人牲的可怜小孩救出来,以后再处理乌夔牛的事。”
楚衡道:“明晚便是祭祀时间,不如直接到现场劫救。”
元飞道:“你是没见过那祭台。若要硬来,待将赶到台上,人都凉了。此事只能智取。”
楚衡道:“那你有何打算?”
元飞道:“我准备只身前去水堡拜访。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有三个人,我便将计就计,诡称我们中有人已离开溪谷前往外界报官。你且藏在山上,若我白天没有回来,你夜里便随村民前往太屿。在那里,我们见机行事。”
楚衡道:“你这智取,却是有不智之处。虽然不知道那家伙是否有铜镜,但其十年内能够进出两次,便是自有其逃离之法。若叫其确知我等已然追至谷内,岂能不逃?”
元飞道:“无非是让其多活几天而已,即便其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将其抓捕归案。但救那孩子却必须赶在今晚之前。”
既然如此,楚衡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乃叫元飞先去休息。元飞却说自己夜里通过冥想,已经休息够了。离开前,将铜镜与印绶交给楚衡,完事告辞下山,径投水堡而去。
却说元飞渡水前往太屿,抵近岸边,便被人叫住问话,当即回道:“在下姓元名飞,自雾海另一头而来,欲求拜见谷主,请代为通报一声。”
皂衣兵头见说,遂将元飞带至水堡门前,叫其稍候,自去通报。片刻过后,水堡当中走出一大群人来,为首一名男子,身着阴阳法袍,头顶羽士冠。二人见礼毕,乃互通名号。那人自称此间司官,姓敬,名玄霜,表字素槐。见元飞单报姓名,遂问以表字。
元飞道:“当世名字合流,在下未有表字,称名即可。”
玄霜略表感慨,便引元飞前往客厅,分宾主而坐,命人献茶毕,说道:“我祖上至此绝境已将二百载,难与外界相通。不知今为何世?当今圣上何如?”
元飞道:“本朝国号曰顺,乃是取自易传,其意曰:顺乎天而应乎人。国无帝王宗室而宗庙共享,功高德厚者入祀。故民间有‘生于苏杭,葬在北邙’之说,盖‘生而富贵,死且荣光’之意也。政由相国,祭则阁老。台阁阁老代天司法,如天子事,禅让相继,统御万邦。至于海内政事,则皆付相国。自国初以来,武一海内,文怀远人,百年兵戈未兴,四夷不敢窥视,远迈汉唐。今见贵谷在我疆域,却有禽兽魔鬼之行也。朝廷闻讯,必来征伐,以诛无道矣。”
玄霜闻言大惊:“我等如此,也是迫于无奈。不知谷中因何却遭天厌,寒暑无常。后值神君降世人间,告知我等,说唯有大兴人祭方能安天,以祈免灾。”
元飞道:“你口中的神君,只怕是我正在追缉的罪犯。”
玄霜惊道:“还有这事?”
堂外忽报少主驾到。玄霜闻言,急忙起身出迎。元飞亦随之出门相见。来者名唤孙板,表字片木,说是谷主之孙。身披皂青衣,头戴倒边帽,帽尖镶嵌着一颗大宝珠;胸前垂着一串由百余颗翡翠玛瑙琥珀各色珍宝串成的长链子,当中系着块葫芦玉牌。
元飞心知其乃是夜间二老言谈所及者,表面不动声色,与之互通姓名,并戏称其将缢索套在自己脖子上,活脱脱一副吊死鬼打扮。那孙板似也豁达,笑称自己嗜宝贪玉如命,须臾离身,辄起心忘姓,念念难舍。说是纵有美人不相换。儿时,父亲恐其日久演成怪癖,遂将玉拿走。其竟不惜勾结盗匪,入宅窃取。元飞听罢,哈哈大笑。三人乃登堂,分主宾入席,坐定。
孙板先问玄霜,为何曾司长不在?玄霜答以抱恙。原来,水堡司长名唤曾垣,表字水阑,昨夜所见曾太公之嫡孙也。今日偶感风寒,未能履职,故遣玄霜暂为代理。孙板骤然变色,怒怪玄霜未着品服。玄霜只能唯唯致歉。完事方才问及元飞事由。
元飞道:“我追逐犯人而来,听说你们在搞人祭,想着过来劝一劝。”
孙板道:“原来如此。我方绝境与世隔绝百余载,内外不通,不知飞兄如何进得?”
元飞笑道:“在下自有来去自如的法子。”
孙板道:“不知飞兄是独自前来,还是有同伴一起?”
元飞道:“我有一位兄弟个性爽直,乍闻邪风恶俗,便即怒不可遏,已然撑舟出谷而去,将往报官。在下则认为贵谷所作所为,虽是有违人道,但也情有可原。只要迷途知返,放归人牲,尚有理可以说道。遂决定留下相劝,还望诸位莫再执迷不悟,铸成大错,悔将晚矣!”
孙板道:“此事在下做不得主,要请萨满祭司定夺。但是他们当下并不在此间,恳请待我写信告知,命人快船送去。”
说完,乃命玄霜取来文房四宝,洋洋洒洒写成千言,封缄毕,喊人递送。
元飞道:“能否将那可怜的孩子先放了?”
孙板道:“此事已在信中说明,且待回信。”
说完,再命看茶。元飞始终滴水不沾,孙敬二人心知其谨慎,亦不多言。三人正说着话,忽闻堂外人马喧噪,金鼓大作,杀声振地。不知元飞能否救得绛儿,下回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