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一个堂姐，她的生命在四十五岁时，戛然而止。

前年的一个冬天，下了点小雨。堂姐中午下班，看到丈夫躺在床上睡觉，衣服还在阳台外晾着。她放下手中刚买的菜，匆匆去收衣服。

一件衣服被勾住了，于是她爬上保笼去拿。没想到支撑保笼的钉子松脱，人就掉下来了。

她住在六楼。

一楼是她爹开的香烟店，她摔下楼，刚好掉在她爹跟前。身上一点血都没有，送到医院抢救了十分钟，就去了。

桌上还留着几块大排，那天她打算烧大排吃的。

我曾经想，如果那天没下雨，如果她丈夫先把衣服收了，如果她看到过那些爬保笼导致的高坠事故，惨祸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是没有如果。

也许一切都是命，而我的堂姐的运气一直都很差。

我的堂姐从小就生得花容月貌，初中时都会有男生跟到家门口的那种。

因她大我六岁，她初中毕业时我才小学三年级，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当年不继续学业的原因。

总之，她初中毕业后进了我们当地的日化厂，过了几年又转到了商场的化妆品柜。

三十年前的商场，且还是化妆品柜台的，这份工作应当还是很令人羡慕的。

后来商场隔壁开起了一家大酒店，无论地段还是规模，都是我们小县城数一数二的。

堂姐便进了那家酒店，做起了客房服务，没多久就做到了客房部经理。

这期间她认识了第一个婚恋对象L。

我妈他们至今都记得这个L，这个又有钱又体贴的L。

而且长得还挺好看。

虽然有钱，但没有一点点有钱人的架子，即便跟我堂姐分手后，见到我爹妈都会很礼貌地叫叔叔婶婶。

几十年前我们那儿流行毛脚女婿住在未来丈人家，同吃同住，尤其农忙时期，必须是丈人家的绝对主力。

于是L就长期住在我大伯家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完全没嫌弃地方小的意思。

还添置了很多东西。

我堂姐有个弟弟，长相也很出众，高高帅帅。

堂哥那时候高中的样子，L给这个未来小舅子买衣服不算，还买了辆威风八面的摩托车。

堂哥后来很费劲地考上了一所高中专，L又跑前跑后，承包了所有的费用。

我堂姐当年到底是读书不好还是不让读，这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堂哥读书是真的不好。

我大伯其实属于被时代耽误的那种，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堂哥遗传了我大伯母愚蠢的基因。

我大伯母来自离县城不远的山区，看我堂哥堂姐的长相，年轻时应该很有些美貌的。

但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个蝇营狗苟面目可憎的泼妇。

堂姐后来和L开了一家酒楼，舒舒服服地做起了老板娘。

然而好景不长，酒楼开了没两年吧，两个人轰轰烈烈地闹起了分手。

原因大概是我大伯母嫌L给我堂哥花的钱不够多？

所以有钱人卸架子做什么，等着穷人跪舔就是了。你这样上杆子的，让人以为自家闺女的美貌能卖几十万。

我堂姐在我大伯母的挑拨下，约莫也是有点作的。L年纪比她大了几岁，原本很宠着她。但小作怡情，大作伤心啊！

于是一拍两散，L终于再也不上门了。

堂姐悔之莫及，可惜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分手后有天收拾衣物，她一摸大衣口袋，掏出来两千块钱，L塞她口袋里的。

二十多年前的两千块还是挺值钱的吧，于是她又伤心起来，怨恨极了大伯母。

我家住她家贴隔壁，那时候每天能听见鸡飞狗跳。

后来我发现堂姐不见了。

因两人分手，酒楼也没再开下去，我还以为堂姐又去做客房经理了。

大约过了一两个月，我在屋后遇到了她。

那时是个夏天吧，堂姐坐在后门口的河边，手里摇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虽然还是清秀动人，但整个人显而易见的憔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脸上恍惚地笑着，同我讲这些日子的经历。

“我么，北京也去过了，飞机也坐过了......你说做人有什么意思呢......”

到了晚上，我妈告诉我，堂姐这一趟出去，把这些年的所有积蓄全花掉了。

大伯母气得想拿把扫帚将她赶出去。

我那时不太懂事，隐隐有很解气的感觉。

过了几年堂姐结婚了。

我堂姐夫长得挺帅，没别的毛病，除了穷，可能还有些不那么勤快。

但有L作对比，懒没什么，穷自然成了大毛病。

且堂姐夫嘴不甜，所以开头几年亲戚们很有些嫌弃的，于是更加惋惜起当年的那一场破事了。

奇怪的是大伯母倒不嫌弃这个穷女婿，两个人顺顺当当地结了婚。

婚后没多久堂姐便怀孕了，大概低血糖还是什么，动不动就晕倒。

她婆家在山区，虽然她婆婆很客气，但终究交通不便，所以打算在娘家养胎。

那时候我堂哥还没结婚，照理说这种事也就是弟媳妇会看不惯。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大伯母强烈反对堂姐在家住，无论如何要她搬出去。

无奈之下，我堂姐只得在婆家住了几个月。

到快生的时候，堂姐又跟大伯母商量，怕到时候突然阵痛，在山区不方便送去医院。

自然又遭到了拒绝。

我堂哥这回终于看不过去了，他吼了他妈，发话“看谁敢把我姐赶出去！”

大伯母虽然是个悍妇，却是个儿子奴，儿子放个屁都是香的。

于是堂姐终于安然住下，生了个女儿。

又过了若干年，我们村子拆迁。

堂姐从娘家分到了十几个平方，自掏腰包补足面积，一家三口住进了七十方。

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套六楼的房子。

大伯母一如既往地嫌弃堂姐，连带着嫌弃外孙女。

别人家外婆把外孙女都当心肝宝贝地疼，我大伯母看见外孙女就翻白眼。

明明一个小区住着，外孙女偶尔去外婆家吃顿饭都要看脸色。

小孩子也是很聪明的，慢慢地外孙女就不愿意进外婆家半步了，提起外婆就一脸的便秘。

小姑娘小时候身体很差，堂姐为了她操碎了心。长大后学习也不怎么好，没考上普高。堂姐走的那一年，她还在读职校。

堂姐过世后，小姑娘有天半夜梦见堂姐在房间里看着她，后来，她就中断了学业，谁都劝不回。

她不如堂姐。

因为虽然生活不如意，但堂姐从来没被打败过。她永远是笑眯眯的，干干净净的，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灵气，好像从来都不会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