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在家与一旧时同伴相约。以为二十年未遇,怀旧当年情谊,必定心怀畅快。然印象只是过去,见面全靠寒暄维系。这期间的共同经历,全是空白。未见时头脑中充分想象的把酒言欢全无踪迹,反倒是对方淋漓畅快、不带一丝迟疑地将话题,泰半拉到自己当下。我只有静静地听。
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经典错误:总以为过去共同经历的宝贵,可以为现在,乃至将来,提供一个特别值得记忆的底色。其实人事倥愡,为当下生活忙得焦头烂额的同龄人们,本就没有足够心力将思想照顾到从前,更不可能还抱有一份衰微的情怀,去共同缅怀一段曾经美好的回忆。
许多已经逝去的,不可挽回的瞬间,就这样飘零殆尽了:你看到秋风瑟瑟中颤抖着的落叶,以为捧在手心小心呵护,可泛黄成金色蝴蝶,然蝴蝶终将一日蹁跹飞舞,逃离掌心;你觉得曾经的美好可以凭吊,并把它包装成花团锦簇的墓碑,可墓志铭难免斑驳,成为模糊一团的凿痕。其实许多过去一直是:留不住,也要不回。
多少旧时伙伴、同乡、亲朋、情侣以及我们曾经爱过的人、偶然结识的挚友,一旦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失散两地,天各一方,其实就等同于人鬼疏途,形同陌路。纵然是“还阳”见了面,这之间情感的长期空白,远不是靠一个打着所谓“二十年重聚首”的名义,就可以迅速有效地,将本以势微的人情味,调试至一个恰到好处的境界的。见面后那份始料不及的苍凉与怅惘,是过去积累下来所有的美好,在一瞬间,被打垮砸烂、粉碎到支离破碎的元凶。
所以我流水一样的人生态度,浪子一般的心历情结,就这样奠定出顺其自然的消极与悲观。我不是冷漠,也不是在生活中遭遇到了怎样的打击,更不是厌世,只是因为多了一点点的思考与阅读,就渐渐地进化成一种执念甚深的悲观主义;又因为太多的感性与忧郁,让我在各种博览约取之后,更加具有了一种类似于宗教般地感受:这感受时常告诉我的,这里我将真诚地转述出来。
我格外感知到:我们太在意时间流逝的意义,太容易把这期间运行的情感神圣化。见面淡然,其实反倒是一种真实:你想得多,要求过甚,反而是一种不识时务的庸人自扰。过去许多美好——都会改变。你硬要追回来,便注定要变了味道。所以,许久不再联系的当年玩伴,芳心另寄的旧时爱人,已经结婚成家的兄弟,混得风生水起扶摇直上的同侪,其实很难说在历经了不同人生际遇之后,还愿意和你共同回忆当初峥嵘岁月的。
毕竟,这想象中的美好回忆,究竟是不是真得如你个人所想,别人亦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份理解,因而你看来美妙的部分,可能在他人觉得不堪回首,因而便不会引发共鸣;至于当初认为充满童趣、今天不妨说说仅供一笑的,或许对方早没有了兴致。须知新生活的确立,人异化成了资本与欲望的奴隶,于是当下反讽过去,便这样解构了回忆。那空留在影集中的一团团笑脸,看看也就算了,价值观不同的人生,既然已经走出了岔道,就不要太冒昧,以为同床异梦的屋檐下,还能笑容可掬、生拉硬扯地把酒言欢,还道出什么“继往开来”、“有缘再见”之类的胡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