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叫花子,你可愿意跟我走?”谢君流一身红衣,张扬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冲她伸出手。
她抱着从别人脚下抢来的灰扑扑的馒头,呆呆的看着他。
那年,她十一,他十三。
谢君流母亲是个不受宠的才人,母子二人在靠近冷宫的明春阁相依为命。她去了之后,就变成三人行。
谢君流一直觉得她是男子。那日他二人躲在马车的椅子下,左摇右晃,东藏西躲,终于进了宫。他把她丢给周才人,就跑去找小太监打点,给她弄个合适的身份。她被周才人带去洗漱,而后换上太监服,乖乖的坐在那里,任由周才人往她脸上抹细细的蜡粉。她一直记得那日周才人初见时眼里的惊艳和后来的复杂,还有那句被她奉为神旨的话,“在这深宫里,如果你的心计,担不起你的美貌,那就是一种罪过。”
那时她懵懵懂懂,看着周才人一遍又一遍的打量她,一遍的一遍在她脸上抹来抹去。她小声的问,“这儿,是哪里?”
周才人盯着她,声音低沉,“吃人的地方。你记着,要想不被吃掉,就死都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洗掉脸上的东西,知道吗?”
她脖子一缩,“小哥哥不是这么说的。他说……”
“他是主子,不准再这么称呼他。不管他说了什么,记住我的话就好。”周才人摸了一下她的脸,“如果不小心蹭掉了,就来找我。每日晨起,来我这伺候。要是想留下,就听我的。”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避开她的手,而后拼命地点头。她想留下,小哥哥……主子那么好,给了她两个大肉包。最后周才人拍了拍她的头,“去把院子扫一下。”
春去秋来,她在明春阁已经呆了3年了。
民安44年夏,阴沉沉的天气,让她胸口有些发闷。像往常一样,给一院子的玫瑰浇水。想着自己身上的玫瑰香包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香了,周才人和谢君流的应该也是这样,一会要摘一些玫瑰做新的香包了。
突然明春阁的大门就被推开,进来一个趾高气昂的太监,“皇后娘娘驾到!”
虽然往日鲜少与外人打交道,但周才人教给她的规矩她还是记得的。立马俯下身,行礼。看她跪在地上不出声,花太监不高兴了,“你家主子呢?就是这么教你行礼的?”
周才人被谢君流搀扶着出来,这些日子她的腿越发不利索了。到底还是推开了谢君流,冲花太监行了个福礼,“见过花太监。”
“哼!”像是用鼻子出的气,一脸不耐的指着她,“来人,给我拖出去,好好教教他规矩。”
周才人连忙道,“且慢,花太监。这个小太监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和礼数的地方,我替他给您赔罪了。”
皱着眉头看着周才人行礼,本来还想发作的花太监想起临来时皇后娘娘的嘱托,任她蹲了半响才开口,“得了吧,咱家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皇后娘娘口谕,宣周才人,五皇子觐见。”
她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谢君流不动声色的将她护在身后,领旨谢恩后神奇的从袖子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肉包子丢给她。等人都走光了,她才从脚边捡起包子,大口大口的硬塞进嘴巴里。
吃了包子,她便爬起来扫洒,也不知道周才人和谢君流什么时候回来,午饭可要备上他们的。
临近天黑的时候,周才人才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堆太监丫鬟。
她从假山后的菜园出来,就看到一群人正朝外搬着东西。连忙把手上的铲子、粪桶一丢,飞快跑过去。
快要抓住一个手上拿着谢君流的文房四宝的小丫鬟时,周才人突然站在了她面前,拦住了她。她讶异的看着周才人,而后一脸焦急的指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周才人冲她摇摇头,拽着她的胳膊,站在一旁看着那些人搬空了谢君流的房间。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嬷嬷走过来冲周才人行礼,“五皇子的东西我们都收拾好了。按照皇后娘娘的要求给您重新布置了房间,内务府那里也打过招呼了。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女婢告退。”
听她自称‘女婢’,衔梅猜测眼前这个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那么……胳膊上传来的痛感打断了她的思路。毕竟是乞丐出身的下人,她被打多了,一般很难被弄疼。可想而知,周才人用了多大力气。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周才人,见她面上还是笑着,连忙低下头。
“多谢顾嬷嬷,耽误您跑这一趟了。有劳您替我谢谢皇后娘娘,往后我必会安分守己,五皇子,也不必再回来了。”
衔梅猛地抬起头,看见顾嬷嬷点点头就要走了,她想上前说什么,但无奈被周才人拽的死死的。意外周才人文文弱弱的样子有这么大的力气,等人一走,她就用力甩开周才人的手。“你们刚才什么意思?”
周才人脸上的笑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明春阁格外清晰。衔梅接下这一巴掌,动都没动一下。还是死死盯着周才人。
“谁让你说话的?这就忘了规矩是吗?”
衔梅双手握成拳,咬牙跪下。周才人也不看她,转身进了屋。
一滴滴的水珠在衔梅面前的鹅软石上溅开,没过多时她就听到雷声。感觉雨水不间断的打在身上,她自嘲的笑了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泪呢。
周才人撑着伞,走到她面前。视线里突然多了一双绣鞋,她慢慢抬起头。“谢哥哥被皇后娘娘接走了是吗?不会回来了是吗?”
看着衔梅被雨水冲洗后娇媚的容颜,周才人晃了晃神。清脆的声音,明明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又让她皱起了眉头。“看来还是罚的不够。记不住规矩。”
衔梅使劲咬着下唇,不说话,但也不低头认错。僵持片刻,周才人叹了口气,“随我进来吧。”
衔梅慢慢站起来,膝盖疼的让她踉跄了一下,心里怒骂自己越活越回去,强忍着跟在周才人身后。
进了屋,周才人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关上了房门和窗子。而后坐在软榻上,小口喝着茶。
衔梅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下了然,怕是皇后娘娘赏的吧。看着周才人谨慎的样子,她莫名有点想笑。直直的跪下去,“您要继续罚我,我没意见,是我坏了规矩。但是您能不能先告诉我,谢哥哥怎么了?为什么说不必再回来了?”
周才人盯着她的眼睛,“我问你,你可愿意为了君流付出一切?”
衔梅点头。
“你可还记得,你初入宫时,我说,在这深宫里,你的心机若是担不起你的美貌,就是一种罪过。现在我若问你,我需要你的心机,利用你的美貌,去帮助君流,你可愿意?”
衔梅点头。
“代价,就是你的命,或者,”周才人停了一下,衔梅却明白她要说什么。“我现在有的,都是谢哥哥给的。无论是我的生命,还是清白,或者是其他。我都愿意。”
周才人放下手中的茶杯,蹲到衔梅面前。定定的端详了衔梅半响,然后伸出一只手,抚上衔梅的脸,“多好的一张脸啊。”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往后,若是有怨,有恨,都对着我吧。”
不知为何,衔梅居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和绝望。明明,癫狂的神色那么清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呵。”周才人冷笑,“你的谢哥哥被皇后娘娘接走了。因为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生了三胎都是公主,多可笑。其他的皇子,背后都有将军,太尉等各种各样的靠山,而君流,什么都没有。”周才人站起来,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走到香炉旁,伸手摸着上面的花纹,“皇上的身子这些年越发不好了。而皇后娘娘,要将他,推进这场战争,推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衔梅低下头,果然,对上了她最不想面对的那种猜测。
“梅花香,多好闻。我赐你个名字吧。往后,你就叫衔梅了。”
衔梅应了一声,“是。”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衔梅,衔梅。”
“我保不住他了,保不住了。既然命运如此,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从这一刻起,之前那个小太监,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衔梅心情复杂,还是应了一声,“是。”只是这次的声音,比之前低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