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奇人怪事说不尽。要说这人都是一个鼻子两眼,有胳膊有腿儿,四肢齐全,肚子里的货啥都不缺。站人堆里打眼一瞧:谁都是一般人,羊群里出不来骆驼。可老刘不是一般人,他身上家伙事比您还多几两,您问多在哪儿呢?肚子里呢。
但凡四里八乡叫得上名的人,必是祖上或者他这一代出了好事,不一定多大的事,像家里人外头做了个小官,凭生意赚了些钱,比指着种地讨生活的人境遇好点。多少年下来家家挨着住着,谁不知道谁的底儿。老刘家在当地有点名头,可不是啥好名,全拜他爷爷所赐。
老刘爷爷本是地地道道农民,不知怎的沾了坏毛病,吃喝嫖赌四样齐全。那年抛妻弃子闯关东音信全无,多少年后据一起过去的人稍信回来说,老刘爷爷死在了长春。老刘爷爷只有一个儿子:老刘他爹。
祖上积德,老刘爹吃喝嫖赌去了两样,只剩吃喝。他这一辈子不容易,从小父母二缺一,赶到成家又拉扯了一大家子儿女。老刘他爹人勤快,人勤不愁过不了好日子,哪里都是这个道理。光靠种地,愣是养活了一家子人。老刘爹能干,七十岁的时候地里割麦子能把一个年轻人落五六米远。老刘他爹直活到九十五岁高寿去世。老刘是他的大儿子。
终于说到我们的主人公,老刘——
老刘今年六十七岁,到了他这一代,吃喝嫖赌去了三样-只剩喝。老刘爱喝酒这事儿说起来不怨他,刘老他爹自己爱喝酒罢了,可自老刘还在怀里抱着那么大,凡是家里来客人的酒场合必把大儿子抱自己腿上,拿根筷子一头往酒杯里那么一沾,然后将这带酒星的筷子塞老刘嘴里尝味儿。那个年代的土酒度数高,味道比现在市面卖的酒还辛辣,大人喝点尚且脸红脖子粗,这老刘别看那么小,舌头一沾到那酒就裂嘴笑。在座的客人全跟看戏似地起哄,说这孩子有酒量,长大必有本事!刘老他爹嘴上跟客人打哈哈,心里不知多高兴:儿子给自己长脸,从此便更疼老刘。
当地的酒文化本来如此:会喝酒、能喝酒的男人是真男人,真男人才有能耐!你喝二两,我能干五两;你喝啤的,我的是白的,拼的是胆量,喝的是本事!每遇饭局,无不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如此的酒文化使得这个地方盛产出不少“酒桌上的英雄”,所以不少人打小让孩子尤其男孩知道酒这个东西。有一些男人的媳妇不认可这样的文化,所以这个地方还有一种怪现象,女人为使自家男人少跟别人拼酒,偶尔做出在饭桌上从自家男人手里夺出酒瓶的现象。
老刘他爹本可以活到一百多岁,不曾想到了九十五岁驾鹤西归,为啥?因为引以为傲的亲儿子老刘,这是后话。
七几年农村日子不好过,一家人吃不饱喝不饱没什么衣服穿。吃的是啥?邦邦硬带虫眼的黑地瓜干磨成面,和水做成面饼上锅蒸,就是美食了。该着招人疼,这老刘自小浓眉大眼,皮肤白皙,腰杆挺得直,破衣烂衫穿他身上跟别人穿就不一样,别人穿那是乞丐,老刘穿上那是落魄的皇帝。 一家子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没有不偏疼他的,家里的饭食紧着他先吃,集上扯块布先紧着给他做衣服,地里的活想干就干,捡着最轻的活干。
吃惯了好东西的嘴受不了穷,老刘十二岁那年背着爹妈从抽屉匣里拿了他奶奶留下来的银簪子去集市上换糖吃,后来又陆陆续续从家里偷拿清朝留下来的铜钱换吃的玩的,跟集市上的贩子换过,跟不懂事的邻里街坊换过,最后被刘老爹发现才算完事。
前面咱们说老刘肚子里比一般人多几两,您道多的是什么呢?酒呗。老刘打小尝酒味,尝着尝着就这么长大了。
这老刘用当地的话说人材好,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人长得好,到了说媒的年纪,四面八乡的姑娘们眼巴巴地等着嫁给他。老刘这辈子结了两次婚,第一个媳妇高个细条,别提有多俊。可几年下来两人一直没有孩子,老刘认定是那女人的问题便硬闹着跟人家离了婚,娶了现在的媳妇。
老刘喝酒上瘾的毛病,年轻时没觉得啥,随着年龄增长酒瘾变得越来越大。这人本性有毛病,但凡沾了酒,便有了说头:灌了黄汤了吧,您听,这酒成了替罪羊了不是?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这天晌午头,老刘又灌了些黄汤,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喝了多少,只是越喝越开心,一口小酒下去,心满意足。只看他,腿也弯了,身子也晃了,舌头也大了。跟媳妇说胃里难受村里溜达溜达下下食,便卖着八字步晃晃悠悠出了门。这新媳妇刚跟了他,不知他心里计谋,心想他就在门口转转,能去哪里。村西头有一外村嫁过来的女人,模样公认的好看,这老刘仗着胆子直奔那女人家去了。
过河的碰上摆渡的——赶巧了那家男人正好没在家,家里只有那女人。老刘径直进了院门,这女人还在屋里午睡,听得院里狗叫唤,刚一起身,便见老刘醉醺醺地进了内屋,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炕头。
那老刘也算老实,起初客客气气跟女人说话,那女人见这光景不好拿硬话赶他走,便配合他聊,原想着他待一会儿就走了,可那老刘犯了混,屁股上仿佛长了钉坐下就没再动换。
后来村里的人说,那天下午那家女人哭着跑出家里叫来几个男劳力,接着老刘晕晕乎乎地被几个男劳力像拎小鸡子似的请了出去。那老刘媳妇听了传话也赶了过去,老刘一见到媳妇浑身一机灵,立刻酒醒了一半。这老刘媳妇就那么当着村里人十几号人,甩了老刘几十个耳刮子,直打得他鼻涕也下来了,眼泪混着鼻涕留到了嘴里,老刘跪在那愣是屁都没敢放一个。要问老刘有没有轻薄人家,他其实是老实人,大家猜测着没有这回事。
老刘这第二个媳妇别看人材不咋地,可厉害着呢。自从当着众人面打了老刘,老刘从此对她服服帖帖,媳妇叫他往东走,他不敢朝西去,真可谓“一物降一物”。可唯有喝酒,老刘媳妇对老刘束手无策。
老刘喝酒跟别人不一样,须得顿顿有酒。早饭别人喝粥或喝玉米糊糊就馒头,这些东西入不了老刘的口,他的早饭是白酒就花生米;午饭和晚饭自不必说,饭菜可以不吃,酒是必喝的。这一天下来,怎么也有个一斤到一斤半的量,遇到高兴的事,那更是喝起个没完。拜这顿顿、日日、年年的酒所赐,老刘全身上下瘦的像埃及木乃伊,脸色发黑,每日醉醺醺地,活像一只吊木头杆上的猴子一样,嘴上没把门,脚上画着圈,好似幽灵一般晃来晃去。家里外边的活越来越指望不上。人称:大酒包。
老刘又出名了。外人叫不出老刘大号,可一提这村里的“大酒包”,谁都能说上几嘴。
这老刘日日无所事事,弄得一身病,也是因为老刘酒后那件事,这老刘爹终于看清他本性,待到九十五岁寿辰一过,便撒手断了气。
老刘酒瘾越大了,可是酒品越来越差。那天阴天,眼看着就要下雨,晌午那顿饭老刘不知又喝了多少,顶着酒劲就出了门。没多久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以前他喝醉了出去,家里人不论谁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说起来也巧,那天老刘家没有一个人出去寻他,老刘媳妇、老刘爸妈全被雨拦在了屋里。
那雨下的大啊,雨点打在人身上肉都疼一阵儿;那雨下的久啊,就像天上的雨神表演节目似的,越下越紧,越紧越下。不知过了多久,老刘母亲心里惦记儿子,等不到雨停下,叫着老刘他爹,撑伞出去寻他,老刘媳妇也撑伞出去,紧跟其后。三人出了院门,出了胡同,便一眼见到了路中央如一头死猪一般趴在烂泥里的老刘。
老刘媳妇见丈夫这样,扭头转身走回胡同,径直回家了,老刘爹夫妇上前要把儿子拉起来。您说酒是好东西吗?这喝酒的人不是好东西!老刘不知是真醉了没看清拉他的人是谁,还是趴地上太久嫌自己丢人丢的太大了,他人还没站稳,抬起拳头把拉他起来的老刘爹夫妇狠狠地推了出去,老两口一个跟头栽在了雨里。
老刘爹夫妇去世后,有一年春节,老刘媳妇对邻居说,老刘墙上挂上家谱,供桌上放了饺子,一屁股坐地上放声哭了很久。
又一年清明节的晚上,老刘又出了门,有人听到那天晚上老刘他爹的坟前有哭声。自从那天晚上老刘出门后,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