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木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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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巧妇,生活成诗
沈三白爱妻如己,形影不离,分开片刻,魂不守舍,恍如隔世。新婚后,妻子早起,三白“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妻子陈芸,虽说长得并不非常美丽,三白形容她“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惟两齿微露,似非佳相。”
但在我看来,这位贤惠女子却有七美令人生羡:
一美: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
二美:吃苦耐劳、克己勤免。虽年幼丧父,家境贫寒,靠自己女红养活老母幼弟;
三美:妙手巧妇,勤俭持家。
自做服饰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以帘代栏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乡居良法,绿阴花屏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四美:不喜珠花,惟震书卷。女子陈芸有丈夫气质,喜诗文,“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弟妇出嫁,催妆时因缺珠花,陈芸拿出自己的给她,并宽慰身旁感觉可惜的老妪:“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
新婚第二夜,沈三白送完亲朋好友回来已深夜,芸挑灯夜读《西厢》,“业已灯残人静,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
五美:“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
怕人嘲笑懒妇,“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
六美:夫妻相敬,举案齐眉。始作新妇的芸,“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我一开始并不喜欢,说她要用礼节束缚我,“礼多必诈”,又说“恭敬在心,不再虚文。”云说:“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沈三白又辩解说开玩笑呢,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七美:清净素雅。芸堂姐出嫁时,“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谈,仅新其鞋而已。”“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夫妻当作三白、陈芸
暖粥暖心
还未嫁给沈三白之前,因是亲戚,两家常有走动。一次三白送亲回来,饥肠辘辘,“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被芸堂兄撞见,嘲笑她:“刚才我要时,你说没有,原来给你未来老公留着呢?”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新婚一日,耳红心跳
“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沧浪避暑
六月炎热时,二人居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粗虑尘怀,爽然顿释。
君画我绣,世外桃源
一年夏天二人住一老妪家,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玩笑有制
芸喜李白胜杜甫,启蒙师白乐天,丈夫沈三白,沈复笑她与“白”字有缘,芸笑答“将来恐白字连篇。”相与大笑。
一次三白嗅到芸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女扮男装
沈三白总叹息可惜陈芸是女儿身,若是男人,就能共同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天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脚下穿上蝴蝶屐。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余怂恿,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
粗茶淡饮
“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有段时间,三白一家借住在友人的萧爽楼中,朋友们聚在一起,终日诗酒唱和。日常聚会,由芸娘安排得惠而不费:
“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
落花流水,胸中丘壑: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呼朋唤友,对花热饮
苏州城有南园、北园,菜花盛开,可是附近却没有酒家可供小饮。萧爽楼的朋友们商议,觉得如果自己带着食盒去,“对花冷饮,殊无意昧。”于是有主张“就近觅饮”的;有主张“看花归饮”的,但都比不上“对花热饮为快。”众议纷纭,都没有好办法。芸娘笑着给出了个主意,让他们以“百钱雇馄饨担子而往”。因为馄饨担子“锅、灶无不备”。 芸娘先把小菜烹调好了,到其时再一下锅,很方便。三白又担心没有烹茶的器具,芸娘又出主意:“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三白和友人都叹服。结果喝酒赏花,玩的很开心。回来时,芸娘问:“今日之游乐乎?”他们对芸娘说:“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三白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他持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天上神仙,地下鸳鸯,也不过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