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Sasha Freemind

突然，我的眼睛就这样睁开了。周围一片漆黑，一时，我无法确定我身在何处。黑暗中，仿佛有人在看着我，冷冷的。我极力睁大我的眼睛，想要看看那是谁。环视一周，屋子里除了我，除了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家具，只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来的月光。钢琴，餐桌，堆放在墙边的装满礼物的纸袋，它们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可见。

此时的我蜷缩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在自己的床上吗？屋子里唯一的声音是我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随时可以跳出来。我下意识地抓紧我睡衣的领子，仿佛这样，心就会乖乖地待在那里。身上大汗淋淋，黏黏的，贴在沙发的皮面上。我张着嘴巴，努力地想把空气吸进来，可是嘴巴干干的，鼻子也是干干的，好像鼓着的风箱。大脑中空白一片，隐隐地，焦虑如波浪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越来越强烈，我想思考，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徒劳地瞪视着。

忽然，钢琴上有一处被月光映着，有着微弱的亮光。身体不由得又是一波烦躁。我想站起来，可是我双腿沉重，如同跑了几公里般，举步难行。我勉强将双腿伸直，耐心地等待着沉重消失。我抓紧扶手，慢慢地将身子站直，摸索着走向钢琴，走向那处有着微弱光亮的地方。我的手刚刚触到它，便知那是什么了。那是我昨晚收到的礼物之一，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红色的绒布此时是黑洞洞的暗色，我的手指滑过盒子的表面，它是那么顺滑，没有一丝折皱。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就像抚摸我那颗扑通扑通的心。

昨晚的生日宴会，一张又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眼前晃过。儿女非要给我过生日，我无法拒绝，可是实在讨厌人来人往的繁杂。袁程离开我两年了，习惯了那份难耐的孤寂。再次面对热闹非凡的宾客，我反而有些茫然了。

他，就是在我笑得脸部肌肉都要抽筋时，稳步走近我，还是那么亲切的笑容，而我却是浑身冰凉。我任由机械的笑容留在脸上，礼貌地伸出我的右手，和他握手。“濡染，你还是那样，祝你生日快乐！”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左手递来一个盒子，那个我熟悉的盒子，我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他就那么坦然地把那个盒子放在我的手里。微笑着说：“微不足道的小礼物，希望你喜欢。” 然后，儿子迅捷带着他，走向宴会大厅，以为他只是一位普通的宾客，我们的一位生意伙伴而已。而我却是任由着那份惊讶在我脑中盘旋，我无法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此时，我刚刚从失去袁程的痛苦中熬过来。

我紧紧握住这个熟悉的盒子，里面的东西我不看也知道是什么，那是一对珍珠耳钉，是他，冷骏言，在我二十一岁生日时，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同样是我的生日派对，他拥着我，细心地将耳钉一粒又一粒地穿过我的耳洞，让它们稳稳地待在我的耳垂上，圆润中闪着温柔晶莹的光泽，曾经爱不释手。可惜，后来我将它退了回去，在知道他要娶我的好友琳娜为妻时，我们从此不再相见。

那也是一段难熬的时光，如受伤的小狗般，默默地舔着我的伤口，品尝着被欺骗的滋味。我没有选择逃避，仿佛细细地品尝成了我唯一的乐趣。当伤口结痂后，我成为了另一个我，不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乖乖女，而是有着些许阅历的女人。

我以为我忘记了，但是，那个二十多岁的他，此时又出现在我脑海里，那时的他是慌乱地，头发被他的汗水浸湿，垂在前额，“濡染，是我不好，我以为那只是一次事故，可是她却有了孩子，我们是天主教徒，无法拒绝主的孩子。” 他焦急地看着我，不知所措，我望不到他的眼睛里，我在那里看到了我自己，那个年轻的自己。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走进我的房间，将门牢牢地锁住。

可是，为什么？他又再次出现？

我将盒子打开，移近月光，两粒珍珠，在月光下，静静地在盒子里。它的圆润被黑影盖住了，不知是因为黑暗， 还是岁月，已然没有我记忆中的晶莹。我无法确定这是我曾经戴过的那两粒，它们曾在我的记忆中，却一次一次地变淡，直到被生活的忙碌掩盖，被袁程填满。可是，现在，在夜的怀抱里，我可以再次深深切切地体会到失去的痛苦，少女时代，中年之后，失去爱情和丈夫，象两股绳子缠绕着，搅动着，我的胃就这样痛起来，我紧紧攥住盒子把它顶在腹部。

我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这样的痛楚消失。我忍住了想把这个盒子扔掉的念头，而是缓缓地将身体扳直，在黑夜中，穿过客厅，走进我的卧室，打开衣柜里的那个抽屉，将这个盒子稳稳地放进去。